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黑色地带,我能肆意地运用我比光辉的易苍更多一些的残忍、血腥、不择手段。
我乐在其中。
五年内,硬闯青云寨,收服东山大寇、涟水帮、五湖十六洞,青云寨周围数百里的叛国势力,尽数合并。然后继续向外扩展,将各帮派互相整合联网,形成纵横整个晋国上下的庞大组织。
对于这些成绩,我是骄傲的。
即使易苍亲自动手,或也达不到如此成就。
然后有一天,易苍,终于来找我。
我正坐在浴桶里,想着时日将近,易苍该来找我了。这一想,就又想起了多少年前和易苍相处的那些时光。
他就真的来了。
易苍误以为我是想着郎青云才发的呆,我真是苦笑不得。
一通胡闹,郎青云和他三个随侍已经砸破门冲了进来,易苍却是在来人能看见他身影的前一刻松开怀抱,抬起我的下巴迅速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从窗口逃之夭夭。
而我则忙不迭跳进浴桶,半是为掩去自己光裸的身体,半是为掩去被易苍挑起的欲望。
虽然我自称没见到有人闯入,但郎青云对有人闯入寨中的事大为恼怒,寨中的守卫顿时严密许多。
郎青云是青云寨寨主,五年前我独闯青云寨,便是他大为欣赏大力提拔我,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我很感激他崇敬他,尊称他为郎大哥。
我与郎青云根本不是易苍口中的那样。他虽为山寨大王,却是耿直豪放,与他的夫人,我称作嫂子的孟氏感情十分恩爱。
结果第二天,郎青云就死了。
那天晚上,我与郎青云相约去郊外饮酒,想找个机会告诉他我将回京师一趟,“地火”大小事宜皆由他担待了。
郎青云一如既往地应承下来,还大笑着说了句:“怎么今天沈弟心情这么好?”
我按照易苍的意思隐去了姓名,“地火”之内都以“龙头”称呼我,却只有郎青云我视作挚友,不愿相欺,便告诉他我姓沈,他便在无人时唤我沈弟。
我心想还不是因为易苍来了,苦笑道:“瞒不过郎大哥。”
“怎么?”郎青云道,“终于看见心仪的女孩子了?”
我摇摇头。
郎青云则是更来了劲,打包票说只要告诉他那个女孩子是谁,他准帮我牵红线去,保管好事成!
我就笑了,想着不知易苍听了此言会作何感想。
郎青云见状就更是认定他的想法,我被他缠得不行,便转口指着他身上的黑色外衫道:“郎大哥似乎一直喜欢穿黑色?”
郎青云愣了愣,道:“哦,嗯,是啊!”
我忽然想起来前一天与易苍在浴桶边的对话,不由笑道:“我穿了几十年的紫衣才发现,自己喜欢的,是黑色。”
郎青云闻言挠挠头,指着我身上的紫衣道:“我还老和我那婆娘夸你穿紫衣好看哩!还说什么时候叫她给我做一件,她当时就唾了我一顿!”
我大笑,郎青云便道:“要么咱们换着穿穿看?”
