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柔可亲,一个平易近人,只不过两人中间那种冷淡甚至可说是冰冷的气氛,直教人想起“剑拔弩张”这四个字来。
“苏一行,你也该收敛点了,免得做不了生意。”易白的语调沉了下去,声音不响,却是山岳一般地压迫下去,“八九年内‘地火’吞并了晋国几乎整个暗势力,发展至此也不容易。可是别忘了,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不该出现时,就要消失无踪。”
“自然自然。”唤作苏一行的商人连连拱手,笑得和善又精明,“我还得留着命做大生意,看看我们家‘地火’是怎么把晋国的明势力也全部吞并呢!”
易白一直没有看向身后的苏一行,此刻听了如此可算是直接向晋国朝廷叫板的言语,也只是把看向地面的眼睛直视前方半开的门洞,嘴角的弧度轻轻勾了勾,三分高傲三分轻蔑三分说不清道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进了门,关了门,再无声息。
身后苏一行这才极轻极轻却也似极重极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全身的筋骨却不敢放松半分,这样子紧绷着呼气,所有骨骼都跟着轻轻发出些异响来。
方才的对话乃至现在隔了一道门的情形都能令他死去活来数十次似的。
——易白连转身相对都不曾,的确是有些看不起苏一行的意味。
但如果易白转过了身,那就是苏一行趁隙抢攻的好机会。
但是易白没有。
他只转过了半个身。
如此,他就比苏一行更抢占了半个动作的先机。
这就足够了。
于是苏一行也只好站定不动。
现在易白似乎毫无戒备地进了屋。
从房梁,转角处,天台,楼道下,甚至是苏一行所站的楼台底下簌簌闪出来五个人,分别站在苏一行两侧。
苏一行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悬空着模仿了一下方才易白推门入内的动作。
抬手,捻指,推门,跨步,顿足,转头,回身,转手,移臂,用一种慢了十倍的速度,将每一个细节都重现一遍。
然后在其中五个地方断一断加一个动作,或挥或砍或刺或劈,最后关门。
苏一行的动作每一断,无人中的一人就微变了脸色。
“明白了?”苏一行做完一串动作,停下,对着五人道,“别以为他那样子是毫无防备,他是早知道你们躲在那里会如何出现如何攻击,进门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和站位都计算精准着呢。要是他真出手,你们早趴下了。”
“那,那……”五人中一人道。
“那还什么?”苏一行瞪了瞪眼把羽扇一收,抬抬额头提步转身,“走了!”
——拈花乱烽烟——
炼色把其他丫头都打发回了青溪县,身边除了潇潇却还留了两个丫鬟打理琐事,这样一来倒便宜了暮听沙洛清城和易白,也跟着沾光不需要操心洗衣做饭。三男四女一路同行往东走,直奔崖谷关。
崖谷关是晋国与赵国、后燕三国交界的重镇,历代守将都是晋朝国主直接委派。现下崖谷关守将尹世军已在崖谷关鞠躬尽瘁了二十年,威名远播。
青溪县位于晋国东部靠近后燕国界,而陌城则在青溪县西南数百里,崖谷关又在晋国东南国界,算起来,这一路行程可算是折转了千里了。
好不容易赶到了陌城和崖谷关中段的理城,一路上的趣事恶事自不必多说。易白的身份仍不明了,却早已和众人打成一片。白念天亦是一路尾随跟来,炼色想编个理由装作无意地上前与他打招呼,又怕卷入是非,只好时不时地叹了气,幽幽郁郁地倒是更添了些愁美人的媚。
谁都没料到,就在一行人到达理城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彼时洛清城正趴在客栈的窗头远眺正起的秋色,还没来得及洗把脸,眼前正当中午的白日里却是骤然红黄一亮!
第十七章
东北方百里外的天空上,红色缠绕着白色的烟幕慢悠悠地盘旋不散。
——正午时分,又有谁家放烟花?
又为何,是这样奇特的烟花?
洛清城一见,却是立即神色一沉。
懒散嬉闹一扫而空,他利索地回身就往门口走,门却自己开了,端着水的暮听沙就站在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同样的担忧神色。
不需言语,将水盆一放行李一拿字条一留,两人刚想奔出客栈,就被带着丫头出外闲逛刚巧回来的炼色拦下了。炼色抬高了额盯了两人一眼,两人对视着有些犹豫,此时易白也从楼上走下来,自两人身后笑着说了句:“一起去吧。”
于是众人中途变换方向,绕道向那烟火所在处奔去。
众人一路往东北走,越出晋国国境,进了一座后燕小城。
洛清城在城门口的树梢上认出了那个三个叉一道横的记号,和暮听沙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再回头看着炼色和易白。炼色体力本就不如几个男子,一路兼程行来也是苦撑着不愿意拖累众人的脚步,此时再不甘心也明白事情轻重,只好轻叹道:“知道了,我找个客栈等你们。”易白则道:“我留下保护女眷。”
洛清城和暮听沙点头,现行奔入城中。也没费多少工夫,两人就找到了东三巷的一家客栈里,见到了另外两个人。
来开门的高大汉子壮实得如同一面铜墙铁壁,开了房门一见洛清城和暮听沙,那累得眼冒血丝胡茬一片的脸立即焕发光彩般笑起来,眼神炯炯地一把就将洛清城和暮听沙都抱了个满怀:“你们总算来了!”
