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个大肚子圆圆滚滚,四肢相比起来就如同摆设,执着羽扇,身穿可算是五颜六色豪华织锦衣衫的人就这么慢腾腾地欢快地站定在两人面前三步远。
连这样走,也好像一个大皮球慢吞吞滚过来似的。
那张脸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难看。
或者说不论好看难看都被脸上的赘肉挤在了一起分不开来。
但并不惹人厌,同样被挤成两颗绿豆的小眼睛精明地眨着,反而挺可爱,是张相当讨喜的商人脸。
而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俊朗年青人站在这个圆滚滚的人身后一步半远,却面容冷峻无甚表情,看上去阴沉沉的,好似连周身都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压迫气息。
若说那个商人是“滚”过来的,那这个年青人便是“走”过来的。
只是轻松一步,就跨过了那商人“滚”过来的距离,站定在商人身后。
“鄙人苏一行。”那商人很有礼貌地低头鞠躬。
“找我们有什么事么?”暮听沙也很礼貌地回礼,道。
“没事没事。”苏一行打哈哈,连连摆手。
“那你为什么跟踪我们。”洛清城道。
“咦咦?误会误会,碰巧碰巧。”苏一行似乎很喜欢将一句话重复一次,听起来更显得诚恳小心。
“那就是跟踪易白而来?”暮听沙道。
苏一行的小眼睛眨了眨,道:“跟踪算不上,各行其是而已。”
“哦,看来‘地火’的人最近很闲。”暮听沙轻笑一声,听来十分亲切的嘲笑口吻。
洛清城闻言眼中一震,看向暮听沙。
这是他第一次从暮听沙口中听见“地火”之名。
“哪里哪里。”苏一行大冷天的还摇了摇手里的羽扇,道,“上头有命令下来,咱们底下的疲于奔命而已。”
暮听沙道:“‘地火’的第五把交椅苏一行都算疲于奔命,那底下的底下还真是累的够呛。”
“各行其是,各安其道,本分。”苏一行笑哈哈。
“……你这么笑哈哈起来,还真挺讨人喜欢的。”暮听沙突然如此说着,又冷哼了一声,语锋顿转尖刻,“不知道卑躬屈膝起来,是不是也很讨主子欢心?”
苏一行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连洛清城都愣了一愣,惊讶暮听沙会说出这种刻薄的话来。
“主子就该有主子的样儿,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儿。”苏一行微笑了一声,侃侃道,“何况,我只是弯着背,至少还是站着的。”
暮听沙眉心一动。
苏一行继续道:“俯首于人总有些不甘愿,但或可是种手段,是往上爬的必经之路,但人生有命,至少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做到什么,如今的地位与处境是适合我的,也是我力所能及游刃有余的。如此即可。可世上有多少人,是蹲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趴着的,连头都太不起来的。他们或碌碌无为,或怨天尤人,或是连自己的脊梁都放弃地苟活于世。比起他们,我这样弯着腰站着,岂不是好上太好?”
暮听沙听着,沉凝了眸子赞许地点头。
“所以人,最重要地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子,而不是最想要得到的位子。”苏一行很招财地一笑总结。
“的确。”暮听沙也笑道。
“你牛。”洛清城已经向着苏一行竖起了大拇指。
苏一行很是谦恭地低头拱手道:“我不牛。我们龙头才……”
暮听沙转头看向洛清城忽然开口,打断了苏一行对“地火”龙头的赞美之词:“咱们晋国上下,外表看不出来,里头却是牛气熏天得无人可及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晋国开国皇帝易书。”
晋国开国皇帝易书平民起家,一生战果辉煌,为人光明磊落,登基后仍心怀天下,谦恭仁德,为历代晋国皇帝所尊崇。将他列为其一是绝不会有人异议的。
那还有一个人呢?
洛清城和苏一行都不由得有些好奇,暮听沙心中能和易书并驾齐驱的人究竟是谁。
是当今国主易苍,还是地火龙头,或者是其余的天下英豪?
