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烨帝一愣,侧头看看慕忆,见他一脸认真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宠溺的笑意,点头道,“难得爱卿肯开口,你是知道朕的底线的,只要不是要求离去,其他的朕都可以答应你!”
慕忆笑笑,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怅然之色,静了片刻,才又道,“臣想求陛下放小六哥出宫,还是让他回王府去吧,这是臣亲口向他许诺过的!”
明烨帝微微一鄂,却没有马上回答。
慕忆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轻轻皱眉道,“臣的这个请求竟会令陛下如此为难吗?”
明烨帝摇头,脸上现出温和的笑意,“那倒不是。只是爱卿这些日子离宫,朕一直按你的意思让谢侍卫来照顾明瑞。明瑞清醒了以后,朕念他忠心,又不辞劳苦,就加封他做了四品带刀侍卫,留在明瑞身边照顾和保护他……你也知道,明瑞那孩子孤单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找个人作伴儿,现在正一心缠着跟他习武呢!朕若依了你放他离开,那小家伙又该和朕闹啦……”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闹倒也不怕,只可怜他小小年纪,竟也是如此孤单寂寞!”
慕忆心里一动,眼前慢慢浮现出明瑞那张满是仰慕和渴望的小脸来,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臣只求陛下能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去是留,由小六儿自己来做决定,好吗?”
明烨帝看了他一眼,“你待他还真是没话说。好,就此一言为定,等忙完此次大典,咱们就叫了他来,让他自行决定去留!”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间,高大巍峨的“宴乐殿”已出现在了眼前。沿着汉白玉的台阶进入大门,只见殿堂规模宏大,富丽堂皇,十几道黄金盘龙巨柱高高耸立,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铺满了玫红色的地毯,更衬得满堂金碧生辉,喜气洋洋。
两旁早已摆设好了两列长长的案几,前面几席是各国来贺的使节团,后面依次为本朝王公大臣们的席位。
此刻,无论是各国使节还是元老公卿们俱已在座,而大殿深处的玉石高台上,一片轻渺的淡紫色纱帷后,宫中所有的妃嫔命妇也已端坐整齐,凤冠霞帔,衣上发上的珠光在烟霞似的纱帐中闪烁出柔和的光芒。另有四方贺寿的礼品也一一陈列于高台两侧,宝光灿烂,耀人眼目。
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通报,“圣上驾到!”所有大殿中人一齐起立,身着朱紫袍服的王公大臣们毕恭毕敬地拜倒于两侧,口中三呼“万岁”,各国来使亦纷纷行礼,以示尊崇。
明烨帝面带微笑,昂首走过红毡地毯,真有龙行虎猛之姿;慕忆自进得殿门,便已退至他身后,相距数步之遥,双目微垂,走动间悄然无声,虽然刻意收殓,却仍吸引了无数暗中窥觑的目光——此刻的他,身穿华贵的锈金丝袍,花纹精致繁复,长长的银色衣摆迤俪在殷红色的地毯上,面上的神色凝静漠然,却又优雅尊贵,就如同骄傲地伸展着自己华美羽翼的凤鸟。
待明烨帝步上玉石台阶,在黄金龙椅上坐稳并示意大家“平身”后,众人才纷纷起身,各自归座。
直到此刻,各国使节团中才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来:
“怪道外间都在盛传他的美貌,果然精致得象个画出来的人儿似的!”
