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鹤扬起脸来,眼光直勾勾地盯住几人,满眼都是疯狂和怨毒,咬牙切齿道,“你们这般磨蹭,哪里还赶得及?……罢了,今天我家主子若是当真死了,这宫里的人哪一个都跑不了,统统得给他陪葬!”
那几人被他怨毒无比的眼光和语气镇住,一时都有些无措,正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旁响起,“你这小太监好大的口气!你家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要这些人都为他陪葬?”
附鹤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午后的阳光下远远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皱眉看向这里。他认出那人正是侍卫长常海,忙提高声音叫道,“常头儿,求您帮帮奴婢,快放我出去找人来救救我家主子吧!”
常海近前几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满面都是血痕泪痕、几近崩溃的年轻太监,沉声问道,“你认得我?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附鹤刚想回答,几近混乱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大着胆子,死死盯住常海的眼睛,呐呐道,“奴婢打小就已经在宫中当差,自然认得常头儿。前些时候奴婢一直在‘崇华宫’中伺候,直到今天才被唤到这里来的。”眼见常海先是一怔,接着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又咬牙补了一句,“在奴婢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子!求您帮我救救他吧!”
常海浑身微微一震,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惊诧之色,沉吟片刻,突然伸出手来扣住了附鹤的一只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附鹤只觉身子一轻,已被常海拉着离地而起,眼前景物迅速向后飞掠,令他有种某种晕眩的感觉,还未缓过神来,耳畔已传来常海低低的声音,“这个时候陛下应该还在上书房召见大臣们议事,我现在就送你去那里。”
附鹤鼻子一酸,哽咽道,“多谢!其实……”
常海突然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也挡住了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别说!有些事本就不该让我知道。”
附鹤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言语。
不多时候,上书房已经在望,常海放缓脚步,压低声音道,“前面另外有人负责,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其他就要看你的了。”
附鹤点了点头,挣脱了他的扶持,看着眼前那一百多步的距离,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陡地加快脚步直冲了过去,用尽全力大声叫道,“陈公公,大事不好了!奴婢有急事要见陈公公!”
果不其然,还未近前二十步,早有宫中侍卫挡住了他的去路,一时却又都被他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的疯狂样子唬住了,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横冲直撞、大呼小叫!
附鹤被众人强架着向外拖去,脸上早已重重挨了几个嘴巴,却依然挣扎不休,拼命高声呼叫着,“陈公公!求你们让我见见陈公公!”
这一阵混乱喧闹终于惊动了上书房中的人,不一会,便见陈公公带了几个内侍匆匆赶出来,一个主管太监远远便尖声喝道,“哪个胆敢在此地喧哗,都不要命了吗?”
附鹤已被打得昏头胀脑、满口都是血水,但瞧见陈公公苍老微屈的身影,眼中顿时现出狂喜之色,扯着嗓子喊了句,“陈公公,快叫太医!救我家主子!”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宫深(7)
太医祁若诚被急匆匆召入“昭宁宫”时,已是天近俯傍晚时分。
刚一进门,便见总管太监陈公公正神色焦急地在房中踱步,见他到来,不由分说地携了手道,“祁先生,我知道你的本领在宫中这些个御医里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急急请了你来,快点想法救人,否则……唉!”
祁若诚今年四十多岁,作为太医在宫中已呆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一向沉稳干练、不动声色的陈公公露出过这般惶急的神情,一怔之下,亦觉事态大不寻常,情不自禁向低垂的床帐间瞥了一眼,放轻了声音道,“公公千万不要客气,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只不知患急症的是哪位娘娘,病因又是什么?”
陈公公闻言不答,脸色却越发凝重起来,迟疑片刻,目光也看向床帐,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听我一句劝,这宫里有些事情最好就是不知道,即便无意间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祁若诚被他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心头凛然,不敢再多问,忙道,“下官明白,多谢公公提点。下官这就为娘娘请脉。”说话间,已取过黄绫软垫置于床前的矮几上,自行坐在一旁垂目静候。
陈公公向一直守在旁边的栖鸾点了点头,栖鸾便探身入帐,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的手腕轻轻放在软垫上。
祁若诚熟知宫中规矩,不敢抬眼,只是伸出三根手指搭上腕脉,少顷却浑身一震,情不自禁侧过脸来。只见那伸出帐外的一只左手骨骼纤秀,略显细巧,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苍白无力地垂着,竟是毫无半分生气。
祁若诚心里打了个突,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身为大夫,他自然一眼就已看出这手腕的主人并非女子,“难道这‘昭宁宫’中的娘娘居然会是个男人?”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不敢细想,暗暗吸了口长气,定下神来,这才留意到那手腕隐在帐中的部分竟然布满了淤紫的伤痕,明显是由于捆绑挣扎造成的!这一发现更惊出了他的一身冷汗,再也忍不住抬头望向一旁默默伫立的陈公公,眼中满是惊诧疑问之色。
陈公公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沉声问道,“怎么样?”
