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就那麽一说,我也就那麽一听。
3号早上九点,我到他办公室,把U盘接到他笔记本上,打开论文初稿恭恭敬敬听他发落。王老师原来就看过我的电子稿,这会儿很快浏览了一遍,马上开始进行评述。
"这个文本是学术界写得比较多的,但是你文章选取的角度很新,还是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因此文章可以写,也有讨论的价值。至于架构,总体来说层次很清楚,但是衔接上不够流畅,过渡得有些生硬。你看这里..."他边说边把字的颜色改换,"从前面讨论人物形象的刻画转入剖析性格要素,还欠缺必要的过渡...还有这里,要从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形象进入对这一类型人物的讨论,只有文本的证据稍显不足。这里的论证还需要加强...再看这里,本来这就是当今学术界争论的一个焦点,你文章的重点不在这里,所以没有加以论述。但是你又不可能完全回避这个问题,所以要考虑适当的进行阐述,不然答辩的时候让评委认为你完全不知道就不好了。"
我想了想:"那麽,我在这个地方稍微介绍一下目前学术界的研究状况可以麽?"
"介绍是可以的,可是一旦开始介绍,你就不可避免的要涉及争论的问题、争论的阵营、各自的论据等等方面,说清楚的话要占相当的篇幅,而本科生的论文一般是万字以内,这样你的文章就会显得主次不明。"
我苦笑道:"不说不行,说也不行...那我能不能偷个懒啊?"
"偷懒?"王老师看我一眼,"怎麽偷?"
"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直接用我的观点过渡,然后加个脚注,再在注里面来简要介绍这个情况。"我边说边打量导师的脸色。
王老师想了一阵才笑道:"这也行,不过你就要做好答辩的时候会被询问这方面问题的准备。"
"啊?注都要问啊?"我苦笑不已。
"只要是你文章里面提到的,都在评委发问的范围之内,更何况对于学术界热点的关注也是考察的内容之一,你以为学位证这麽好拿啊?"王老师笑起来拍拍我肩膀,"我知道你看了很多的书了,不过我提醒你一下,最好将关于作者、关于文本本身的所有东西都找来看看。相关的评论,别人的类似文章,一手的材料看完了,还有余力也要看一些二手资料,特别是国内学术界与国外不同的看法,关键是看出发点与论述的方法。"
我仔细听着,觉着这事儿还真是不容易,不由面色凝重起来。
王老师说完这一段,才笑眯眯的道:"当然,本科生还是相对比较简单的,发问也不会很多,这些都是给你打打预防针,免得到研究生答辩的时候你晕头。"
我哀叹一声:"我会尽力的。"
"我很看好你的,李牧。"王老师鼓励的笑笑,"做学问嘛,就是要有读书破万卷的决心,要有破了万卷也没有收获的准备,要有推翻自己学习别人的觉悟,更要有独坐书斋忍耐的勇气。"
我感激的点头:"我一定会努力的。"
"今年我带三个本科生、三个研究生,还有两个博士生,你是八个人里面最早把初稿拿来的,从文章质量和尾注中都能看出是用心在写的。你的成绩我也都看过,上我课的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好,所以我才答应了作你研究生的导师,但是我会更加严格的要求你。"王老师和颜悦色道,"李牧你是肯用功的学生,也很有计划性,努力啊。"
我认真的点头道:"我一定跟着王老师您好好学。"
他宽慰的笑笑,又对我的文章做了些指导之后才稍微停顿。
我起身给他倒杯水,他在身后道:"李渔是你弟弟吧?"
"啊,是。"我没有回头,听着饮水机里的水发出出水的咕噜声。
"他选过我的课麽?"
"没有,您给我们开选修课是大三的事儿,他那会儿作为交换学生出去了。"我看着水快满了,就关了饮水机的开关,转身送过来。
王老师点头谢了,抬起来喝了一口:"就是啊,你们大一大二的必修课都不是我上的,我还奇怪是不是自己老了,记性变差了。"
"看您说的,您这年纪正是出研究成果的黄金年代。"我不太清楚他想说甚麽。
"我那天见着他,他叫我一声王老师,我就把他当你了,问他论文怎麽样,催促他赶快写,免得到下学期又赶。他抓抓头不好意思的笑,说他是你弟弟,所以不知道你论文怎麽样了。我才想起来你们这级有对双胞胎。"
我尴尬的笑笑,没有接口。王老师又道:"我就给他道歉了,然后问他的论文怎麽样了,他却说还没有找好导师。"
我解释道:"他出去了一年,院里对他的学分还在核算,他自己似乎也有别的想法。"
"你是哥哥吧?"王老师有些不满意,"现在都是独子,难得有个兄弟的,还是多关心些的好。"
我喃喃称是,王老师笑道:"我看这个李渔也长得很聪明嘛,你们兄弟都很不错。"
我勉强笑笑,也就把这话岔开了。王老师又给我指出几处文章中不恰当的地方,我一一做了标记,下去好修改。
临走的时候,王老师叫住我:"今年我还带着大二的课,院上想这学期早点儿放假,免得赶上春运折腾学生,我这儿想让他们月底进行随堂的考试..."
