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白绰停了下来,看着暮听沙。
暮听沙只轻笑了一声道:“三帮争霸的当口,易苍还敢玩个金蝉脱壳只身离开,倒也是有勇气有胆魄。”
“不是三帮争霸。”白绰也跟着笑了,“是四帮。”
暮听沙的笑意蓦然转冷。
白绰眯细了眼睛,微微凑向暮听沙:“听说,还有一个在晋国潜藏了多年,势力不容小觑,又在近年里急速膨胀的组织。”
暮听沙没说话,静静盯着白绰,嘴边噙着那个不知是嘲是笑的弧度。
“那个组织,集结了几乎所有游离在许异和龚杰以外的朝廷大员,和许多在野的富商大户,一直隐忍地发展着。”白绰说着,看向暮听沙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犀利,“更听说,那个组织,就是建立在当年废后的母家暮氏一族的遗孤,及其旁支亲友的基础之上。”
白绰说到此,就打住了。
暮听沙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嘴角那个不明所以的意味更深了三分。
好一会儿,白绰与暮听沙同时相视而笑,站了起来。
白绰拱手说了句:“我说过,有些庆幸,不需要与你做对手。毕竟,光靠那个武功看来深不可测的洛清城一人,又怎能将龚杰的人马全部神不知鬼不觉到叫我惊叹地甩在后头呢?不过若是日后有机会相抗,我倒是会很期待。保重了。”
暮听沙看着白绰微扬挑衅如烈火的下颚,脸上的微笑愈发的俊美和善,轻道:“我也很期待呢。”
大笑一声,白绰回身欲离开,却又停下来,回了半张脸也不看向暮听沙,而是对着角落的地面,轻悠一句:“还有件事,没什么用处,却似乎很有些意思——前前代那位被誉为‘光之左手’的晋国王座,不但为易苍出生入死,而且……”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精芒般闪亮的眸子极迅速地瞟了一眼暮听沙的脸,“还痴恋着易苍。”
暮听沙的脸容始终是平淡到似有若无的,听到最后一句,也只是半挑了一边唇角,带着三分轻蔑却犹带七分平和可亲,如同傲然地说了一句“噢,只是这样的情报么?”还要再加一句“真是辛苦你了。”
白绰深深地看了一眼暮听沙,也回一个意义不明的笑,转身大步离开。
目送白绰的背影离开,暮听沙回到楼上,随手一般地将那套随身携带的针具塞回定制了大小不同许多小口袋的长方形布条里,挂在墙上。
只不过这回,是把长针和短针交叉着摆放。
三根长,两根短。
窗外正对着墙上布条的屋顶角落里,有三两黑影一闪,转眼不见。
而暮听沙仍站在那布条边,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闪着光亮的银针,单手负后挺直了身形微微扬首,闭眼。
始终掩藏完美的沉重困惑与恍然若失丝丝流泻,搅乱了周身的空气,一道道一缕缕紧箍着他旋转。
真正的易苍,究竟是哪一个。
或许真的不是易白,而是段空游口中的那个人?
那么,易白又是谁。
而熟悉易苍与沈南寻那段往事的洛清城,又是谁。
一声轻叹,似有还无地自暮听沙唇边溢了出来。
“清城……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是他……”
第十九章
第二日发现白念天不再跟踪的炼色慌了手脚,想去寻又不知往何处去寻,一连好几天精神亢奋,一大早就挖了暮听沙起来乱七八糟地扯嘴皮子,涵养再好也恨得多少有些起床气的暮听沙一把拎起了炼色的领子恶狠狠地瞪。当时炼色吓得不敢说话,她很明白暮听沙看上去白白净净文弱书生一个,实则身体结实得很,跟头雪豹似的,要真惹到刚起床神志不清的他还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气。
就在此时,一双手从背后扒在了暮听沙的双肩上。
暮听沙疑惑一回头,一张好看的笑脸就从下往上立即凑了上去,啵地在他脸颊上一亲。
亲完,那双长长的眸子还冲着暮听沙半斜着一眨眼,从暮听沙这个角度看去,面前人浓浓的睫毛长得真是不像话。
暮听沙就不气了。
他傻了。
然后洛清城就这么笑着歪了头,很有些得意和惊奇,看向暮听沙身后的炼色激动地就是一声叫:“你教的这招果然有用啊!!”