“听说大澈皇帝对他宠爱得不得了,想来此子不单貌美,床第间的功夫怕也是一等一的吧……”说罢相视而笑,脸上均露出不怀好意的暧昧笑容来。
这时,身侧忽然有人轻“哼”了一声,“都住口吧!”声音低沉冷厉,夹带着一丝隐隐的怒意。
说话的两人侧头望去,只见回鹘使节团的主席上端坐了一个黄脸汉子,正目光炯炯地向他们瞪视,虽然其貌不扬,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极为彪悍凛冽的霸气。
两人吃惊之下,不由自主被那人的气势所慑,竟都乖乖地闭上了嘴,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脸去……
此时的大殿中,东夔、南绎、北垩、回鹘俱有使节团来贺,但其中国力最强的却还要属新崛起不到十年的回鹘,是故其他三国都对之心存顾忌,不愿轻易招惹,只是远远避开,之间也并无多少交谈。但三国的使节还是忍不住侧目扫向回鹘国的主席上,只见正座上端然稳坐了三个人,居中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肤色微褐的男子,神情从容自若,始终面带微笑,正是使节团的正使“额仑”,他的左手边便是刚才开口的那个黄脸汉子,右手边坐着的却是个黑衣老者,面无表情,全身上下似是裹在一层淡淡的冷雾之中,阴郁的目光偶尔掠过,竟令人有种想要远远避开的古怪感觉。
就在这时,司礼太监又提高嗓音唱喝道,“吉时已到,有请皇太后凤驾……”
在明烨帝的带领下,大殿中所有人等一齐起身,恭候太后的驾临。
随着一阵轻柔悦耳的环佩之声,肖太后的身影已出现在了高台上的珠帘之后——珠帘低垂,她高坐于闪烁晶莹的珠光里,优雅端丽,恍如仙人隐于云端,疑真疑幻,仪态万千……
玉阶下的群臣在明烨帝的带领下一齐跪拜如仪,一片朝服闪出锦秀灿烂的光芒,同声共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时场面十分隆盛。
接着便由明烨帝开始逐一向皇太后敬献寿礼,无一不是天下奇珍。想不到的是明烨帝居然十分细心,竟早已替慕忆备好了一份寿礼,那是一座用整块上好的翡翠雕刻成的“麻姑献寿”,通体碧绿如水,映得人眉眼皆碧,一经呈上,满殿俱透出一股轻微的凉意,端的是名贵异常。
慕忆静立在侧,微微抬眼向明烨帝望去,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脸上的神情竟似乎有些复杂起来。
明郁亲王的寿礼是一卷他亲手誊写的“金刚经”,虽非异宝,却好像更得太后的欢心,于珠帘后轻启朱唇,含笑开口道,“我儿孝心可嘉,本宫深感欣慰。”
轮到回鹘使节进献礼品时,额仑离座来到阶前躬身行礼,朗声道,“我王谨祝大澈皇帝和皇太后福寿双全。除已上呈的各色寿礼外,还特命小人带来一瓶用天山雪莲和百年老参制成的‘紫菁玉容散’献给太后娘娘,此物内服可以益寿延年,外用则令青春常驻;另有一匹汗血宝马送给皇帝陛下,望请笑纳。”
殿中众人见回鹘王出手如此阔绰,都不由暗暗惊异,远近俱响起了一片悄然的叹息议论之声。
明烨帝微笑点头,温言道,“好,就请贵使代朕多谢你家大王的一番美意。”
额仑恭声应“是”,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启禀皇帝陛下,我家大王还有一件小小的礼物指名要送给大澈国的‘大妃’,”口中说着,已捧出一只乌木匣子,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那匣子约有三尺来长,形状古朴雅致,单从外表却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明烨帝“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只乌木匣子,和声问道,“这是什么?”
