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指着一个工人道:“喏。”
易苍却以为我指的是更远处正在吃饭的一对渔民夫妇,便笑道:“原来你想成亲了啊。”
我一愣:“成亲?和谁成亲?”
易苍也一愣,随即明白他会错了意,将错就错一拍胸脯道:“没人愿意跟你成亲,爷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做小吧。”
我哈哈大笑,道:“幸好你们家后院够大,足以给你府里那堆妃子小妾丫鬟一人立一个冢!”
易苍也大笑,道:“那多浪费,我家鱼池也够大,还可顺便当鱼食!”
笑完了,也该上船了。
我最后站在渡口上,对易苍道:“苍,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忘记天下忘记梦想,找个宁静的地方,你在夕阳下推开门,对我说一声,我回来了,而我也对你说一声,欢迎回家。”
易苍已先一步上船,随口“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
——江山缺——
回到京城,易苍顺利坐上太子之位。
他将从汪吉处得到的一株祸心草毫不手软下在了他父王身上,然后接收了易定东宫所有愿意留下来的人,包括一个叫做璞玉的漂亮男孩子。
后来,我们几个都在京中任了职。特别是洛清城,由易苍大力举荐,坐上了“王座”之位。
那一年,洛清城十七日内一举平定赵国燕国联兵边扰,凯旋而归。
国主带领着我们站在城楼上,拉着洛清城的手对着白姓欢笑高呼:“真是朕的‘光之左手’啊!”
城楼底下欢呼雷动。
国主的意思,是指洛清城是他的左手,易苍是他的右手。
但天下谁人不知,他的时代早已远去。
洛清城,是太子易苍的“光之左手”。
而易苍的右手,不顾我的目光警告,紧紧握住我的左手。
我看着易苍光华四溢的侧脸,听着城楼下波浪般汹涌的欢呼声,心头一阵翻滚。
人间就是这么个地方,你可以用能力去解决那些不安不忿不耐不开心不满足。
也可以用定力去搁置那些不安不忿不耐不开心不满足。
也可以找个人爱着恨着,让你忘记那些不安不忿不耐不开心不满足。
如果你既没能力也没定力又没找到那个人,只好固步自封自寻烦恼不得摆脱。
苍,我找到了你。
可是你却不让我爱你。
我怕我一告诉你我的想法,你就会离我远去。
所以苍,你不要这么优秀,也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优秀得让我忍不住想要占有你,温柔得让我忍不住就想欺负你。
可你的眼里就只有这个天下。
我怕我会一不小心,就夺了这个天下。
叫你的眼里,有我。
只有我。
——江山缺——
众人各忙各的事,转眼三四年已过。
易苍自登上太子之位便叫众人惊叹的才华也尽皆施展而出,愈发稳重、慷慨,懂得软硬皆施,操控人心。
他一直没有找到祸心草,我也不急。
心里还有种残忍的想法,觉得这样才好,这样才能叫他觉得对不起我,把我挂在心头。
然后有一天,许异成亲了。
那一晚,凌宁清坐在深夜的大路上,在我们三个好友的包围里,哭得一塌糊涂。
无力得像是一只被主人丢弃的狗。
我看向易苍。
他双手支着身后的地面,傻傻地看天空。
那侧脸落寞孤单得,仿佛他才是那只被主人丢弃的狗。
我忍不住用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
易苍却突然撇开头去。
我便不敢动了。
连一句我不会离开你,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有一个名叫孙立的男人,找上了我。
我很惊讶他的大胆,因为他直白地告诉我,他要救暮娴。
易苍的正室,晋国太子妃,暮娴。
孙立与暮娴青梅竹马,暮娴嫁作太子妃,他仍对她念念不忘,易苍与暮娴久婚无子,他便知易苍对暮娴并无真情,要冒死将暮娴救出,亡命天涯。
我不知该怎么评价孙立这个人。
他的想法很荒唐,但是形势却并不莽撞,在我询问详细步骤的时候,竟能将不知如何得来的皇宫地图都掏了出来。
皇宫地图,这可是大机密。
他给我看,便算是赌一赌他的运气和眼光。
他的眼光实在不怎么好,竟然以为我会同情暮娴,帮他们鸳鸯成双。
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因为我已经无法忍耐。
我想,再在易苍身边待下去,我定是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我决定走。
去看看我自己的天下。
而走之前,孙立来了。
他说,只要我帮他,就尽全力完成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就是一株祸心草。
反正我等得到祸心草解了年深日久的毒,也便算了断前缘,无论离京去往何方,都不愿再和易苍有何瓜葛。
孙立,竟然真的找来了。