“二是……”暮听沙不负众望地继续开口,很是和气的笑容,“京城城南轿子巷的牛肉叉烧包。”
此语一出,洛清城苏一行甚至那阴沉年轻人都愣了一愣。
四人间本是绷紧随时准备出手的气氛也随之一顿一松。
洛清城噗地笑了出来,就差在地上打滚,而苏一行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想笑又不敢笑。而
那一直不动声色的阴沉年青人反而开怀地畅笑了两声,英豪气度,霎时张扬。
——暮听沙那句话,就等于是把易苍和地火龙头都嘲了一番,指他们连牛肉叉烧包都不如。
但那句话其实又很对,挑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而暮听沙向着苏一行一拱手,道:“请了。”
就拉着笑得快流出眼泪的洛清城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苏一行终于忍不住断断续续笑了两声,挠了挠头一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青人。
两人一闪身,拐进了一旁巷子,再不见踪影。
暮听沙和洛清城就在大路上旁若无人地手拉着手走回黄府。
一高一矮,旁人看来,就像是感情很好的两兄弟。
走进洛清城房门前的小径时,两人还在互相抱怨睡得太多,今晚怕要睡不着了。
就在快要走进门的时候,暮听沙忽然感觉到洛清城的身形顿了顿。
与暮听沙交握的洛清城的手也忽然凉了一凉。
然后洛清城收回意欲推门的手,笑道:“看来今晚客人多,又有人来陪咱们了。”
他的话语,是对着暮听沙说的。脸,却是紧紧盯着门。
话毕,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里头,站了一个人。
随着门扉缓缓拉开,首先看见来人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角,待到大半个略显凌乱仓促的纤瘦身形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才慢慢抬起来,盯向洛清城。
那是一双,十分清冷的眸子。
饱含着执着的坚忍,精芒掠动,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疲惫与萧肃。
如同两片,精钢铁骨铸就的落叶。
俊美的人。
虽不及易白,却竟与易白有七八分相似的,俊美的人。
暮听沙,霎时一怔。
“是你……”洛清城的目光颤动着,一时竟是复杂地苦笑,“竟然是你……易逐惜。”
“是我。很惊讶么?”易逐惜勾起唇角,有些讥讽。
“……你来找我干什么。”洛清城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不做声的暮听沙,道。
“找你去救一个人。”易逐惜道。
“救人?”洛清城哼了一声,“我不是大夫。”
“只有你可以救他。”易逐惜一语论定。
“凭什么?”洛清城的语调很冷,道。
易逐惜哼笑一声,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因为你是竹山道人。”
第二句:“竹山道人曾是晋国的谁?”
第三句,“还要我继续说吗。”
洛清城听到第一句,道:“那个名字一点都不拽,我早就不用了。”
第二句,垂眸不语。
第三句,看了一眼暮听沙,终于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易逐惜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直不做声的暮听沙,轻声一笑,轻身一纵就跃上了屋顶。
洛清城仍与暮听沙交握的手紧了紧,道:“等我回来。”
然后松手飞身,紧追易逐惜而去。
人影消失在屋顶上,暮听沙看着屋顶空留的那大半个硕大浑圆的月亮,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眼中的忧愁与自嘲,深深浅浅,铺成一道一道又一道天外飞降的沙。
——为什么,你不问我关于“地火”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这个“易逐惜”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与我并肩而战,而是选择独自离去独自面对。
——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你,果然是……
暮听沙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
似乎连思考都静止。
只有些空落落的憋闷。
然后,另一道脚步声,靠近。
暮听沙回头。
易白的声音和他的面容先后沐在了月光下。
“放烟花的时候,从树上震下来了。”易白的声音依旧平稳着温润好听,却有那么一丝极难听得明晰的异样暗流汹涌着,不知往何处宣泄。
暮听沙看向易白伸出在月光里的宽大掌心。
十指白净,纤长有力。
比那毫无疑问更吸引视线的,是另一样东西。
静静躺在易白掌心的东西。
——第三串金铃,和第三块紫色衣料!
第三十七章
暮听沙的房间里。
易白看着那块紫色衣料,怔怔无法言语。
那块衣料在暮听沙倒上混合药水后,显出了第三张地图。
连暮听沙都微微“啊”了一声。
那分明就是青溪县的地图!
青溪县往北处的山谷里,圈了一个圈。
正是洛清城和段空游得到第一块衣料的那座竹院所在!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出发点!!
而那地图底下浅浅如水印地浮现了一个字——“这”。
和第一块第二块地图下浮现的字合在一起,就是——“我”“在”“这”!
留下地图的人让一行人几乎将半个晋国都饶了一遍,再告诉他们自己就在最初的地方!