结果就是洛清城一整天都蹲在角落里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暮听沙的背影一边拿手指在地上画圈圈,还不敢抱怨暮听沙不给自己饭吃。
而那头面不改色吃着饭的暮听沙看了一眼对桌有些于心不安想为洛清城说好话的炼色,和气一句:“怎么,想说你吃饱了?”
炼色立刻闭嘴低头专心扒饭。
而段空游则在与众人汇合的第二日就跑到附近山上去寻草药,只因为这理城的药房里遍寻不着暮听沙需要的一味药。
暮听沙无奈只好换了另一副药让枫先喝着,段空游则是不死心,带上些干粮和水就进了山。
结果段空游还没回来,枫却是留下一张字条消失了,上书四字“抱歉,勿忧。”
三天后段空游满脸泥地抓着一块草根冲回来,看见了那张字条,瞪着眼睛好半晌,猛地嗷嗷大叫差点抓了狂。
洛清城暮听沙都来安慰段空游,段空游大骂了半天还不解气,暮听沙只好说明白:“枫很聪明,他看得出来炼色心有所属,也听出来炼色喜欢的人终于出现,就是那个白念天。此时留书出走怕也是想单独呆着治疗情伤,怨不得他。”
闻言段空游哑了一阵也只好叹了一口气,洛清城蹬蹬蹬跑过去拍拍段空游的肩膀,豪情道:“不要紧,咱们去造几个炸药,要是小枫想不明白咱就炸醒他。”
段空游这才笑了起来,搓搓鼻子,只道:“算了,我能明白。”
“你,能,明白?”洛清城惊讶道,那边坐着的暮听沙也诧异地看向段空游。
“嗯。”段空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回连脸都红了半边,眉皱皱的嘴扁扁的又是傻笑着,这么高壮的汉子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来,实在很令人忍俊不禁,“我好像,似乎,也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
暮听沙和洛清城面面相觑。
段空游却自坐着的床头站了起来,眼中光芒闪烁,小小幸福的样子,道:“既然枫走了,我也回去了。”
“去找那个姑娘?”暮听沙道。
“嗯。当然也要去救老妖。”段空游提起老妖,脸上又多了几分阴郁,“希望他平安才好。”
——拈花乱烽烟——
好友相聚不过数日,又要分别,饯别宴上谁都笑得有些落寞。
潇潇见了,不由得也有些心酸,弹拨琴弦的指尖葱白纤长,愈加尽力地弹奏着欢快的曲子,想要冲淡些气氛。
暮听沙明白她的心思,也拿了筷子击节而歌。
歌声清亮悠远,珠圆玉润的好听,众人都有些惊艳于他这从未拿出手过的绝艺,只有炼色早知道一般地掩嘴轻笑,还下了座,就地献舞一曲。段空游见状,也执筷作剑大舞一回。
见是暮听沙与自己相和而歌,潇潇羞得半红了芙蓉面,低头垂眸,更是艳煞了座中乃至旁座直到酒楼上下连同掌柜小二在内的所有男女。他们再看看那唱歌的俊美男子,不由赞一声般配。再看看翩翩起舞的清水美人,藕色的裙摆风拂荷叶般扬起,水袖翩跹着掩映那张姣好的清丽脸庞,都看得痴了去。最后看看那高大的壮汉亦是英武非常,一通剑舞与那女子柔美的舞蹈相映成趣,动静配合刚柔相济,再加上那琴曲那歌声,实在是赏心悦目得连饭都忘了吃话都忘了说。
整个酒楼里,就只剩了那曲那歌那舞那剑,还有唯一一个剩在旁边看得傻了去的洛清城。
一曲终了,四人相视而笑,耳边忽闻雷鸣掌声,原来是周遭观众齐声叫好,掌柜还亲自赶了过来,说这顿饭他请了。
气氛热烈非常,临别的哀伤终于不复存在。
临走时,众人都向段空游说了些祝辞,段空游一一应下,依然天不怕地不怕地笑着,挥手告别。段空游走后,潇潇偷眼看了看暮听沙,就又羞红了脸抱了琴,拉着炼色先行一步。剩下洛清城和暮听沙一同在后面慢慢走。