我和他说干就干地互换了衣衫,我的衣服他穿,小了却长了。他的衣服我穿,大了却短了。
然后两人指着彼此俱是不伦不类的样子大笑,痛饮了好几杯。
再然后,那支强弩射出的箭,就要了郎青云的命。
郎青云是为了替我截下那支箭,才被射中了胸口。
我愧对他。
我的武功,五支强弩射出的箭同时袭来都不一定能伤到我身,只是,我放松了。
我知道,易苍一定就在旁不知哪处树林里看着我。
我以为,他会帮我截下。
我疏忽了。
郎青云就死了。
我握着他渐近冰冷的手掌,泪水滑了下来。
他是这个我自己的天下里,第一个贵人,第一个挚友,第一个兄弟。
同甘共苦过,并肩作战过,取笑打闹过。
而郎青云看着我,交代我带他照顾妻子儿女,再艰难地说出了最后的句子。
他说,沈弟,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人。那人心里大概也没有别人,才这么叫你放不下。要是你知道她心里也有你,只是不够那么多,那就逼得她知道她心里有你。那就好了嘛。
他说完还轻笑了一下,特别憨的模样。
我噗地笑了。
我没想到郎青云这么个粗神经的大汉,也是这么纤细敏感,看穿了我的心。
我紧握着他的手答应了他。
然后,我就失去了一个贵人,一个挚友,一个兄弟。
——江山缺——
我回到了青溪涧竹园。
郎青云的死,给与我不小的打击。
我更灰心的,却是易苍的见死不救。
心,突然就凉了下去,疲惫得再提不起脚步去追赶那个光辉的人。
人总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当人可以心胸坦荡去期待一个遥远梦想的实现时,可能只是因为早已放弃了希望,徒留一个自得其乐的壳。
而如今,这层壳都已分崩离析,破败不堪。
人生,顿失乐趣。
直到那一天。
易生,来到了竹园。
我只笑道,你来了。
他手中一把长剑,便利落干脆地,贯入了我的身体。
第六十四章 【江山缺 沈南寻篇四】
我在疼痛中叹息,想起的全是易苍,但易苍早已足够强大,而我最放不下的,却是易逐惜。
我最后对易生道,只是可惜,没能带着逐惜,去看关山皓星。
易生离开了,留下了整个竹园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闭上眼睛躺在逐渐炙热的地面,等着血液流干,等着发肤焦烂。
然后我听见一道轻巧的脚步声,靠近。
我听得见,易逐惜早已被人救走。
那这个人,又是谁?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一看。
却是一怔。
那张漂亮的脸俨然已长成,我还记得。
竟然是璞玉。
“你来做什么。”我轻笑道。
而璞玉毫不留情地用脚踢踢我懒得动的身体,道:“起来起来,像什么样子。”
我被他的语气弄得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对待身受重创之人的。
不过笑归笑,我依言撑着身体站起来,想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走啊。”却不料他这样一句。
“走?”我道,“去哪?”
“随便。”璞玉道。
我苦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璞玉就不说话了。
好半晌,竹舍倒塌下第一面墙,发出轰然一声。
璞玉终于开口道:“你说过,能一直陪伴在国主身边的,只有像我这样的人。”
我一愕,想起这是我当年对他说过的话。
“我想,你说得对。”璞玉继续道,“但是,即使不在他身边,依然叫他惦念在心的,只有你。”
我沉默。
璞玉便道:“我想,你或许是在介意那件事。虽然那天国主不愿告诉我,我还是探听到了,他手上的箭伤是为救你而中的。可另一支箭还是射中了你的朋友。国主已经尽力了。”
我一惊一怔,顿时想通。
原来竟有两支箭!
当日易苍不是不来救我。
而是我与郎青云互换了外衫,他将射向紫衣的那支箭截下,剩下的那支才会射向身着黑衣的我!
而璞玉道:“去见他吧。无论是留在他身边,还是带他浪迹天涯。”
“那你……”
璞玉静静苦笑道:“总要有一个尸首留在这里蒙混人眼的。我说了,即使不在他身边,依然叫他惦念在心的,只有你。即使我消失了,国主也不会记得我的。那就更好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丝毫不躲闪地回视。
我便明白了他的决心。
我向他点了点头,撑着身体迈出竹园。
后头轰然大响一声,我猛回头一望,看见火光交错倾圮混乱的最里头,那道不算傲岸的身影,笔直挺立。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苍,你又辜负了个好孩子了。
我直奔出谷,却突然想起当日易苍带走易生时,与我戏言做下的约定。
我猛地掉转方向回到谷口,扑上那块大方石。
放眼谷底,我极目寻找着易苍。
几乎第一眼,我就看见了那个白衣飘扬的颀长身影。
看见他长身直立,微扬着额头。
甚至能看清他俊眉微蹙,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处焚烧的竹园。
同样焦急地等待。
——易苍!
他真的在下面等我!
我狂喜地惊叫而出:“易……”
还没敢把嗓音全放出来,我忽然听见谷口脚步声近。
“谁?!”
“谁在那里!”
易苍没听见我的呼唤,他们却听见了。
我不知道易生今日为何要找上门来杀我,不知道易苍为何会出现在谷底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官兵突然来到这常年无人巡查的青溪涧。
只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最着急的是,我无法分辨这来的官兵究竟是哪一派的人马。
依稀记得当日的易苍说,等他也被人追杀时,便来这谷底等我,一同跳入青溪涧。
我突然一个惊神。
莫非易苍真的被人追杀至此?