额仑微微一笑,从容应答道,“请皇帝陛下原谅,小人也从未开匣看过,所以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明烨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侧头看了慕忆一眼,“既然是回鹘王送给你的,爱卿不妨亲手打开看看到底是何宝物。”
内侍闻言,急忙走上前去捧过那乌木匣子,双手高举着缓缓步上玉阶,来至慕忆面前跪倒。
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转向这边,上百人的殿堂里一时间居然鸦雀无声,静得出奇。
慕忆一言不发,伸手打开盒盖,眼光接触到匣中之物时,居然掩饰不住地露出一丝惊异之色,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素净清丽的脸庞上,竟令殿中众人看得都是心里一动,不觉间已失了神态。
只见慕忆呆了片刻,才抬手自木匣中取出一物,竟是一柄二尺来长的短刀,刀鞘是用极为珍贵的黑鲨皮制成的,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石,天光下宝气流转,显得异常名贵。
慕忆缓缓拔刀出鞘,将之举到脸前细看,闪着寒光的刀锋在他眼中映出了一片光华,眼光转处,却是殿中众人痴痴的凝视。
惊变(4)
有倾,慕忆收刀入鞘,抬眼向“回鹘”使节团的座席望去,目光一掠之下,只见副使的席位上端然正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黄脸汉子,相貌平凡,一脸络腮胡须,双目却炯炯有神,也正目不转睛地向自己这边望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的一刻,那汉子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令他熟悉的笑虐之意。
慕忆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望向使节额仑,点头道,“好,这礼物我收下了,还请贵使代我多谢你家大王的好意。”他自从进得殿来,此刻方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淡漠清冽,却又说不出的优雅动听。
额仑尚未答话,突然从北垩国座席中传出一个有些刺耳的大笑声来,只听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扬声道,“我等久闻大澈以幻法立国,大妃更是国中的第一法师,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风采照人。只不知能否当众露两手给我等瞧瞧,也让我们这些边陲小国借此机会大开眼界?”
众人闻言一齐转头望去,只见北垩国席上坐着的五人中,除了四个使节打扮的人外,另有一个身穿淡黄长袍的中年头陀,生得方面大耳,笑如弥乐,只有一双豹眼中隐隐闪动着桀骜狂野的光芒,正是北蛮国师昆域。
此刻昆域这等旁若无人的公开挑衅,实在大出殿上众人的意料之外,众人还在愣怔之际,一个清朗平和却又雍容自若的声音已自响起,“贵使此言差矣。今日乃我大澈皇太后的寿诞之日,邀请诸位前来也是为太后恭贺寿辰,却非殿前演武比试,更不愿因此伤了贵我双方的和气。”开口的正是“睿英亲王”明郁,他一身朱紫蟒袍,安坐于群臣之首,气度从容,年轻英挺的脸上神情淡定,语调温文,目光中却透出冷冷的警告之意。
昆域微微一怔,“嘿嘿”干笑了两声,“王爷多虑了。我等都是修真之士,难得此番相遇,不觉便有些技痒起来,其实大家各展所长,便是败了,也只能怪自家学艺不精,断不会因此伤了和气……”随即抬头望向慕忆处,冷笑道,“大妃认为我这话可在理吗?”语气张狂傲慢,充满挑惹之意。他一语方毕,抬头间,正与慕忆看向自己的眼神相遇——那双冷目静静地盯着自己,全无一丝表情。不知怎的,昆域心里便是一慌,气息浮动之下,全身上下竟不敢稍有异动,感觉中似是一个疏忽就足以惹来杀身之祸一般——这在功力大成后的他却是从来未有之事,霎那间不觉屏住了呼吸,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掌心缓缓沁出了一层冷汗。
便在此时,旁边一席陡然响起了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北垩国师既然有此雅兴,而身为主人家的大澈却又不便相陪,不若就由我们回鹘来陪你玩玩如何?”此言一出,立刻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待众人定睛看时,说话的正是“回鹘”使节团中的那个黄脸副使。他却并不看向众人,只是望着坐在身旁的那位黑衣老者,恭恭敬敬地开口道,“说不得只有烦请‘大巫’出面,也算是给北垩国师一个扬威立万的机会。”
昆域全不料“回鹘国”竟然会于此时此刻半路杀出来捣乱,倒有些乱了阵脚,却又不能当众示弱,一时只是皱眉不答。