“怎么了?”暮听沙问向一直低头走在身边的洛清城。
洛清城半晌才回道:“你们一人会一样,就我什么都不会。”
“哦,是为了这个。”暮听沙轻笑,“我还以为你在吃潇潇的醋。”
“哎?”洛清城猛抬头,恰好与暮听沙斜斜瞟来的目光撞上。
暮听沙不再说话,就那么三分捉弄五分无辜地看着洛清城。
而洛清城又是猛地一低头,忽然想明白了似的,连耳垂都红了大半个,直艳进领口下。
暮听沙无声的笑意更浓了些。
两人并排走着,直到暮听沙的右手揽过洛清城的左手,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温包裹而来,洛清城一惊回头,正好看见暮听沙回头瞧过来,那一个半侧头瞧来的动作竟然有些妖娆的意味。
暮听沙的声音静静的,宁宁的,定定的,柔柔的,轻轻的,如同那一层拢在他面上的月光,和月光下那个浅浅的笑容,盈盈散发着炫目的光。
却又无比清晰。
无比真实。
直击入心。
“她弹给我听,我唱给你听。”
那一刻,洛清城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暖暖的东西肆意流窜。
红尘三千,欲海沉灭,转眼风尘换,俱作霄烟。
他想着,有些恍惚和茫然。
可是可是,今晚的月色,怎生如此撩人。
回到客栈,各自回了房。
暮听沙忽然想起要和洛清城商量一下前往崖谷关的路线,便又出门。
结果还未走到洛清城的房间,就听见露台上传来洛清城的声音。
暮听沙疑惑地循声过去,先入眼的,却是个白色的纤长背影。
是易白。
暮听沙顿了顿脚步,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靠上前去,躲在了暗处转角静静看着。
洛清城站在易白面前一步半处,比易白矮了两个头,看起来就像一对父子。
而洛清城需要微抬头地看着易白,眸子亮亮的,神情也是带着些依恋的,又有那么些微的收敛,如同羞赧。
看在暮听沙眼里,没来由一阵闷。
“你对枫说了什么。”洛清城这样问道。
易白背对着暮听沙,看不见表情,只有语调是温柔笑着的:“我不会伤害他。”
洛清城低头垂了眸,半晌,点头。
易白抬手,很像平时暮听沙的样子,手的落处却不是洛清城的头顶,而是略微偏向一侧,再顺着发丝往下拂,直到耳下。
一下,一下,说不上像是父子,还是主人与宠物。
洛清城低着头,极难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松开来,安心的意味。
暮听沙看着,也垂了眸,拳却是紧握着的。
他的唇边似乎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嘲讽带着苦涩的笑意。
吸气,松拳,默默地,转身离开。
第二十章
一行人向南,再次奔往崖谷关。
不过一月,崖谷关恢弘的城门就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彼时正日暮,三男四女站在城楼上远眺山河,胸中郁气也似一扫而空。
崖谷关,是众人此行走过的千百地方里,最适合感受何为疆国,何谓江山的地方。
随意站在城墙一隅放眼一望,便是便是茂草绵延百里,连了几重再几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远方。
身后是家国,身前,还是家国。
低头,便是不算澄澈的,苍蓝如镜的护城河水。
七人站在上头好一会儿,忽然互视而笑。
“到了。”炼色道。
“是啊。”洛清城道。
“接下来怎么办。”暮听沙道,从袖中拿出来那两块紫色布片。
第一块标明了陌城的大榕树,图底下映出一个浅浅的“我”字。
