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却无奈的明郁几乎是被奉旨同行的“骁骑营”统领关铮挟持着出了城门,一路马不停蹄、晓行夜宿,不几日已远远离开了京城所辖的范围。
关铮官居从三品的“骁骑营”统领,三十多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此次奉旨“护送”“睿英亲王”前去西北边关,心知事不寻常,所以更加恪尽职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明郁身旁,饮食起居照顾得当,却从不轻易开口搭讪,谨慎小心的样子倒象是在保送一趟万分重要的“镖银”,不敢出半点差错。
明郁满怀心事,自然也不会在意旁人的态度,自出京后,一路上都在沉默,加起来没有说过十句话,只是饭吃的越来越少,夜里也睡不安稳,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
而这一刻,明郁坐在马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强烈的心悸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比的空虚。
他这一停,整个前行的队伍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关铮带马近前,开口欲言,突然看到明郁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孔,一句就要出口的问话堵在了喉间,脱口唤道,“王爷!”
明郁恍如未闻,双眉紧锁,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恐惧和隐约的绝望。突然,他闷哼一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腹部,挺直的身躯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关铮慌了神,连忙伸手扶住了他,惶急地叫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明郁已说不出话来,只觉小腹一阵排山倒海般地剧痛,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再怎么疼,也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惊惶恐惧,一种心神被夺般地窒息紧压在心头,昏沉的脑中陡然掠过一个清晰鲜明的念头,“慕忆……要死了!”
仿佛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他浑身发冷,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喃喃呼唤道,“不要!不要死!……求求你,别这么对我!”——回答他的是一下更加猛烈的剧痛,犹如一柄钢刀直插入腹中,痛彻心肺!
明郁眼前蓦地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头栽下马来……
一阵迷茫过后,意识渐渐恢复,耳畔传来微微的风声,夹杂着几声悠远嘹亮的清唳,细听竟是秋雁的哀鸣,睁开眼来——夕阳正于天迹慢慢沉落,天地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队南飞的大雁振翅掠过高空,恍惚间,令人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凄凉。
明郁缓缓起身,游目四顾,赫然望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小亭——京西大弘愿寺山坡上的那座小亭,那个他两度与慕忆相遇在此的小亭!
几乎是踉跄着奔到亭外,明郁一颗狂跳的心才蓦地落回胸中,正如他所期盼的,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静静地站在亭中,微笑着向自己望来。
明郁脚下一软,全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晓得痴痴地凝视着他,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忆一点儿都没有变,清眸秀靥,落落风仪,仍旧是一身白衣,立于风中,仿佛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慕忆先开了口,声音清柔,带了种淡淡的责备,眼神里却纠缠着怜惜和爱意,“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孩子似的?”
宫深(2)
——慕忆一点儿都没有变,清眸秀靥,落落风仪,仍旧是一身白衣,立于风中,仿佛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慕忆先开了口,声音清柔,带了种淡淡的责备,眼神里却纠缠着怜惜和爱意,“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孩子似的?”
明郁怔住,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他脸上忽然发起烧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呐呐道,“谁哭了……不许胡说!”对上慕忆那双清澈得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他不再陡劳地辩解,坦然承认道,“是,我是在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慕忆笑笑,叹了口气,声音轻得象是在说给自己听,“别怕。无论如何,走前我总会来向你道个别的,”他静静地望着明郁,灿亮如星的眼眸中深情流转,微微扬起的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低声道,“明郁,你别怪我无情。明明知道,对你的爱,始终是我身上最沉重的枷锁,我却还是放不开、舍不下!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只是你……别为我伤心。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明郁呆呆地听着,只觉自己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一路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忆的脸,第一次发现,那样绝美的笑容,竟也会令自己心如刀割!——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带着这样温柔的笑容,口中却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难道他就从没想到过自己的感受?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死了,自己将会怎样痛不欲生吗?还是他根本就已经不在乎?!
明郁抬头,想止住眼泪,可是一阵阵剧烈的心痛让他泪如雨下。死死地咬住嘴唇,他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喊出来,“阿蛮!……别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你怎么忍心?!”口中叫着,已冲上前去伸臂将对方揽入怀中,抱得死死的,再也不打算放手,咬牙切齿道,“就算要死,也得带上我!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这是我早就给过你的承诺,也是现在我唯一的愿望!”
慕忆没有闪避,任由他紧紧抱住自己,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停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明郁,你不能死!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承担呢……不要轻言放弃。我喜欢坚强起来的你,千万别令我失望!”
