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睡在这里。"他皱着眉。
"为甚麽?"
"因为我想。"他呵呵的笑,"我真的只是想睡在这里而已。"
"那我怎麽跟其他人说?"我摊开手来。
他抓抓下巴:"也是...可我真的没有力气爬回我自己寝室去了。"
"少来。"我不吃这套,"你真要睡这儿也行..."秦宝面露喜色,我慢条斯理接着道,"我就去你那儿睡。"
他大叫一声倒回床上去,用手遮着眼睛道:"那我千辛万苦挣扎到你这里来还有甚麽意义?"
"那是你的事。"
秦宝放下手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两人僵持一阵,他才叹口气:"好吧,随你...反正我的床很干净。"
我还没反映过来,他已经闭上眼睛翻个身,一把拉过我的被子裹在身上,深深吸口气道:"全是牧的味道,就像牧抱着我一样..."
我哭笑不得给他背上一下:"起来!就算要睡这儿,也得给我洗脸洗脚去!"
看他又起来去洗脸,我缓缓的笑了。其实他终究是个大二的孩子,简单而直接。而我不过是个大四的孩子,同样简单而直接。
我们已经不需要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们已经不需要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那些不是我们这个年纪可以承受,那些也不是我们这个年纪可以决断。
这个道理很简单。简单的都很残酷。因为它直接,没有迂回的掩饰。
所以我们只需要相拥而眠,不需要费心解释。
只是相拥,没有解释。
送走李慕华他们之后,北京很快进入了冬天。学校通知这个月二十三号要开始供应暖气,要求各个宿舍提前检查一下暖气管道是否工作正常。
秦宝从家教部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宿舍奋斗毕业论文的第二部分。原来已经是冬天了,难怪我觉得坐在电脑前冷得不行,早已经将被子拖过来盖在腿上。
透过寝室的窗户看着下面的学生裹上厚厚的大衣在风里行走,大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个个飘飘欲飞的气球。窗边树枝上的叶子已经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落光,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摇摇晃晃。
我随便套上件厚外衣,提着水壶下去打开水。水房半透明的玻璃门上印出来来往往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双眼微闭,嘴唇紧抿。一只手提着水壶,光着脚穿双拖鞋站在开水房里面无表情。他的头发似乎有些长,前面遮住了眉毛,后面覆盖了耳朵。
他伸手摸了摸,摇头无声的笑了。
然后我发现这个男人是我。
我歪着头再看了一阵,决定写好论文第二部分再去剪头。
打好开水慢慢走回宿舍楼,看见很多学生都往食堂走,才想到已块十二点。
今天中午吃甚麽。
我现在除了论文只会思考这种没营养的问题。朝着食堂边走边想,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掀开食堂门外厚厚的帘子,才踏进去就见里面人头蹿动。叹口气就又出来了。
反正也不是很饿,先这样吧。无非就是用于生活的IQ低了点儿,没甚麽。
何况我觉得有点儿冷了。单穿大衣还光脚穿拖鞋是有点儿那个啥,我提着水壶低头就走。
冬天怎麽就来了。
很多事情的发生就像时间一样是没有痕迹的。没有预兆,没有理由,自然而然的,无所寻觅,让人无所是从。
可能我们不需要知道原因,只需要记住结果就可以。
一阵风吹过来,我半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天上。
居然蓝天丽日,只是阳光没有温度。
是了,都十一月了,是该这个样子。
我收回目光,把大衣拉紧了些,继续往宿舍走。然后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哥"。
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个男孩子跑过来,冲我身后招手。我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是十分相像的一对兄弟。他们笑着说些甚麽走远了。
我歪着头看了一阵,就又笑了,继续往宿舍走。
"哥。"
我面上又笑了,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的,又很多很多平凡的普通人。
"哥。"声音提高了些。
我脚下一顿,犹豫着转过头去。
我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与刚才在水房门上见过的那个男孩子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的头发很短,神色从容、双眼有神,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一双翻绒系带的靴子。
手上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包。
我笑了。
明明已经快十二月,怎麽今年还没有下雪。
第三十九章
我转过头去,继续往宿舍走。
李渔从后面追上来,把旅行包背到背上,伸手接过我手中的水壶。
我停下脚步,眼睛盯着我的水壶。水壶旁边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走了一段,却又停住。四下转了一圈还是转过来。我看见靴子颜色很旧,似乎有些灰尘,带子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我没有动,它们静静的停了一阵,最终靴子转身带着它的腿和我的水壶走了。
我抬头看看天上,真的没有下雪。
一点儿下雪的意思都没有。
我空着双手回到寝室,一推门,看见我的水壶好好放在置物架子旁边。我的铺上被子胡乱堆着,我的凳子和桌子上堆满了书,我的电脑还开着,正放着梁汉文的歌。
其他人实习的实习,找工作的找工作,约会的约会,我的房间空无一人。
我靠着门框想了一下,伸手揉揉眼睛才往里走。虽然暖气还没有开通,但屋里相较室外还是暖和的,我脱了外衣坐回铺上,拉过被子盖住腿。电脑屏幕上是我的论文,旁边放着相关的书籍与手抄资料。
我看了一眼前文,再看一眼大纲,接着打字。大概是窗户开得太大,风吹进来很冷,我觉得手有些抖,于是下来关了窗户。但是又开始不断打错字。总觉得思路不畅,打了快半个小时,才二百多字。我皱起眉头来,伸手拿过旁边的资料翻了一遍,再看一眼大纲,觉得毫无章法可言,最终将这二百字删除了。
叹口气,我仰面躺下去,拿起资料盖住脸。然后有人敲门。
"谁啊?门没锁。"我懒懒的拉下资料打量了一眼。
李渔站在外面冲我微笑:"我可以进来麽?"