第二块上头只画出了前往崖谷关的路线,机关究竟藏在崖谷关何处,却没有标明。
这回的图底下,显了一个隐隐可见的“在”字。
现在终于到了这里,眼看谜底即将揭晓,可崖谷关是个重镇,幅员甚广,没头没脑地找下一块布片还真是有些困难。
易苍却是笑了,道:“那就等等吧。”
“就是。”炼色也接口道,拢了拢颊边秀发,又帮潇潇整了整衣衫,“反正老娘本就是来看风景的嘛。”
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客栈。
结果就当众人顺着闹市一路走去的时候,被路边一群围堵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的人群吸引了。
易白拍了拍前面一人问怎么回事,前头的小伙子回头指着人群中间坐在凉亭里的几个人解释道:“几位外地来的吧?坐在上首那位黄老板啊是做绸缎生丝生意的,家业很大,只是独苗的黄公子不争气,整日和几个公子哥胡混度日。前不久刚闯了祸,把人家的房子都烧了一大半,差点出人命。这回黄老板是真动怒了,发帖子邀请来几百里内有名的先生好吃好住地供着,要挑出一位有才有德有耐心又严厉的先生好好管教黄公子呢!”
听到这里,他们几个也都明白了。
——其实只要往凉亭里头一看,也差不多可以明白了。
先看一眼那个一脸怒火未消的黄老板,再看一眼围坐了一圈个个都是一板一眼棺材脸的学究们,最后看一眼被围在中间还正对他老爹僵直坐着的黄公子,其实第一个升上来的念头反而是觉得那位黄公子挺可怜的。
围观的基本上都是些老粗们,凉亭里头学究们摇头晃脑地在讲什么学问他们也听不懂,自顾交头接耳地嗡嗡议论着,又或者是刚好在这里碰了头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去了,弄得被围在最外头的暮听沙几个人也有些无聊再加嫌吵闹,可是一回头发现外面已经又围了一圈人,想出去还有些困难。
正在这时,洛清城忽然皱了皱眉,顿了顿,似乎更不舒服地一把拉住旁边的炼色,轻道:“不好,我要上茅厕。”
炼色不习武,再加上这里人声鼎沸的,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问了句:“你说什么?”
洛清城只好加大音量:“我肚子疼,要去茅厕!”
炼色皱皱眉还是没听清,再凑过去一些道:“再说一遍!”
“我拉肚子了!!”
“你要做什么?!”
洛清城捂着肚子,似乎真的吃坏了,一阵一阵地疼,又和炼色牛头不对马嘴,一时有些不耐烦,拔高了声音吼道:“我要拉屎!!!”
他刚说到“要”字的时候,最里头的黄老板正好清了清喉咙要发表些见解,于是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也于是那一声“拉屎!!!”就格外石破天惊。
众人呼啦一下全回头看向洛清城。
黄老板的脸黑了。
学究们的脸绿了。
黄公子的脸白了。
炼色的脸黄了。
洛清城的脸红了。
暮听沙的脸还没看出来换了什么颜色,他清朗好听的声音已经传了开去:“不错。做文章,本来就如拉屎。”
正怒火中烧的黄老板刚想发火,猛然听见这把声音,虽然有是“拉屎”的很不好听,但一转眼瞧见个书生气又俊朗挺拔自有不凡风骨,微笑如清风般和善的年轻人,气也不好立时发作,脸仍黑着就是一句:“如何说法?”
“各位前辈都对何为文章如何写得好文章有了深思妙解,那晚辈也就献丑了。”一边说着,暮听沙瞟了一眼犹自飞着红霞看向自己的洛清城,安慰地笑笑,穿过自动让开道的人群,走进凉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