明郁惊觉自己怀中身体越来越冷,那种再也把握不住,马上就失去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情不自禁冲口叫道,“你敢丢下我,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
没有听到回答,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低地苦笑,接着怀中骤然一空,明郁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阿蛮!”
蓦地坐起身来,入目竟是一片昏沉的夜色,呆了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张大床上,全身上下冷汗涔涔。
清幽的月色透窗而入,隐约可以看见屋内一些陈设,似乎是一间客栈的上房。
明郁定了定神,一时间竟有些糊涂起来——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可为什么记忆会如此鲜明,历历在目?胸口处的那种尖锐的痛楚依然无比清晰,仿佛在不断提醒着他去面对那个他不敢也不愿面对的事实——慕忆真的已经死了!刚才的那个梦就是他特地前来向自己做最后的吿别!
明郁突然抬手抱住了头,失声痛哭起来……心口很疼,疼得无法呼吸,慕忆微笑的脸不住在眼前晃动,目光中流露出的不舍和眷恋是那么明显,又是那么无奈……不想再忍受这样锥心刺骨的痛苦了,明郁闭上酸涩的双眼,重又倒回枕中,不言不动,一任冰冷的夜风吹透自己的身体,手脚渐渐失去知觉,神志也开始恍惚起来,迷茫中,似见慕忆飘然而至,微微含笑,向他伸出手来……明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笑了,喃喃道,“阿蛮,你终于肯来带我一起走了吗?”……
宫深(3)
整整三天,明郁不吃不喝地躺在客栈的那张大床上,一任耳畔传来的劝解和乞求声如流水般不住趟过,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再开口说上一句话。
“骁骑军”统领关铮被迫带兵在这个路过的小镇上扎下营来,请医延药,寸步不离地服侍。无奈明郁死志已决,分毫不为所动。
关铮眼巴巴地看着床帐中明郁那张日渐枯槁的脸容,几乎已经绝望了——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堂堂的“睿英亲王”若是在自己的“护送”下于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近千人的下场怕就只剩下为他陪葬这一条路了!
第三天晚间,心力交瘁的关铮正立于明郁床前发呆,手下又急匆匆地带进来了一个游方郎中模样的人。
关铮侧头看了他一眼,见那人三十多岁,其貌不扬,身后还背了一个小药箱,苦笑了一下,才开口道,“你也是看了告示来的?那就先帮忙看看吧,若是真能把病人治好,许诺的白银千两,一文不少。”不过从他淡漠的语气中就可以听出连他自己也没有对此人报多大希望。
那郎中点了点头,也不多话,几步来到床头,俯身细看明郁的脸色,有倾才叹了口气,“还好来得及!”
关铮浑身剧震,不敢置信地瞪着他那张平凡得毫无特色的脸,半晌才接口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有救?”
那郎中却不看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明郁的手腕上,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请大人先去准备些米粥,再烧好一大桶热水备用。至于这里,请让所有人都退出去,本人看病时不惯旁人在场。”口气冷硬,不容拒绝。
关铮呆了呆,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抱了一线希望,不愿就此得罪他,何况也知道房间四周全是自己的人,料他也不敢有什么惊人之举,终于点了点头,带人退出门去,却马上加派人手将此处围了个密不透风,自己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房门外……
——昏沉的睡梦中,黑暗与光明交错着,明郁在其间沉载沉浮……无数熟悉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他期盼中的面容!冰冷麻木的躯体里,一颗心始终被火烧火燎地撕扯着,隐约间忽觉一股柔和的暖意自掌心处传递过来,逐渐散布开,流向四肢百骸,竟是异常舒服受用,而且隐隐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觉。
明郁心里一动,浑身发抖,竭尽全力想要睁开眼来,却始终无法如愿,情急之下,脱口叫了出来,“阿蛮!……是你吗?!”话一出口,干裂的嘴唇已然迸出血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带着微微的哽咽,“王爷,您醒醒!”随着话音,传入体内的暖意更加充沛,也更加急切,与此同时,一块湿润的毛巾细细地擦拭着他流血的嘴角,带给他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明郁奋力抬起似有千斤重的眼皮,朦胧的灯光中,只见一个人影俯身坐在床旁,平凡无奇的脸上那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却是异样的明亮,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水光,正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明郁无力的手掌紧了一紧,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惊喜,“小六儿!……怎么会是你?!”