祁若诚被他近乎严厉的眼神震住,只好又重新细诊了一回,好半晌才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不好!”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什么不好?”
祁若诚回身望去,正好对上一双隐含怒意的冰冷眸子,吓得连忙跪伏于地,颤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屋中其余人等也慌忙跪了下去,似乎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股暴戾之气弥漫在四周,众人全都低头俯首,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明烨帝冷冷地盯着祁若诚,直看得对方脊背发凉,才又开口道,“朕在问你,什么叫做‘不好’?”
祁若诚不敢抬头直面他的怒气,却也不敢不答,迟疑片刻,才小心地应答道,“微臣只是从脉象上判断,病人失血过多,而且似乎近期受过很大的伤害,体质极为虚弱,这样的症候实在……”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极为凶险!”
明烨帝目光一闪,脸色更加阴沉,向低垂的床帐望了一眼,才一字字地道,“朕命你必须救活他!”
祁若诚惊诧于他语气中强烈的执着之意,不自觉地抬起眼来,两人目光相遇,明烨帝又低低加了一句,“记住,保住了他的命,就是保住了你全家人的命!”
祁若诚心头巨震,直觉告诉他,若不能救活帐中人,自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惊吓过后,也只得打点起全副心神,向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医者最讲究的便是望闻问切,微臣……”
不待他把话说完,明烨帝已匆匆打断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几步来到床前,一伸手便将低垂的帐帘扯开,寒声道,“朕就准许你来望闻问切!你可要好生看仔细了,若再敢找借口搪塞,就小心你的脑袋!”
祁若诚这次出乎意外地没有被他凶狠的语气惊到,只是抬起脸来,怔怔地盯着床帐中那个昏迷着的病人。
——那果然不是个女子,却比宫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都还要好看!
此刻,他悄无声息地躺在一片华贵灿亮的绫罗锦缎之间,容色苍白,眉目低垂,如画般隽秀的五官除了安静还是安静,象刚刚逝去生命般冰冷地清丽着,尽管只是这样静静地躺着,却依然能令所有看到他的人移不开目光。
祁若诚还在愣怔之际,背上已被陈公公悄俏推了一把,耳边传来他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祁先生,你快看看,病人可要紧吗?”
祁若诚蓦地回过神来,不敢侧头去看明烨帝此刻的神情,却还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身畔的寒气,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静下心来,迅速替帐中人检查了一遍,却越看越是心惊,到得后来,额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明烨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到底怎样?”
祁若诚不敢说谎,只得老实作答,“病人经脉受损严重,失血过多,最大的一处外伤在他的右手拇指处,伤口深可见骨,微臣怀疑是他自戕时造成的。如果怀疑属实,此人求死的决心实在令人震惊!”
明烨帝沉默不语,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铁青,有倾,他才轻“哼”一声,命令道,“想办法救醒他。”
祁若诚不敢再多罗嗦,取出带来的金针,小心地刺入帐中人的几处要穴,一边施针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帐中人低垂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似欲醒来。
明烨帝上前一步,侧身坐在床边,犹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来摸向他的脸颊,动作温柔,手指刚刚触到对方肌肤的一刻,慕忆忽然轻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屋中的空气仿佛陡然凝结住了,四下里流动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冷冽寒意……
明烨帝有些尴尬地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指,转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只要你肯听话,朕……答应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慕忆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抬眼望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冷,深深地看进去,几乎能令人窒息。
明烨帝被他看得心寒,又有些恼羞成怒,刚刚升起的几分怜惜和歉意已然消失不见,沉下脸来冷笑道,“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还一味逞的什么强?聪明点儿就别再倔犟,用心学些伺候人的本事,这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该盼着朕多疼你一些,否则还有你受罪的时候……”话音未落,耳畔风声响起,脸上已劈面挨了一记耳光,好在慕忆重伤之后全身脱力,但颊上被那枚扳指划过,还是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血痕!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被吓得呆住了,完全忘记了该当如何反应。
明烨帝霍地起身,眼中现出狂怒之色,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刺痛的感觉令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自他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当众动手打过他!
