明烨帝目光在殿中群臣惊愕的面孔上掠过,微笑点头道,“好,几位爱卿其志可嘉,朕心甚慰!”
君臣这一搭一唱,顿时令满堂文武百官失色,面面相觑之下,又有十几位见机得快的臣子跟着跪在明郁的身后,一齐向上叩头道,“臣等亦愿捐出俸禄献与‘大妃’。”……
这时,一个面容清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突然越众而出,向上躬身施礼,高声道,“陛下,臣能否先请问‘大妃’一个问题?”却是户部尚书周古意,此人在朝中也算是个刚直敢言的人物,虽然年纪不算老,却也深孚众望。
明烨帝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点头道,“周爱卿有话但讲不妨。”
周古意抬眼望着慕忆,沉声问道,“臣刚才粗粗地算了一笔帐,这殿中文武百官不下百位,每人半年的俸禄,凑在一起,怕也有几十万石粮食,折算成黄金就是十几万两,实在已是个极大的数目,却不知‘大妃’要这些钱粮何用?”言罢,静静等他回答,语气听来竟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慕忆并不闪避他凌厉的眼光,唇边的笑容却带出些讥讽之意,淡淡道,“周大人不愧是户部的头儿,帐算得倒是利落……我且问你,连年天灾之下,国库可还充实?到底还有多少可调配的钱粮?又能拿出多少供陛下赏赐之用?”
周古意被问得怔住,看了一眼明烨帝,一时呐呐不能言。
慕忆又道,“我一个修真之人,要这些钱粮的确没什么用处。但大澈已连续几年天灾不断,除去京师尚算安定之外,各地百姓早已流离失所,听说一些地方已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至于卖儿卖女更是常有之事。我既然答应做了这个什么劳什子‘大妃’,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忧虑,百姓受苦。今天在这儿就是要同各位大人手中讨要些钱粮出来,供各地开仓放赈之用,以解燃眉之急,又有什么不可以?”他冷笑一声,“何况各位大人虽然少了这半年的俸禄,家中妻儿却也不至就此饿死。只当是为朝庭分忧,为百姓做了件好事,又有什么不可以?!”说到这里,语气已转为冷厉,寒目扫了众人一眼,缓缓站起身来,决然道,“这就是我向各位讨要俸禄的初衷,诸位听清楚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满殿群臣一时俱为他逼人的风彩所慑,竟无一人开口答话。
半晌,周古意突然跪倒向上叩头,大声道,“‘大妃’如此体恤皇上的难处,又能为百姓出头,实在令臣感动惭愧。皇上得此‘大妃’,真是大澈之福,百姓之福!臣不仅甘愿献出俸禄,而且恳请陛下下旨,命臣相助参与调度放赈钱粮一事,容臣也为大澈略尽绵力。”他这一举动顿时又带动了一部分朝臣跟着跪下,纷纷表示愿意跟从。其余的众位大臣虽不情愿,但为势所迫,心知再不有所表示,必会惹怒皇上,也被他人不齿,只好也跟着跪了下来,一时间放眼整个大殿,竟已没有一个站立的人了。
明烨帝喜动颜色,先向慕忆投去一个激赏的眼光,才又转向群臣点头笑道,“诸位爱卿快快请起。众卿家能如此为朕分忧,朕甚感欣慰!好,朕就命周古意为此次收纳捐赠的总监,负责分册立帐,核清数目,朕再从国库中拨出白银五十万两,一同用于救济之用,以安扶各地民心。”
殿堂上顿时又响起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守护(8)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
明烨帝真的醉了。回寝宫的路上,他不肯乘辇,坚持步行,虽然脚步有些踉跄,却一直紧紧攥住慕忆的手腕不肯松开。
慕忆几次欲挣脱开去,却被他抓得更紧,终于忍无可忍,停下脚步,便欲使力将他甩开。偏在这时,明烨帝转过一双惺忪的醉眼向他望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口中喃喃唤道,“慕容,你……为什么不高兴了?”
慕忆微微一怔,就如被人突然点中了软胁般泄下气来——任他如何冷淡骄傲,只要一提及姐姐,便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呆了片刻,目光转柔,低声叹息道,“陛下又认错人啦,我不是姐姐……”
明烨帝睁大眼睛向他瞪视良久,脸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点头道,“不错,你是慕忆,是她的弟弟,朕的‘大妃’!”口中说着,却没有放开他的手,顿了顿,又猛地大笑起来,“好个慕忆,你果然没有令朕失望!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色,你说出了那些朕想说却一直无法出口的话来。今天,朕亲眼看见你在大殿上与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们斗法,真是大开眼界,痛快,痛快之至!”
见慕忆不语,他又慢慢敛起笑容,叹了口气道,“自你姐姐去世后,朕还是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呢!”他抬头注目星空,眼神有些茫然起来,缓缓道,“这皇宫之内的每一个人,为了不同的理由,都在带着面具说谎,其中也包括了朕。只有你才活得最真实,所以也最精彩,朕是越来越喜欢你啦!”