同一天,他将祸心草交给我,他在我特意安排的皇宫守卫空缺间隙,带了人马偷溜入宫。
也在同一天,“九月宫变”,发生了。
当我打点好一切正打算从城门潜逃出京时,被洛清城堵上了。
我看着洛清城的神色和他一身的戎装,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还没问出口,他却已经一拳打来。
我也不甘示弱,与他赤手空拳扭打了起来。
最后两人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洛清城才终于苦笑道:“我没想到,你与我一般懦弱。”
他说完,拍了拍衣服,就往城外走。
“你要走?”我惊道。
“对,我走。”他没回头,道,“换你留下。”
洛清城,就这么走了。
他对易苍的情感,早已开始,没有过程,就这么放手离去了。
而我飞奔回皇宫。
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凌宁青,死了。
从小一块玩到大的朋友,就这么走了。
再也无法一同笑闹一同执掌天下。
那一刻,心痛如绞。
但最痛的,却不是看见凌宁青尸体的那一刻。
易苍抱着凌宁清的尸体,木然地看向我。
眼中的空洞在触及我的那一刻化作无边的悲伤与愤怒,喘着粗气狠狠瞪着我,龇目欲裂。
我怔怔地停在了两殿之外。
光辉的易苍,强大的易苍,美丽的易苍,此时此刻却化作一只受伤的狮子,如此无助无依无法置信。
看得我如此心碎。
在那一刹那,我改主意了。
我不要天下了。
我改要你。
——江山缺——
孙立在混战中被杀,凌宁清战死,廖后被推进了当年她杀害易苍生母的那口井,暮娴被废,一条白绫结束了性命。
而我带着易逐惜,住进了青溪涧易苍安排建造的竹园。
两个月后,我自瀑布下,救起易生。
没多久易苍就查出易生就是“誉齐神子”白易生,然后他抹去了所有能查出易生身份的痕迹,将易生带回京城,当上了新王座。
易苍带走易生的那日,我送他们直到山谷口。
我最后看了眼易生,道:“待某日我被人追杀,我也试试投身青浏江,看看能漂到何方。”
易生微笑道:“你怎知到时你是求生,还是求死?”
易苍却看定我,道:“不必了。到时我来救你。”
“要是倒是你也被人追杀呢?”我玩笑道。
易苍看了看四周,一手拍上近处的方石,往谷下溪水一指,故作轩昂道:“那我就站在那处,和你一起跳江吧。”
“也好。”我也故做感慨道,“做不成两尾自由的鱼,就做两具自由的尸体吧。”
我笑了,易苍笑了,易生也笑了。
易逐惜真是个叫我赞叹的孩子。
绝顶聪明,这么小就懂得忍耐和矢志不移,等了五年才回京寻仇。
易逐惜,也真是个执着的孩子。
他还在做皇太孙时就爱缠着我,我却不知道他是一直喜欢我,可以为我埋藏仇恨,一同隐居。
易逐惜也真的是个很乖的孩子。
刚开始住在竹园的时候,他不习惯,偶尔发发脾气。有一次他离开竹园,我找了他很久,终于找到他时他已一身泥巴脏得可以。我没有说他,也没有骂他,只是送了他一根用红绳串起来的两颗金铃铛系在他的手腕上。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这是这是告诉心里的那个人,我在这里。
从此,易逐惜再不私自离开竹园。
我有时会离开竹园去京城找易生,他明知道我去找易生是去做什么,也不会多说什么,乖乖等我回来。
只有当易生偶尔前来竹园拜访时,才一反常态,对着易生总没什么好脸色看。
他却从不会对我做什么,也不要求我为他做什么。
我想,逐惜,该是我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孩子吧。
——江山缺——
会找上易生的理由很简单。
他受损后的样貌并不惊艳,却已足够俊美。他的性子也和我和得来。
更重要的是,他的才识和手腕深得易苍欣赏和重用,时刻得以与易苍亲近。
他的身上,有易苍的气息。
而易生也没有拒绝我。
我想,睿智如他,定有一天会明白,不爱的人在一起,至少可以相濡以沫彼此温暖。而与有情的人在一起,却可能只剩咫尺天涯抵死方休。
而那一日与易生结束云雨,我走进浴池,终于,遇见了易苍。
第六十三章 【江山缺 沈南寻篇三】
或者说,易苍终于在看见我的时候,不再躲避。
于是我故意激怒他。
对于凌宁青的死,我痛惜万分,但我深知对于易苍来说,友情更是重要得远超爱情。
仅次于他的天下,甚或与他的天下并重。
以他的性子,必会将凌宁青的死全归罪到他自己身上,不断自责不断压抑不断悔恨不断掩埋。
所以我要将他对我积压的怒气怨恨全部释放出来。
以此为出口,将他对他自己的怒气怨恨也全部释放出来。
那样,我才有机会,和他重新开始。
我没料到他会说,我也是另一个他。
更没料到,他会愤怒到将我压在浴池边,强行贯入。
结束时,我已累得趴伏在地面动弹不得。
头顶似乎有体温靠近,我等了好久,易苍却还是没将他的手触到我的发丝。
在心里轻叹一声,我站起身来。