洛清城和暮听沙见人安好,心头石也放下了大半,都用力回报这个壮汉,同时道:“是!我们来了!”
三人的语调都有些高,甚至有些激动的震颤。
而房里头睡在榻上脸色苍白的人也清清俊俊地笑了一声,道:“我们总算又在一起了。”
三人同时回头看向里头的人,四人相视,同时重重点头,大笑。
那两人,自然就是段空游,和枫。
四人一道回到炼色住下的客栈时,炼色正站在客栈门口不停张望。
见到神形狼狈的段空游和枫,她禁不住就红了眼眶,边骂着边忙不迭地跑上来帮忙扶着枫走进客栈。
而易白站在一旁微笑不语,静静看着五人再聚,欣喜之色犹胜失而复得。
——只有朋友,才会即使不想起,也想念。
只有朋友,才会前一刻破口相骂,下一刻舍身相救。
只有朋友,才会即使只是相拥相握相视相笑,便足以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豪情壮志,只要他们仍在一起,就可以肩并肩足抵足去闯一闯人间闹一闹洪荒。
是的,只要站在一起。
是成是败,有何关系?
成,一同;败,一同;笑,一同;痛,一同。
只有与朋友一道,便足以苦中作乐暗极生光。
此刻,暮听沙,洛清城,段空游,枫,炼色。
昔日好友,终于再聚!
——拈花乱烽烟——
暮听沙的医术深得众人信赖,根本不需要请什么大夫。
在暮听沙忙着为枫把脉的时候,炼色守在一边皱着眉头,担忧之色与数日劳顿缠在一起,困顿得好似老了几岁。暮听沙对洛清城使了个眼色,洛清城就硬拉着炼色回了她自己房间,留下来陪着她说话。
房里只剩下躺在床上的枫,坐在床边的暮听沙,还有站在一旁的段空游。
“好了,你可以说了。”暮听沙把枫的手臂塞回被窝,走到桌边开始写药方,边写边道。
段空游这才开声,简短讲述了他这大半年的遭遇。
先是在晋国边境遇见“老妖”易生,后来和易生一道云游到了后燕境内,却不料与易生的老仇家相遇,幸由易生的一位朋友,北秦新王单岫护送着一路逃到这附近的一座城,却还是被那仇家追上。易生为了救他一个人留下了,他连忙跑回客栈,却发现枫正与那仇家带来的人马苦战,他立刻加入战团,好歹带了枫逃到这里,却发现枫已受了重伤,情急之下才发出那道与洛清城一同研究出来的报信烟火,也没料到洛清城和暮听沙就在不远的地方,没几天就赶了过来。
“那仇家是谁?”暮听沙道。
“我也不知道。”段空游摊手道,“我没问。”
暮听沙似乎想说什么,又想到了另一些什么,只好叹气一般地舒了口气,摇头不语。
——江湖中人,很多时候,不问,顶多有一些费解。
而问了,就会留下更多遗憾。
“不过……”段空游突然有些犹疑。
“怎么?”暮听沙道。
“那位仇家……我知道他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在易生助我逃脱的最后时刻,我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易生撕下了那位仇家的人皮面具……”
“你到底想说什么?”暮听沙听着就笑了,停了笔,回头看着开始抓头的段空游。
段空游看了看门口,忽然降低了嗓音,对暮听沙道:“我觉得啊……那位仇家的真面目,很像你们那位新朋友易白!”
“易白?”暮听沙的声音微惊,那一刹那的目光如雷鸣电闪地袭向段空游,面容却是镇静清邃的,稍稍皱了些眉,“你确定?”
段空游感受到那样压迫可怕的视线,禁不住一个错愕全身僵硬,几乎就要下意识地跳起来摆好迎敌架势,可下一刻他看着暮听沙的眸色分明柔和可亲依旧那个书生气的县太爷,随即松下全身戒备,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地暗骂自己神经过敏,张嘴哦啊了两声才想起来方才自己说到哪里。
“我被易生那臭小子直接打飞,回头时已经在空中飞了好一段路,其实也没怎么看清……但是,真的七八分像。但,嗯,应该比那位易白年轻了几岁。”段空游做下结论。
“看来咱们分开两路走,还是并进了同一个疑团了。”暮听沙愣了愣,忽然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倒有些快乐的样子。
段空游便嘿嘿地笑起来,有一些傻,更有很多纯。
“好了,我们也出去吧,病人要休息了。”暮听沙说着,将手中的药方交给段空游,“帮忙抓个药。”
段空游忙点头应下:“好嘞!”