他突然转头盯着慕忆的眼睛,目光闪动,认真地道,“只要你肯真心帮我,朕之江山今后就与爱卿共享!……卿意下如何?”
慕忆微微摇头,淡然道,“我要陛下的江山做什么?”
明烨帝微露失望之色,却还是宽容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自古为臣的谁不想听君王许下这样的承诺,怕也只有你才会这样全不在意!”
慕忆眉梢轻扬,冷笑道,“陛下该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停顿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问道,“陛下肯给我吗?”
明烨帝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良久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的意味儿,不答反问道,“你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朕真的有些害怕了吗?……”
慕忆反问,“怕?陛下也会害怕?怕什么?”
明烨帝苦笑道,“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朕真的很怕你会开口要求朕放你离去!”
慕忆沉默。有倾,突然问道,“如果我开口,陛下会答应吗?”
明烨帝不语,脸色却阴沉了下来,良久才狠声道,“不,朕不会答应!就算是要当着百官的面出尔反尔,朕也绝不会放手!”
慕忆一惊,心中刹时掠过一阵彻骨的凉意,呆了半晌,突然用力甩脱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身后犹自传来明烨帝冷冷的声音,“苏慕忆,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只有朕不想要的,绝没有朕得不到的!”
守护(9)
夜半时分,“定远侯”府的内堂依旧燃着灯火,诺大的厅堂中只有肖野与一个四十多岁的青衣男子隔桌对坐,烛光闪烁不定,映得两人的脸色阵青阵白,隐隐透出些妖异的感觉。
那青衣男子面色青白,颌下三缕长须,一付道士打扮,远望只觉清瞿异常,一双眼睛精光闪闪,显得极为精明干练。
半响,还是肖野先开了口,恨声道,“邢二先生已经知道今晚的事了吧,那小子竟敢如此猖狂,仗着皇上的宠爱,将我等的俸禄生生夺去赈灾,他当上这‘大妃’才刚刚几天,就这么放肆无忌,时间久了那还得了吗?!”
“幻天阁”的老二邢越不动声色地笑笑,“侯爷怎么这样沉不住气,难道还真为那半年的俸禄心疼了不成?”
肖野气急败坏道,“本侯岂是那样眼皮子浅薄之人。只是那小子今晚之举已令百官震动,那些自命为忠臣良将的家伙似已生了依附之心,再这样下去,任由他们结党成派,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本侯这些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局面岂不岌岌可危?”
邢越缓缓摇头,“也不尽然。无论是谁,只要他是人,就都还是有私心的。那小子今日虽然得逞,却也已将百官得罪了个干净,大家表面不敢明言,心里哪有不嫉恨的?再说皇上对他一味宠溺,必会惹来物议,于他却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肖野闻言一怔,细细琢磨着他的话,终于慢慢定下神来,点头道,“二爷说的有理。”话锋一转,“只是没想到这小子本领如此高强,竟真的被他祈雨成功。当初本侯就曾劝过莫三爷千万不可大意,他却丝毫不为意,果然就吃了大亏!”
一提起这个话题,邢越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再也不如刚才那般云淡风轻,眉间现出狠厉之色,咬牙道,“老三一时大意,竟被那小子伤了一只左眼,又断了几根手指,现在伤重不起。不想那小子模样如此妖娆,下手却这般毒辣,这次他与‘幻天阁’的梁子算是结定了!此仇不报,我又如何向师尊和三弟交代?”
肖野目光一闪,低声道,“本侯倒有一计,那小子既然仰仗着皇上的宠爱,咱们就先除掉他的这座靠山,到那时你们‘幻天阁’得‘驭灵珠’,本侯得皇位,各取所需,岂不是好?”
邢越淡淡道,“好是好,只不过现在那小子凭借驭灵珠的法力在皇宫上空布下了一个很强大的防护结界,普通人已无法轻易进到其中去伤人了,就算是我这样法力高强的术士,要想冲破结界进去,也必然会惊动到他……”
肖野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那……如何是好?”
邢越面色阴冷,沉吟半晌,突然伸出食指在面前的虚空处划了一个圆圈,片刻后,半空中突然幻化出了一面水银般的明镜来,在厅内不甚明亮的烛光下放射出冷冷的青光。他又用指尖儿在镜面上轻轻一点,口中默念咒语,原本平展光滑的镜面便如水波般动荡起来,待其表面渐渐凝定后,一个淡淡的白色人影已缓缓浮现在明镜中央。
肖野惊讶无比地望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本来象要问些什么,目光无意间自那镜中人的脸上掠过,顿时目瞪口呆,便如着魔般动弹不得,忽然不能自控地失声叫道,“是他!居然是他?!”