如果真是这样,就绝不能让现在那堆官兵发现易苍!
我立刻回身,将那队官兵引入青溪涧,直到已经焚烧成一片火海的竹园。
我离开大方石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与易苍的第三次错过。
——江山缺——
在火海里,我解决了引来的二三十名官兵,却也在疲惫与伤势里再支撑不住,倒在了火场边缘。
上天保佑,我竟然没死。
只是醒来后烧伤与剑伤纠结,这个身体不论内外,都已破败不堪。
将尸体清理出焚场,打理了竹园废墟,在园后空地为璞玉造了个无名冢。造冢的同时开掘了一条地道,直通向京城与皇宫下的地宫相连,以备非常之需。
然后我出发。
我想,郎青云说得对。
易苍的心里有我。
只是还不够。
我要逼他明白,他是爱我的。
我要告诉他,我一直这里,等他。
易容成当年自己的模样,并不难。将铁盒交托给榕树小院现今的主人,也不难。重到崖谷关,在城东门外的大树上布置好机关,在挂了一整个竹舍屋顶的金铃铛,都不难。
然后我等,等待合适的人,来走出第一步。
我也有些意外,洛清城的再次出现。
不过不要紧。
我在一个大雨天前,将洛清城和段空游建在谷中放置火药的房屋动了手脚。
他们俩,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江山缺——
最后的最后,我站在渡口,看着易苍飞踏着河面向我急冲而来。
我迎风而笑。
我终于将生命,撑到了这个时刻。
当易苍拥着我残破的身躯跌坐地面,我忽然感到无比的疲倦与空洞,和无上的幸福与满足。
仿佛一场长斗了几十年不得终了的旷世棋局,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根本不介意易苍想要发动的是什么天劫之战,会牵连多少国家多少生命。
我只想用我的一身狼狈,和一条命,逼易苍明白,他对我真正的感情。
易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闭着眼睛,脑里一大片一大片愈见混乱的冰冷和困顿,听不太清。
最后一阵风起,困倦的眼帘间窜进一大片璀璨的银色,美丽得,不似人间。
我终于将脸贴在易苍温热跳动的胸口,笑了。
陪我在陌城城南的榕树下呆站一晚。
在崖谷关东门外,为我点燃满天亲手做的烟花。
对我说一声,我回来了。
可是苍,你忘了。
但也不要紧。
你记得的,我都记得。
你忘记的,我替你记得。
当日我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不是是替我实现三个愿望。
而是四个。
不过我想,第四个,也已经实现了。
苍。
你终于,爱上我了。
尾
这局天劫的纵棋天下,自此戛然而止。
易苍将白绰的尸体和白霜天送回了誉齐,也没有将刺杀赵国国主的命令正式下达给混进梁秋凉婚嫁队伍的刺客。
易生和易逐惜在最后那场天崩地裂中同丧,被人挖掘出时,两具尸首竟是十指相扣。
单岫回到北秦,继续做他的北秦王。
枫回了元嘉皇宫一趟,却被挥着鸡毛扇的段空游追得再次落跑。却没人发现自那以后,钟氏祖庙的小小角落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就藏在某位祖先灵位的后头。朴素的瓶身上没有任何花纹,只刻了两个字:炼色。
而暮听沙放弃了晋国太子之位,跟着洛清城云游四海去了。
只剩下重登国主之位,常常站在晋国皇宫城楼上极目远眺的易苍。
风卷起易苍长长柔顺的银色,与镶金的一身华贵白衣一并扬在薄暮的清香里,惬意温暖。
此时易苍的嘴角就会牵出那个温柔的笑意来,眉眼漂亮地弯起。
他身后不远处的钟声,准时敲响。
那些遍布在皇宫上下数不清的小小金铃铛便与钟声一道,在易苍坚毅绝拔风采依旧的背影之后,回荡如歌。
——总是,有谁忘记了谁。
也总是,有谁仍记得谁。
是谁忘记了这谁,又还记得那谁。
是谁记起了这谁,又忘记了那谁。
又是谁在这里,还等着谁。
一直等,一直等。
等得久了,就容易忘记了谁。
若忘记不了,那就是爱上了谁。
这一爱,就是一生一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