我笑了:"不可以。"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那麽,我就站在这里说好了,我想..."
"对不起。"我摇摇头,"我非常怕冷,这样开着门真的很冷。"
"你还是生我的气麽?刚才提水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低下头来小声道,"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我摇头笑了,装作没有听到最后一句:"你不说我差点儿就忘了,谢谢你。我虽然差劲儿,但提水的力气还是有的。"
李渔叹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我坐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毕业论文要做。如果你需要找人聊天,同学的号码都没有换。"
"哥..."他轻轻唤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心里一颤,手指僵在键盘上。这个称呼成功唤起我心底许多柔软的记忆。
"哥,你没有收到我寄的东西?"
我沉默了片刻才笑道:"我...收到了。"
"那麽..."
"谢谢你千里之外的惊喜,那个mp3在这里,如果你要,随时拿去。"我转身打开抽屉拿出来放在桌上。
李渔立在门口,皱起眉头来看着我:"哥,你甚麽意思?"
"没甚麽特别的意思。"我盯着电脑屏幕,无意识的敲打键盘,"我很忙。"
李渔没有说话。我低头查看资料,又开始继续打字。很久之后,他叹口气合上了房门。
我停下手指的动作,看见屏幕上不成文的句子,毫无语法可言。
我生平第一次拒绝了李渔。
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
曾经的。
李渔回来了。
如同他悄无声息的离去一般,他毫无预兆的回来了。
我不想想太多,他要走也许与我有关,但他回来,不见得和我有关。我心安理得的吃完秦宝送来的盒饭,擦擦嘴继续奋斗我的论文。
时间快接近一点,秦宝拿了包准备去上课。站起来却没有走的意思,看了我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他回来了。"
"是啊。"我没有看他,这会儿恢复了灵感,我文思泉涌。
"你...,没甚麽吧?"
我失笑:"能有甚麽?"
"他...没有来烦你?"
"似乎你不应该关心他怎样吧?"我没有停手。
"我..."秦宝被我抢白,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气鼓鼓道:"那你怎样?"
我耸耸肩:"我?挺好的啊,论文已经进入第三部分,还有一千字就可完成初稿。"
秦宝低头不语。
我停下手来:"怎麽,不祝贺我?"
秦宝抬头勉强笑笑:"我...祝贺你。"
"谢谢。"我咧嘴笑笑,转回键盘上厮杀。
"你就不能说点儿甚麽?"秦宝叹口气。
"你要听甚麽?"我全力冲刺最后的九千字。
"不要敷衍我。"
"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你...混蛋!"秦宝刷的站起来,"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麽?"
我呵呵的笑起来:"今天天气挺好的。"
"就你聪明!"秦宝皱着眉头。
我叹口气拉住他的手:"我没甚麽,真的。"
"真的?"他眼睛都不眨的望着我。
我正色道:"秦宝,我以为我们相互信任。"
"你可以绝对相信我。"秦宝脸上显出难受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信?"我眯起眼睛来。
秦宝勉强笑道:"大概...是我对自己没甚麽信心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秦宝啊秦宝,你睡醒了麽?以前那个志在必得的秦宝去哪儿了?"
秦宝摇摇头:"有的时候不敢面对的不是本人,而是最在乎‘本人'的别人。"
我皱起眉头来:"秦宝,少跟我咬文嚼字的。"
"我..."秦宝顿了顿,"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绝对不会认输。"
"没有人要和你比。"我摸摸他的头,突然意识到他只不过是个倔强而普通的人,还是个比我小的男生。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眼眶湿热。
我伸手抱住他:"秦宝,我们很不容易的是不是?"