脚步不稳地走出门去,易苍一直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我也在门外的台阶上,看见了一个人。
我见过他。
他就是那个璞玉。
他哭了。
坐在台阶上背着旁人哭。
先用袖子抹干了泪痕,才回头看我。
那眼神不算鄙夷,却有很多不甘和委屈和不服输。
我突然就笑了。
他也喜欢易苍的。
而璞玉看着我的笑脸呆了一呆,低了头快步走过我身边。
正要错身而过时,我轻道:“放心吧。他就是那样的。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像你这样的人。”
我说完就离开了,再不去管身后仍呆愣着投在我背心的目光。
——江山缺——
那之后,我就不再去找易生,而与易苍厮混在了一起。
不淡漠也不荒淫,彼此都努力地制衡下,真是生命中最放纵最肆意的一段时光。
我有时会轻笑,易苍定会疑惑为何我俩会突然发展至此。
璞玉当然知道我和易苍的事,他只是不说。
他一直是易苍的随侍,有时我看见他守在我与易苍云雨的房间门外,红了一双眼。他一见我,只恭谨地低头,不会将对我的怨怒表现丝毫。
又是个会折腾自己的孩子。
易苍喜欢我的身体,而我更沉醉他的身体。
每一寸每一寸都柔韧有力光洁沉醉。
但我不敢要求太多,只装作偶然想要主动在上,来掩盖我久来对占有他贯穿他的渴望。
我要一步一步来。
一点一点来。
可我却发现,我寸步难行。
易苍的心里除开梦想,留下的空隙实在少得可怜。
我一直明白,只是最近进展太顺利,有些得意忘形。
那一日我听见他与易生的对话。
易苍晃了晃手中的葡萄美酒,道,看,多美,我的口水。
精巧,细致,点到即止,在易生迷惑的时候将他一语唤醒,两自相安。
易苍总是这个样子的。
不论是对着现在的易生,还是以前的洛清城,还是以后的某人。
或者还有,以前的,现在的,以后的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
我上前揪起他的衣襟,大声拆穿他鄙夷他斥责他。
每一句都直击他的痛处软处无法反驳处,句句真实叫他哑口无言。
多年的隐忍就在这样一个偶然爆发的时刻里倾巢而出,却还是只能拐着弯抹着角,不敢将我内心真正的感情宣泄出哪怕一分。
如此,便更是无边的愤怒与悲怆。
而易苍,只是漠然听着,一脸的震惊变作恍惚再变作悲伤。
又是那种叫我心疼莫名的悲伤。
连悲伤都醉人得叫人炫目的易苍。
我再克制不住压倒了他,将他的身体蛮横打开粗暴贯穿。
易苍的表情很痛苦,却还是强忍着,尽量放松地配合我。
我却再不敢看他隐忍的脸。
纵情于欲望中时,我的心一阵阵地凉,一重重地绝望。
我知道,我们已经完了。
再次,毁在我的手上了。
疲惫至脱力的最后一次释放后,我趴在易苍的胸膛上,彼此深深长长地喘气,犹如即将相拥死去。
许久之后,我抬起眼来看他。
他的眸子茫远宁定,如同再没了大悲大喜大怒的大空大定大无谓。
自此,我再无法自那双眸子里,映出自己的眼,看穿他的心。
易苍垂眸低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
他支起上身坐起来,一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颚,道:“代替我……叛国吧。”
他用最温柔最诚挚也最平静最淡泊的那一种笑意,说,代替我,叛国吧。
我僵直了身体,紧盯着他。
那一刻的晚风在轻轻摇荡的窗纱间流窜,暖暖的熏人。香炉的烟火已有些薄,袅婷在空中的丝丝缕缕却更有一种藕断丝连,三生相许的味道。外头的夕阳里不知哪处的宫人还在放风筝,远远的笑闹声听不清晰,恍然间便如同一个童年时悠久的梦境。
小小的易苍握着小小的我的手,问道:“你明白的,是不是?”
然后小小的我就会轻笑着回握,道:“我明白。”
一切,多么平静而美好,美好得让记忆,都开始茫远迷离。
可是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开口问那么一句。
而如今的我,也无法誓约般再次回答。
我半跪在他面前执起他的右手,神情虔诚而恭谨。
我笑了。
我说,我答应你。
只要答应我的条件。
那一时,我就会离开你。
一刻,也不多留。
——江山缺——
我,一手缔造了“地火”。
我想,我应该感谢易苍,让我离开他,来到这片自由的土地上。
我没过多久就发现,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我可以不用介意易苍的眼光,再无顾忌地放纵着武功谋略和手腕人脉,一点一滴地缔造出我自己的世界,我自己的天下。
而我也再无法否认,聪慧、智机、谋变、胆略、魄力、手腕、俊美、魅力、慈悲、宽仁、谦和淡泊,这些世人加诸我身的美好赞颂的另一面,我也有同样多的同样沉的自私、暴躁、不耐、武断、血腥、黑暗、丑恶、卑劣、不择手段。
我与易苍,本就是很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