我心里一笑,多半是要我帮着改卷子:"王老师,要是没甚麽的话,我可以来帮忙麽?"
王老师笑道:"我倒是没甚麽,就怕耽误你。"
"我这儿初稿已经出来了,别的课都是写论文结,并没有甚麽事儿。"我笑笑。
"那就好,到时候我一个研究生会给你打电话的,你听他的安排就行。"王老师笑着摆摆手,"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以后又是‘同门师兄弟',见见也好。"
我点头称是,这才道别离开办公室。
出了教学楼,我看见王宇正和他的导师说些甚麽,见了我点头示意我等他一会儿,也就站住了。不一会儿他跑过来,打个招呼一起走。
"今儿怎麽出门了?"王宇笑呵呵的。
"王老给看论文。"
"没被挑剔吧?"
"还好。"我一想到还要看一堆东西就头疼。
"王老严谨是出了名的,他对学生要求特严,我大学时候唯一一个下九十的课就是他老人家的。"王宇说着满脸苦笑。
"你得了吧,还想门门一百啊?"我打趣的笑了。
王宇坦然一笑:"那也没。"
"那你呢?我看刚才那位是侯老师吧?"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是啊,交代我把他本科学生的期中论文看了。"王宇耸耸肩,"老侯挺能使唤人的。"
"你做了他还不是要再看一遍?"我安慰他,"你帮他把这些做了,他才能空出更多时间来栽培你嘛。"
"行了行了,好听的话我也会说。"王宇也就笑了,"对了,老侯今天跟我说,李渔似乎想找他做毕业论文的导师。"
"哦,是麽。"我漫不经心的答了。
王宇看我一眼:"老侯说他不想带,他这边已经有五个本科生了,今年还有两个研究生要毕业,不符合院里的规定。"
"哦。"我低着头走路。
"不用这样吧。"王宇叹口气,"老侯人还是不错的,说想问问院里能不能通融一下。你也知道,李渔回来晚了,院里老师也有限,就算不能跟着老侯,院里还是会有解决办法的。"
我默默听着,没有回答。
王宇又道:"李渔也是明白人,这两天都忙着往院里跑,基本上老师他都找过了,好歹也是学生干部,老师不会太为难的。导师总会有的,只是可能不那麽热门罢了。"
我停下脚步来:"我是李牧。"
"我知道。"王宇看我一眼。
"那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叹口气。
王宇拍拍我肩膀:"我知道你尴尬,可是到底是两兄弟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怎麽都是一家人。"
我沉默着不动,王宇又道:"我就说这麽多,日子是你的,兄弟是你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竟自己去了。
我看着他走远了,脑子里空荡荡的。
日子是你的,兄弟是你的。
王宇的话响在耳边,我摇摇头,谁说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摆明王宇是不好多说,院里有规定,老师们也不能做滥好人啊。李渔这次的麻烦还是不小的。他那麽聪明一人怎麽可能想不到这些。既然这麽选了,也该想好退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怎麽办才好,更何况,他也没说要我作甚麽...
隔了好久才抬腿往回走。本想去图书馆的,可走着走着抬头再看的时候,已经站在李渔寝室门口了。
第四十一章
我看着门上的号码,沉默着,犹豫着,不知道为甚麽会走到这里来了。
李渔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我没有刻意想过他。
他在外面过得如何,他为甚麽回来,他回来有甚麽打算,他来找我是不是有话要说...似乎有很多的事情可以说、可以问,但是我没有去说和去问,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
尽管已经过了这麽久,但我仍然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他。
曾经,他是我最宝贝的弟弟;曾经,他是我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保护的弟弟;曾经,他是我甘愿守护宠爱一生的人。
甚麽变了?甚麽都变了。
我不愿意去回想那些日子,因为我没有勇气再去承受一次打击。梦想破灭的瞬间就该收手,我放纵了自己去寻找一个不可能的梦想,所以伤害了很多人。我自私的退回到自己的壳里,但是他又把我揪了出来,让我赤身露体的暴露在阳光下面。
没有给我,也没有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很难用一两个字来形容我和他的所有,我只知道,他不可能和我是陌路。不是陌路是甚麽?我无法回答。
可是我的本能让我无法回避的是,他有甚麽,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能做的,究竟是甚麽?