殿中任谁也没有想到“回鹘”使节竟会出面替大澈接过这个“梁子”,一时间人人侧目,都是一脸又是吃惊,又有些“隔岸观火”或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反倒是“回鹘”座中那个被尊称为“大巫”的黑衣老者面无表情地缓缓抬起眼来望向昆域,一双刚才还全无神采的眸子陡然间精光四射,半晌嘴角边现出一丝寒冷的笑意,低声道,“请。”
昆域只觉一股阴冷之极的气息扑面而至,气机牵引之下,骤然敛起心神,沉声喝道,“好!”话音未落,手掌一翻,掌心已多了一只一寸来长的小小物件,迎风一抖,蓦地长大至一人多高,竟是一柄赤金的九环法杖,他将法杖向空中一抛,叱了一声,“去!”众人眼见金光流转闪耀,那柄法杖突然幻化为一头巨大的赤角白虎,凶睛中红光闪闪,张开巨口在半空中飞腾跳跃,发出一阵阵令人胆寒的吼声。
殿中众人胆小的已举袖掩面,不敢细看,远处纱幔后的嫔妃们的座席中也传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声来。
黑衣老者微微眯起眼来看着,有倾,缓缓展开双手,伸出十根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画出繁复灵巧的花纹,动作竟似一种古怪之极的舞蹈,口中喃喃有声,随着他的一连串动作,蓦地一阵风起,半空中陡然出现了一条丈许长的苍龙,头角峥嵘,双目如灯,庞大的身躯盘卷飞腾,口中吞吐着白色的云气,低低地发出一两声清吟。
就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适当反应的时候,那两只巨兽已咆哮着缠斗在了一起,带起的劲风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无法仔细观看剧斗的情景,只觉眼前不时闪过的全是巨兽身上的一鳞半爪,耳畔响起的亦是嘶吼咆哮的声音,也不知到底挨过了多久,蓦地眼前白光闪过,那苍龙口中突然射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直没入赤角白虎獠牙大张的巨口之中,众人眼睛一花,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漫天金光骤然消散,赤角白虎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怪吼,倏地幻化回赤金法杖的模样,冲天震飞,杖头上九个金环一齐断裂,四下飞散,昆域也于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脸色一片煞白,一口鲜血逆喉而出,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那黑衣老者面色亦有些苍白,目光阴沉,全无得胜后的喜悦之色,挥袖召回苍龙,重新低垂下眼帘,竟是谁也不看,就如老僧入定般养起神来。
大殿中人亲眼目睹了这场风云变色的剧斗,只觉惊心动魄,一时间都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互相间交换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刚才大殿中喜气洋洋的气氛却已被破坏殆尽。
一阵难耐的沉寂后,东夔国的使节突然微笑着开口道,“精彩!见识过两位国师的高明手段,真是令我等过目难忘,大开眼界!”东夔在此次来贺的四国中实力虽然偏弱,但一向惯会见风使舵,挑拨离间,此刻见机会难得,哪里肯轻易放过,脸上故意作出一副倾慕期盼的神情,遥遥望向慕忆的方向,高声感叹道,“既是恰逢其会,主人家若是也能展些手段,我等此次前来就真可谓不虚此行啦!”——只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又把大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回到了慕忆的身上。
明郁心里一紧,忽然想起昨夜两人出走时慕忆对洛寒说过的那句话来,“实话告诉你,我这次重伤后灵力已然大减,更不能轻易动用法力,你还千方百计地强迫我留下来做什么呢?何况我自觉已为大澈尽我所能,难道你定要眼看着我被困死在那个位置上才会满足吗?”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包围了他,明郁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立刻抬眼向慕忆看去,满殿中人,怕也只有他才看得出慕忆冷静淡泊的笑容下隐藏的苦涩!
明郁以目示意:“不要!”
慕忆却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嘴唇轻抿着,无动于衷地凝视着前方。
惊变(5)
明烨帝侧目看了看慕忆那张苍白而沉静的脸,眉头微皱,刚想开口说话,珠帘后突然传出肖太后雍容优雅的声音,“既然各国使节一再这样要求,若再搪啬便是失礼。大妃就不必推辞了,何况本宫也很期待能够借此机会长长见识呢。”她这样一说,便是明烨帝也无法再有异议,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慕忆的身上,默默观察着他的反应,紧张期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