"当然。"
"所以,"我加重了语气,"我们更要相信自己,相信对方。"
"我信你,可是,我..."秦宝搂住我的肩膀。
"如果说有勇气去重建,却没有勇气面对危险,是不是太幼稚?"我轻声道。
秦宝笑了:"是啊,我知道了。"
他抬起头来摸摸我的脸:"我不会轻易动摇的。"
我笑着没有说话,他低头亲亲我的唇角,才出门上课去了。
看着秦宝愉快的关门而去,我觉得浑身虚脱一般无力。
我盯着紧紧关上的抽屉咬住了嘴唇。
其实我知道,拒绝李渔需要的莫大勇气,只有秦宝能给我,我自己只怕是不行。
认识到这一点,让我无比沮丧。
你弟弟回来了。
这句话变成最近见到的人最先和我说的话。
我每次听到,心里都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但脸上还得微笑。对方往往还会问上几句他在外面的情形,我并不清楚,只好含糊其词,随后借故溜之大吉。
还好我需要出门见人的机会并不多。
不过并不是永不出门,比如我要打水,我也要洗澡。
进浴室的时候,我看见了李渔站在前面。
眉毛不自觉的皱了一下,突然很想转身折回去。但是我似乎三四天没有洗澡了,再不洗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李渔在前面,小心一点儿他应该看不到我。
我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捡了离他最远的一个柜子慢慢脱衣服。等他锁好柜子进了浴室,我才舒口气。
"跟作贼似的,真该拍下来挂到校园网上去,标题就叫昔日好兄弟,今朝变路人--"
我懒得回头:"看来你真是太闲了,学长。不去陪着你老婆,跟这儿瞎搅和甚麽啊?"
"再关心也不能洗澡都带着吧?"他嘿嘿的笑,"好歹你们都是我学弟,关心一下很正常。"
"因此跟踪我到澡堂子?BT。"我翻个白眼。
"哦,这澡堂子你来得,他来得,偏生我来不得?"
"...懒得理你。"
"每次说不过就会跑。"他继续嘿嘿的笑。
我面上一抽:"得了得了,我英明神武的王宇学长。您老人家打算在澡塘给我上思想政治课?"
"知道你马哲考的好。"王宇一把搂住我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怎麽样?久别重逢心里感触一定很多,看你满脸郁卒,不如说与为兄听听,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少跟我这儿掉文。我学的是外文,不是中文。"我拍开他的手。
王宇锁了柜子道:"我听说李渔回来之后给系上递了条子,想考对外汉语。"
"这个专业很热门啊。"我抱着手臂,不咸不淡应着。
"可是他总分似乎不够保研的线,更何况他也错过了申请保研的时机。"王宇拿起洗澡的筐拉了我往里走。
"我想他自己肯定考虑过的。"我留神浴室里面的人,前几排都没有看到李渔,心里稍稍安稳些。
"呀,这话说得真薄情。"王宇这话我听不出有没有嘲讽。
"我也不想,不过我不能和以前一样对他,你明白。"
王宇小心道:"你和李渔,到底怎麽了?"
我站到人最少的一排,靠着最里面放下筐道:"没甚麽。"
"该不是他打你你记恨到今天吧。"王宇眯起眼睛来。
"我是那麽小气的人麽?"我苦笑道。
"那他干了甚麽叫你这样深恶痛绝?"王宇耸耸肩,看着我把水卡放到感应区。
我把头发淋湿,抹了一把脸开始洗头:"也没甚麽。"
"假!"王宇哼了一声,也开始洗头。
"干嘛一定要逼我说出来呢?"我叹口气,"我不想再想了,真的。"
"...他,他不会对你..."王宇抓下一把泡沫,瞪大了眼睛。
我耸耸肩,苦笑算是回应。u
王宇正要拿毛巾擦眼睛,看我这样不由一顿,一把抓空,他的筐从架子上落下,发出很大的响声,洗澡用品撒了一地。
我摇头笑笑,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数数少了甚麽没有。"
王宇张大了嘴:"真的?你说真的?!"
我无奈道:"学长,挖人疮疤不是甚麽高尚的事儿。"
王宇愣了半天,突然一抹脸,打开喷头以光速冲干净厚抓起筐就往外跑。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摇头,然后发觉自己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笑甚麽,所以又收敛笑容,认真的洗澡。
我已经决定要认真生活,在又一个即将来临的冬天。
第四十章
我在12月来临时完成了毕业论文的初稿,导师约我3号到院里他办公室看论文,顺便交代我一些其他的事情,不用猜也知道他叫我干甚麽。很多导师都会叫自己的学生在正式进入研究生学习之前看一些相关的资料,或是"帮助"导师完成一些事情。谁叫他还是我研究生的导师呢?
我的导师姓王,六十出头,本是研究美国文学的,不过最近似乎迷上日本,布置我看的都是日本文学,还常常叫我不要选法语做第二外语,言下之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