不知道。可能,我根本甚麽都做不了。
我沮丧的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门开了。
李渔的眼睛出现在门后面。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肩膀上露出一段红色的背包带子,像一个倔强的指环,紧紧扣在上面。他显然没有想到外面会有人。他的眼睛里有些吃惊,一只手搭在半围拢的围巾上。
"哥?..."
我脸上顿时烧起来,尴尬的笑笑:"啊,我..."
"哥你怎麽来了?"李渔的眼睛明亮起来,笑着拉住我,"进来进来--"
我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进去了。
寝室里面很乱,大四的男生寝室,你可以想象。
李渔走在前面,从他扯下围巾扔到铺上的动作,让我揣测也许今天他心情还不坏。我小心的走过去,还是碰掉了他们地上堆着的一摞摞书。我慌忙弯下腰来捡,李渔也正好回身低头,我们的头撞在一起,隐隐有些疼。
"对不起--"异口同声。
我们都愣了一下,李渔先回过神来,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坐着吧,我来收拾。"
我捂着额头坐到他的铺上,取下围巾放在一边,无意识的看着他蹲在一边捡地上的东西。
李渔明显瘦了很多。
围巾下面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我看到了暗青色的血脉,细细的,隐约的流动着。他的手指缓慢的移动,捡起一本书,放好,再捡起另一本,堆上去...
我恍惚的想起大一才报到的时候,是我蹲在地上帮他收拾东西。他爬到铺上打了几个滚,然后翻身坐在铺上快乐的晃着腿,大声问我要不要吃西瓜。
并非很久的事情,只是太久没有回想,因此显得模糊。
"哥,你找我甚麽事儿?"
我定了定神:"我,我今天见到王宇,他说你想..."我很轻的说话,看不见他的脸,我无法想象他的表情。
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快乐的笑起来:"谢谢你关心,我很好,这个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转过头来,眼神明亮,"我找院里领导谈过,他们说我的学分都可以折算过来,参加论文答辩过关就可以拿到学位证。至于保研,如果有导师愿意接收我,还是可以商量的。"
"找过老师了麽?"
"找过几个。"李渔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拿了杯子给我倒水,"郑老师那里名额已经满了,黄老师说他考虑一下,可能是我以前逃过他的课,他有点儿不喜欢吧,呵呵。"
我有些难过:"院里老师挺多的..."
"谁说不是。"李渔笑着递过杯子来。
我喝了一口,觉得也没甚麽好再说的,准备起身告辞:"你有准备就好。刚才你是准备出门吧,那我不耽误你了。"
李渔一把拉住我:"哥,你不要走。"
我缩回手来:"我..."
"你就没甚麽想问我的麽?"李渔看着我的眼睛,"或者说,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不是的,不是的..."我心里疼痛起来,"李渔,我们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你知道。"
"回不去了麽?"李渔自嘲的笑笑,"那麽我们不要回去,往下面走就好啦。"
"会这麽简单麽?"我也笑了。
"说个很滥的比喻,就像坐火车一样的过一生,中途会不停的有人上下。"李渔叹口气,"只是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到终点。可惜,不过是转了个弯,你就不见了。"
我低下头来:"李渔,我也不想。"
"那麽,我也下车好不好?"李渔看着我,"我下去找你,在车站上到处找你。然后在火车开动的瞬间才发现其实你根本没有下车。"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下车了。"
"你只是想要我以为你下车罢了。"李渔叹口气,"我去了澳洲,在你去过的那个学校念书。我专门申请住在你住过的那个寝室。我住了整整一年,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是怀着甚麽样的心情离开和生活。"
我看着他:"然后呢?你找到了麽?"
"没有,我没有。"李渔摇摇头,"我只知道,离开你越远,我越想念你。"
我失笑:"不要因为觉得会失去所以产生错觉,把占有当成爱。"
李渔坚定的说:"我的确错了,哥。"
我愣了一下:"甚麽?"
"我说我错了。"李渔低下头来,"我一直以为哥哥是我的,一辈子不会离开我,一辈子不会不理我,一辈子都会守着我。我没有长大,我幼稚。"他慢慢抬起头来,"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哥哥长大了,我却没有,所以我没有能够体会哥哥的心情,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
我难受起来:"过去的,就...算了吧,不要想太多...你现在好好的,比甚么都重要。"
"我给你寄了一盒磁带,我猜想你多半没有收到,也可能收到了根本没有看。"他自嘲的笑笑,低声又道,"然后在去墨尔本的路上,我结识了强纳生...我叫他李慕华,知道他会来我们学校,所以我请他帮个忙..."
"其实你不用做那麽多事..."我叹口气,"你自己好好的吧。"
"但是,哥哥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李渔的眼眶红了,有些盈盈亮亮的东西开始充盈。我觉得自己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李渔一字一顿的说:"哥,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