暮听沙哭笑不得地看向易白,易白也是同样的困惑和苦笑。
“没办法了。”暮听沙叹道,“都到了这一步了。”
“是啊,就算是个恶作剧也要回去看一看究竟了。”易白轻轻晃荡着轻抓在手里的第三串金铃,发出阵阵清脆悠远的美妙响声,道,“等清城回来,就出发吧。”
听到这句,暮听沙的神色忽然极难察觉地黯淡了一下。
易白却察觉了。
他抬手拍了拍暮听沙的肩,也不说话。
暮听沙看了眼易白,微笑点点头。
那笑容却是僵冷的,似乎只是嘴角牵了牵,便撇过头去。
易白轻轻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来,如同叹息,抽开手,转身离开暮听沙的房间。
听见门再次关上的声音,暮听沙才抬起头来,看向安静紧闭的门扉。
心头的燥乱,却再难平息。
拳死死地握起来,修长秀气的指尖此刻毫不留情地钉进掌心里,抠出一道道血痕般的横斜。
然后他带了一分苦涩两分自嘲地低笑。
“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安慰。”
暮听沙的声音很淡很浅,如同悠远的歌。
“这就是你么……就连伤害人,也让人无法拒绝……”
——拈花乱烽烟——
洛清城跟着易逐惜飞奔。
奔了一日一夜,才在一处极其隐蔽却幽静雅致的小院停下。
洛清城抬头看了看挂在院门口的牌匾,上书二字“羲园”。
易逐惜什么话都没说,推开门迈入小径,始终急躁与平素大相径庭的脚步却沉稳许多,仿佛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洛清城跟着他走。
跟着他迈入内室。
满室刺鼻的血腥味,却让洛清城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易逐惜背对着洛清城说了一句:“玄天蛊圣。”然后他走了几步,小心如呵护珍宝地坐在榻边,抚了抚安置在榻上之人的额头,轻声细语道:“只有你的武功修为,能救他。”
洛清城听到“玄天蛊圣”四字时已然惊了一惊,再看见易逐惜如此轻柔的态度,不由定睛一看那榻上之人。
十分怪异凶悍甚至可说叫人恐惧的七窍流血之象。
若不是易逐惜处理得当,即使没有其他内外伤也免不了七窍流血而死的人。
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是柔嫩莫名,如同新生婴儿。
而洛清城惊震地盯着那张脸,喃喃出口:“……易生!”
——拈花乱烽烟——
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了黄家上下洛清城离开的理由,暮听沙开始等待洛清城。
炼色是瞒不过的,不过炼色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终也只是轻叹一声道一句:“别担心了。”
第一晚,暮听沙睡得挺好。
第二晚,暮听沙睡迟了些,但也精神不错。
第三晚,暮听沙开始焦躁,隔天黄公子看到暮听沙的脸色吓得没敢顶撞一句。
第四晚,暮听沙再也睡不着,整夜地清醒着,挨到大半夜的时候终于披衣而起,坐在窗台边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看不见一丝月光的天空发呆。
也不知是怎样一种冲动,他干脆穿戴整齐,出门。
本只是随意闲逛散心,走着走着就追寻了当日洛清城跟随易逐惜离开的方向而去,越走越远。
走出黄府,走出市街,翻出城门,来到崖谷关外紧邻的树林。
树林并不茂密,夜色里也不容易迷失方向,再加上没什么危险的飞禽走兽,暮听沙径直地穿行而入。
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就是想要一直走一直走,走错了也不要紧。
然后,暮听沙就听见了一种水声。
一种掺在溪水声里,不太一样的水声。
有些好奇地寻过去,暮听沙便站在溪边,看见那个呆呆半跪在浅浅的溪水中央,衣服脱在一边,却还剩了一件中衣贴在身上的人。
如果是想要沐浴,全部脱光即可,何必留一件中衣?如果只是要洗手,又何必来到这溪水中央?
暮听沙想到此,也不愿多想,转身就想离开,偷窥总是不好的。
就在暮听沙将转未转的当口,天外,劈下了今夜第一道闪电。
猛烈的光亮霎时照亮了天地。
就是那么一瞬间。
暮听沙蓦然看清了,那人的脸。
侧脸。
发着呆的侧脸。
已经打湿了身体和脸,连头发都在滴着水珠。
微皱着眉,眼眸却是空洞茫然,深藏却无法自抑的哀戚。
“你疯了!!”暮听沙忽然一阵心急心疼,大步迈入水中,跑到水中人面前。
洛清城此时才有些回过神来,抬头看着面前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暮听沙,认出了来人是谁,嘴巴张合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暮听沙又气又急,一把扯起洛清城的手臂想要拉起,不料脚下被溪石一滑,连自己也跌坐在了溪水里,一阵刺骨的凉。
“你说啊!发生什么事了?!”暮听沙干脆抓住洛清城的双肩猛药,边大声吼道。
洛清城的眉头越皱越深,不知是被暮听沙吼回了神还是吼丢了神,挣扎着将暮听沙一把推开。
暮听沙被推得往后一倒,怔怔看着洛清城。
洛清城也粗着气,呆了一呆,用双手掬着水往头上猛浇,梦呓般道:“别管我……让我清醒一下。”
暮听沙闻言,心头仿佛被划了一刀,钝钝生疼。
然后他低头,轻轻笑着,声调越来越低沉。
洛清城有些困惑地看去,水声混乱一响,浑身却是一暖,已被暮听沙扑上去抱了个满怀。
骤然的温暖丝丝沁入他被冰冷麻木的身躯,浮躁的混乱也随之慢慢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