一触即发的感觉几乎已经令屋中的众人窒息。
好一会儿,明烨帝才微微扬眉,目光直直射向慕忆,略略上升的语调中潜藏着危险,咬牙道,“你是成心想要触怒朕吗?……还是一心求死?”
慕忆不答,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着,黝黑的双眸依然刚烈如火。
明烨帝突然沮丧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对面的这个人,怕是无论怎样的折磨与羞辱,也不可能折服他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尊和骄傲。这一发现令他更加愤怒,也大大地刺激了他——他一定要让他活着,活着被自己征服!
明烨帝发狠似的笑了,笑得令人如坠冰窟,“想死?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朕不会让你死的!”
慕忆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极度的轻蔑与恨意,然后便重新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丝讥讽的笑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明烨帝越发恼怒,他眼睛瞪着慕忆,话却是冲着跪伏在旁的祁若诚说的,“从今天起,你就留在这宫里,负责调养他的身子,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把他看顾好,朕自然重重有赏。不过若是有任何差错,就休怪朕翻脸无情!”
祁若诚哪敢不依,但为着自己全家人的身家性命,也只得大着胆子叩头道,“陛下有命,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求死,把自己生念都绝了,任是神仙也救他不得!还请陛下明鉴呀!”
明烨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俯身向前,突然抬手扣住了慕忆的下颌,强迫他抬头面对着自己,厉声道,“要死也由得你!只是你若敢死,你最在意的那个人,朕一定不会让他再活在这世上!至于这‘昭宁宫’里的一干人等,也一同打发了去给你陪葬吧!”
慕忆浑身一震,抬眼看着他阴鸷而扭曲的脸,眼中厉色一闪,终于喃喃切齿道,“明烨,你……卑鄙!”
明烨帝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象是垂死的小兽,情知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自己即定的命运,绝望伤痛到濒临崩溃!
明烨帝收回视线,掩饰住一瞬间的心疼与不安,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转身拂袖而去……
宫深(8)
当晚,祁若诚把脉、开方、煎汤熬药,直忙到深夜,栖鸾、附鹤一直在旁帮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忐忑不安的目光却不时望向半垂的床帐,那里再也没有传出半点声息,安静得令人心寒……
直到将熬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三人才又为难地面面相觑起来。
祁若诚看看桌上那些原封未动的饭菜,皱眉道,“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让他先吃点儿东西,再把药服了,那些伤口也得赶紧敷药才行。”
栖鸾看了看附鹤犹自青肿未褪的脸,眼神一亮,示意他取过一碗粥来,自己也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撩开帐帘,一起跪在床前,轻声唤道,“公子……”
慕忆眉头蹙着,眼睑缓缓睁开,清澈的看着床前的几人,黑发掩映下的脸苍白憔悴,看上去仿佛是易碎的琉璃。
栖鸾强忍住心疼的感觉,抬头对上他空茫的眼神,固执地举起手中的药碗,一动不动,就这样和他相持着,泪水却慢慢在眼里凝聚起来。
慕忆的眼光缓缓转动,自栖鸾身上移到了附鹤的脸上,凝视片刻,冰冷的眼神仿佛有一点点松动,突然低低问了一句,“你脸上这些伤……都是哪来的?”
附鹤被他近乎温柔的目光望着,似乎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了疼痛和委屈,眼眶一热,顿时哽咽起来,“公子!奴婢不要你死!……求求你,别丢下我们两个好不好?”
栖鸾也在旁轻泣道,“如果公子已经打定了主意,奴婢们自是无话可说,就请公子带上我们两个!”顿了顿,回头撇了一眼怔怔而立的祁若诚,“只是连累到了祁先生的一家老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算他们倒霉吧……”
慕忆抬眼看了看一脸惶恐之色的祁若诚,默然良久,终于低声叹了口气,“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祁若诚不敢露出狂喜之色,只客气道,“下官不敢当。”边说边观察着慕忆的脸色,见他双颊微微泛出一抹潮红,目光也似有些迷离涣散,心知这是发热的前兆,症候极为凶险,忙敛起心神,上前施针敷药,手脚不停,虽忙不乱,倒也井井有条。
慕忆倦意深浓,渐渐支撑不住,重又闭上眼睛,再不出声,似已沉沉睡去,安静凝秀的脸庞上却隐隐透出种生亦何欢般的倦怠来……
三日后,御书房中。
明烨帝随手丢开刚刚看了一眼的奏折,起身在房中踱步,眉宇间尽是厌烦之色。
众内侍宫女低头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均知这几日皇上脾气极差,宫人们动辄得咎,一时间俱是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