——镜中的人影果然便是苏慕忆。
此刻,镜中的他好像正置身于一处庭院之中,身后是“崇华宫”幽深黑暗的殿阁,他只穿了件样式简单的白色丝衣,正抬头凝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清丽绝伦的脸上带着种落落寡欢的寂然之色。
邢越凝视着镜像中的白衣少年,目光中露出冷冷的探究神情,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看他的样子,为了这次祈雨应该也已耗损了不少的灵力吧……”
肖野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年的身影,眼中再也掩饰不住地露出贪婪渴望的神色,喃喃道,“世上竟有这般绝色的人物!……邢二爷,本侯有个不情之请,万望二爷能帮我这个忙,本侯必有回报!”
邢越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电,已在瞬间洞悉了他的心事,淡然笑道,“怎么,侯爷也欲得此子而甘心吗?”
肖野眼光不离那少年在月色下白得犹如透明般的脸颊,声音也因欲望而变得沙哑起来,缓缓道,“不错。请二爷夺得驭灵珠之后,替我废去他那一身法力,只要留下他的一条性命即可。到了那时候,就让本侯来好好伺候他吧,再慢慢同他算算这五年多来的细帐也不迟!”
这时,仿佛感应到了肖野那凶狠贪婪的窥视,镜中的慕忆突然转头向这边望来,微微簇眉,苍白凝秀的脸上透出种淡淡的不悦和疑惑之色……
邢越神色一变,猛地伸手向半空中的镜子拂去,平静的镜面顿时如水波般荡漾开来,里面的人影也在瞬间消失不见。他紧紧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看来这小子的灵力还真的不可小觑呢!且让我好好想想,怎生找个办法破去他的法力才好……”他沉思良久,抬头望向肖野,“就请侯爷先帮我打听清楚有关他的一切情况。依我想来,咱们既然不能与他硬来,就不妨从他最亲近在意的人身上下手,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肖野眼神一亮,点头道,“好,此事就包在本侯的身上。到时候一切却还要仰仗先生了!”
两人目光相遇,都各怀鬼胎地笑了起来。
守护(10)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八,正是明郁二十六岁的生日。他婉拒了皇上要为他大事操办的意图,也不收群臣备下的贺礼,只于生日当天一早进宫面见皇上和太后,然后一起在慈宁宫中设家宴小酌了一番,于午后便告退回到自己的亲王府中。
府中虽也按照他意思不事铺张,到底表面上的应酬是推不掉的,三位王妃也各自备下大礼前来贺寿,明郁勉强应景似的又喝了几杯,便推说不适遣散了众人,只由小六儿陪着一同来到王府后院的“鉴心斋”的一座凉亭之中。
楚氏兄弟和洛寒早就候在那里,亭中桌上只摆了些小菜水酒,大家寒喧几句,便各自落座。
楚氏兄弟各有贺礼,分别是一具古琴和一柄好剑,明郁也不客气,笑着收了。洛寒见状笑道,“我是身无长物之人,不如就送王爷一句话吧。”
明郁含笑望着他,“先生请讲。”
洛寒静了静,突然低声道,“情深缘浅,不如放弃。”
明郁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先生应该是知我的吧?”
洛寒缓缓道,“我当然知你,但其他人却未必知你;就算其他人都不知你也无所谓,但那两个人若也不知你,岂不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楚言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全听不懂?先生所说的那两个人又是谁?”
洛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就是咱们大澈皇朝新任的‘大妃’。”
“是他!”楚氏兄弟眼神一齐亮了起来,连楚华也插口道,“真是没有想到,五年前那个在‘极乐阁’中被人如此欺辱的小孩子,竟然会是苏家的遗孤,还拥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这世事变化之奇当真令人不可思议!”
“是呀,”楚言目光闪亮,兴奋地道,“那天见他在颐水大坝的祭坛上祈雨,还真替他捏了把冷汗,后来大雨真的下来了,我们兄弟两个高兴得都快疯了……”
楚华用力点头,“不错!再后来见他在‘同庆殿’里戏耍那些吝啬的朝臣们,真是替我们哥俩把历年所积的闷气都发出来了,当真畅快淋漓!”他脸上现出悠然神往的表情,顿了顿,又道,“那样绝世的风彩,真是令人心向住之……”
楚言接口道,“可惜他现在是那样的身份,又不能随便出宫,否则他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的!”
两人只顾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明郁和洛寒却只是默然无语地听着,直到此时,楚氏兄弟才惊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一齐向两人望过来,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色。
亭中一时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
“鉴心斋”占地大约三四亩,其中遍植菊花,深秋之际,正是此花盛放之时,放眼望去,锦缎明霞般开了满庭,辉煌耀眼。那些闹哄哄的花朵,却更衬出明郁眼底深深的寂寞,静寂中,只有秋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和冷冷的凉意。
这时,小六儿突然走上前来,向明郁拜倒道,“小的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贺寿话,只有真心祝王爷福寿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