小六儿易容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光中却流露出又是喜悦、又是伤感的神色,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呆了片刻,突然落下泪来,咬牙道,“王爷,小六儿该死!……是我害了您和阿蛮!若非受他所托,答应了一定要护得您平安周全,我早已无颜再苟活于世了!”
明郁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心里一沉,半晌才沙哑着嗓音颤声问道,“阿蛮他……真的已经……”
小六儿不敢与他犹自带着一丝期望的目光对视,浑身一震,狠着心偏过头去,却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来。
明郁沉默,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没有流泪,只是放在身侧的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一阵压抑已极的静寂之后,小六儿一把抹去满脸的泪水,转过脸来,低声道,“请王爷节哀!阿蛮他有话要我带给您……”
明郁霍地睁开眼来,直视着他,目光中的痛楚犹如火焰般燃烧,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但那种平静,令小六儿都不由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寒,迟疑了一下,他才重新开口,“刑部会审后,阿蛮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不顾我的反对,利用仅余的灵力替我疗伤后,封闭了我的感官,假死瞒过了所有的人。待我几天后醒过来,已经置身于荒郊野外的一处坟场里了,心里记着阿蛮的嘱托,暗暗打听京城里的动静,知道王爷您离城的消息,便一路尾随跟了过来,直至见您一病不起,这才大胆易容现身相见……”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起身跪在了床前,双眼通红地望定了明郁,神情哀伤中却也透出无比的坚决,“王爷,您不能死!阿蛮让我带话给您,‘他以死守护的,请您也不要放弃!’”
明郁不语,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屋顶,心中的伤痛犹如潮汐,来了又去,一浪高过一浪,狠狠地向他淹没过来,一个声音反复的在心里默念着,“好呀,阿蛮,原来你把一切都想透想好了,甚至不惜以死来斩断你我之间所有的牵拌!……可是,你在替我做决定之前,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这样的想法令他心如刀绞,眼眶热辣辣地涨痛,却已流不出一滴泪来。
终于,明郁抑制不住的从嗓子里发出一阵如同哽咽般的沙哑的笑声,喃喃道,“好,阿蛮,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岂能轻言放弃?如你所愿,我会活下去,而且一定会活得比谁都好!”
小六儿默默地抬眼看向他,那一刻明郁脸上的神情,竟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无泪的悲伤后面,却又夹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怨意,那种眼神几乎不带温度,犹如暗夜般深沉,令人不愿也不敢再去正视。
宫深(4)
慕忆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望见一重重轻纱的帐顶,华丽优美得宛如一层层祥云。
游目四顾,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四下无人,只有数盏八宝宫灯里闪烁的光焰一矮一矮地无声跳动着,令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妃色的光晕中,刻漏的落沙之声仿佛可以刺破静夜,清晰可闻。
自己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莫名的迷蒙中,他想要坐起身来查看,这才突然惊觉到自己的手脚已被桎梏住,修长的肢体被四根黑色的皮索紧紧捆绑着,身体被抻展成“大”字形牢牢固定在了四边的床柱上,甚至口中也勒着一道黑色的皮索,阻止他发出声音来。
觉察到自己此刻狼狈窘迫的处境,慕忆心头一寒,本能的奋力挣扎起来。
没有用!他的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般绵软,而缚住手脚的皮索却极为坚韧,挣扎的唯一结果就是令它们更紧地嵌入到肌肤当中,勒得四肢生疼,渐渐的都有些麻木起来了。
正在他愤怒绝望的时候,床帐旁忽然转出了一个人影,无声地来到床前,负手向他望来,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黑地笼罩在慕忆的身上,山一般地凝滞沉重。
慕忆停止挣扎,目光凝注在对方脸上,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眸——尽管隐在暗影当中,明烨帝苍白英俊的五官还是清晰可辨,面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中光芒闪动,嘴角间隐隐挑着丝莫测的笑意。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似在一瞬间擦出了耀眼的火花。
明烨帝静静留意着慕忆脸上的神情:羞辱、难堪、气愤、绝望、凄凉……一层层展开,如花绽放,竟有种无依无助、空灵飘渺的美。
明烨帝笑了,终于开口,低声道,“猜得不错,你没有死!那杯‘鸩酒’只是废了你的一身功力,却不会要你的命。”他完全无视于慕忆那杀人般的眼神,侧身坐在了床边,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脸,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别怕!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朕是舍不得真的伤害你的。”顿了顿,他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朕只要一想到那些将要加诸在你身上的刑罚,就会心疼得睡不着觉……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一番心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