两人回头看向榻上,一直微开着眼睛听着周遭人说话的枫已经闭了眼睛,似乎撑不住倦意地沉沉睡去。
暮听沙和段空游出了门,告了别,暮听沙目送段空游下楼跑出客栈抓药,却也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后脚也下了楼,径直走向坐在楼下茶座偏僻角落,看着窗外人流熙攘,独自饮茶的一个人。
那人的眉目很张扬,是那种让人一见,就想起烈火燎原的俊朗。连独自品茗的动作也是酣畅的,淋漓的,如有耀阳笼罩的。
暮听沙毫不掩饰地站在那人身边,坐在那人对面,唇一勾眉一挑,道:“白念天,你终于现身了?或者我该称呼您,誉齐国国主白霜天之下第一人,比宰相拥有更高实权的中书丞——白绰。”
第十八章
白绰就微扬着下巴,笑了。
分明是微笑,却像是一把星火燎原的火,熊熊燃烧向暮听沙的视线。
白绰回头看着暮听沙,抵在唇边的酒盏却不曾放下,随时准备一饮而尽似的。
“你怎么猜到我是谁的?”白绰道。
“你不是说了么,猜的啊。”暮听沙如此说。
白绰就笑得更欢了些。
“看来方才段空游的话,让你下了一个决定。”暮听沙却全然不以为意地浅笑,春风般和煦动人。
只是那春风,却也是初春的风。
夹杂着些春的和善温暖,更多了些隆冬腊月未尽的凛冽。
乍暖还寒。
“哦?”白绰目光炯然地与暮听沙的视线对撞,眸中一道精芒毫不掩饰地闪过,道,“能听出方才在门外偷听的人是我,看来我小瞧了你的武功。”
暮听沙却道:“不,我没听出来。段空游的武功都没听出来外面有人偷听,何况是我。就算听出有人偷听,凭我俩的武功,也绝分辨不出那人是你。”
白绰扬眉,忽然一声大笑:“……那看来,你方才那句话只是试探,是我自己证实了你的猜测。你又是怎么猜到我偷听你们谈话?”
“因为看见你在这里。”暮听沙微笑道,“并且很像是,故意在这里,等我。所以大概就是方才我与段空游的对话,让你做了些结论。”
“的确是。”白绰似乎心情很不错,一把将手中酒盏搁在桌面上,带了些赞赏地看着暮听沙,“现在我有些庆幸,不需要和你做对手。”
“看来你的决定是离开。”暮听沙点头,不谦虚,也不针锋相对的语调。
“若是那位段空游见了我也在这里,怕又要干上一架。”白绰道。
暮听沙道:“怎么说?”
“段空游和易生最后遇上易生那位老仇家前,先和我干了一架。”白绰豪意地笑,“很有意思,很痛快。”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这里,听见方才你们的对话。”
暮听沙不语,等着白绰继续说。
白绰果然接道:“然后我就确定,我的确是跟错了人。”
暮听沙的眉心一跳,已有了结论:“你找的,就是易生那位老仇家,却认错了人,跟踪了数月那长相相似的易白。”
“就是这样。”白绰有些苦笑,却仍是快意的,“不过需要我查探跟踪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儿。只是这数月似乎让你们无辜受累,特来致歉。”
似乎没想到白绰这样说,暮听沙沉默了一小会儿也微笑开来:“严重了。”
白绰敬酒一杯,暮听沙接过饮下,算是接受了歉意,心里想着这白绰虽是外族,倒很有一分武人的豪爽,位高权重,为这种其实本也没什么必要道歉的事情拉下面子也是痛痛快快,毫不拖泥带水,便多生了数分好感与敬意。
白绰看了一眼暮听沙,忽道:“我追踪的那个人,就是晋国国主,易苍。”
暮听沙闻言,猛抬头看了白绰一眼,眸中的精芒却立时随着低头掩去,只轻哼一声:“是么。好大来头。”
——不是“你知道,我追踪的那个人是谁?”
或者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追踪的人是谁?”
而是直接告诉他,追踪的是易苍。
连个让人推脱的机会都不予。
江湖里,这可不是件好事。
暮听沙的回话,摆明了他没有兴趣过多介入,白绰却是看着暮听沙微低了头的笑容,似乎突然很有兴趣那么多说一说:“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风声,但朝廷里那个易苍,早不是真的易苍了。”
暮听沙这回没有任何回答,白绰便自顾往下说:“易苍留了傀儡,究竟意欲何为?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誉齐天大的好机会。如果易苍是追着那个易生而去的话,我倒是能理解的。”
白绰说着看向窗外,露出一个复杂的,甚至带了两份哀伤与隐忍的笑,想起了遥远的誉齐皇宫里的另一人。他回头看了眼暮听沙,暮听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说,似笑非笑,却也没有什么愠怒和不耐烦。
白绰想了想,继续道:“现今的晋国,国富民强,在其他众国不是贫弱就是陷入战火的情形下,的确是争霸天下的不二之选。但这晋国,也有暗流汹涌,随时风云鹊起。除开以兵部尚书许异为中心的,忠于易苍的朝廷外,以国舅龚杰为首的小势力团近年来不断扩大实力,本自散乱草野的众暗势力也在某位人物的集结下滚成了庞大的雪球,自称为‘地火’组织。有消息称‘地火’实力远高于猜测,与晋国国主易苍直属的“天风”军队势均力敌,甚至可与晋国朝廷公开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