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年代(五十四)
第二个十天过得好像比第一个更为漫长,葛为民觉得自己快要呆不住了。恰好住在隔壁的远房表哥要到镇上一趟,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去。镇上可以收到手机信号,葛为民想也不想就立马点头了。
到了镇上,葛为民找了借口和表哥分开後,马上打开手机。
刚一开机,一条接一条的短信就蹦了出来,收件箱都几乎爆满。大部分短信都是来自高新的,从葛为民来到家乡算起,每天至少一条,工作汇报似地向葛为民描述自己今天干了什麽,去了哪里,吃了些啥,叮嘱葛为民要照顾好自己,结尾必定是一句“啊,不过现在你一定看不到这条短信吧?”
葛为民有点想笑,但随即胸腔就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占得满满的,以致他的手指自动就按通了存在通讯录第一位的那个号码。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葛为民能够清楚地听到那头传来的急速而压抑的喘息声,然後才是急切的声音:
“小、小葛?”
葛为民说: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灾难性地乒铃!啷声,隐约还听到男人的咒骂声,葛为民皱起眉头:
“你在干什麽呢?”
高新“嘿嘿”了两声:
“我在咖啡厅里打工呢,不过现在已经走出来了。”
接着又兴奋地问:
“小葛,你在那边怎麽样了?我看天气预报说你那儿天旱呢,对你有没有影响?饮食还习惯不?乡下蚊子臭虫多呢,有没有被咬着?你爷爷还好吧?那边的芒果树结果了没有?”
连珠炮地问了一通之後才忽然想起来:
“小葛,你怎麽可以给我打电话了?”
葛为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
“那麽多问题,你要我回答哪一个啊?”接着又向他解释道:“镇里可以收到手机信号的。”
两个人在电话里畅快地聊了半天,火辣辣地艳阳天里,握在耳边的手机发烫得快要把他的耳朵烧起来。葛为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麽,只知道高新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来,不停地在耳边盘旋打转。真是奇怪,他以前怎麽就没觉得高新的声音其实还挺好听的?
直到葛为民的卡快没钱了才挂断电话。高新挂电话前说:
“把你亲戚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有空就打过去。”
“神经啊你,两男的天天抱着电话聊天别人会觉得奇怪的,你还是等我哪天到镇上了再打给你吧。”
电话那边沈默了一下,才说:
“那好吧,我等着。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别一没人在家就用泡面对付过去。打工也别太拼命。我挂了啊。”
“嗯。”
“那我挂了。”
“小葛……”
“什麽?”
“……没什麽,你挂吧。”
葛为民从镇里重新回到没有信号的乡村,想起电话里短暂的沈默和高新最後那声“小葛”,不知怎麽地就觉得高新有些可怜。小乡村的晚上除了守着电视机再没有别的事情好做,葛为民干脆干起了打小学後就没再做过的事情──写信。
信写得不长,能聊的在电话里也聊得差不多了,葛为民一封信涂了写,写了涂,到最後风格已经跟高新的短信出奇地相似了,基本上就是事无巨细地报告自己的吃喝拉撒。信寄出去一个多星期後就收到了高新寄来的加急回信。拆开来,是张电脑打印的A4纸:
“小葛:你好。我字写得不好看,怕手写的你认不出,所以就打印出来了。不过我特意选了华文新魏的字体,看着还挺有手写的感觉吧?嘿嘿……”
葛为民黑线,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抽风。笑着把那封信仔细看了几遍折好收起来,跨出门,正看到葛老爷子蹲在小土屋的门前,逗着别人家一岁大的孩子,笑得眼都眯起来。
邻居乐呵呵地跟他搭话:
“您这年纪,该有曾孙子了吧?”
八十多岁的葛老爷子握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说:
“我有两个曾外孙啦。”然後又指指葛为民,说:
“不过要抱曾孙子,还得指望他咧。我们葛家就他一个香火。”
等到邻居抱着孩子进去了葛老爷子还是笑眯眯地,说:
“为民啊,再过三年我就该抱上葛家的曾孙了吧?”
葛为民低头想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
“爷爷,如果我不想结婚呢?”
葛老爷子笑眯眯地没当一回事:
“怎麽,被哪个女孩伤到心了?没事,好姑娘多着呢,咱家为民以後一定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的。”
葛为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不是。我就是……就是觉得不找个女孩一起过也挺好的。不结婚……也没什麽吧?”
“这傻孩子,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成家立业,谁都是这样子过来的。不结婚怎麽行,老天爷造出男人和女人,就是要组成家庭一起过日子的。傻小子,等你有後娶了个媳妇儿就知道有个家的好处啦。”
葛为民嘴巴动了动,最後还是没有说下去。
蜜糖年代(五十五)
等到葛为民攒够了好几张尝试了几种不同字体的A4纸,以及随信寄过来的几大包裹从薯片到鱿鱼丝的零食之後,漫长的暑假也终於走到了尽头。
离开的时候葛为民回头看了一眼小山村,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去年就是在这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身轻松地离开,今年却一个新的负担却在这里慢慢成形,跟着那几张A4纸一同回到那个他生活和读书的地方去。葛为民深吸了一口气,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拎起比来时要重三倍以上的行李:
“爷爷,走喽!”
葛为民仍然按照以往的习惯,比开学早一天回到学校。铺好床铺收拾好东西,拎着一大袋子乡下特产就过去高新宿舍找人。门虚掩着,一推开,就看见高新弓着高高的身子坐在床头写着什麽,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小葛,回来啦?”
那一霎那像是有什麽在心里轰地炸开,葛为民只觉得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到高新床头乱糟糟的被子都无比美好,连带着高新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都像啪啦啪啦开着小花似地动人。
高新的宿舍里空无一人,葛为民踢开被子挨着他坐下,不用说任何话,眼神一接触,手指就自动交缠在一起,嘴唇就自发地贴在一块,浓郁而甜蜜的感觉从口腔里蔓延开来。舌头紧紧地缠绕着彼此,好像是一个最热烈不过的拥抱。
温暖绵长的一个吻,就足够把两个月分隔开的空荡荡的时间填满了。那麽热的天,高新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说:
“小葛,我很想你。”
葛为民头埋在他肩窝里,嘴角勾得都快到了耳边,却还是“哼”了一声:
“怎麽,又是哪科的作业没完成啊?”
“……小葛,你好无情。”
要真能够无情就好了,葛为民垂下眼睛,顺道踢了他一脚:
“喂,你个笨蛋,干嘛给我寄零食?你还真当我是去了火星啊,那儿什麽都有得卖的。”
葛为民拆开包裹时差点就头朝下栽地上了,里面的薯片早就被压成了一摇就哗啦作响的碎片,棉花夹心糖里的蓝莓酱也被挤了出来,黏糊糊地附着在包装袋上。这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呀?
高新习惯性地摸摸脑袋:
“嘿嘿,我不是怕那里没有你爱吃的牌子麽。”
葛为民翻了翻白眼,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怎麽吃零食,所谓的爱吃的牌子就是高新每次买回来强行认定他会喜欢并强行塞到他嘴里的那种。葛为民也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把一大袋子的红薯干芒果干龙眼干一股脑儿的往高新床上倒:
“喏,礼尚往来。”
“咦,小葛,我不是让你别给我带土特产了?你是不是忘记了?哎呀呀,这个在干果铺子里有得卖的,八块钱就有一大堆,你说你这麽背死背活的,你下次要长点记性……”
葛为民忽然觉得自己大太阳晒着的在镇上一个一个地认真挑着芒果干实在是很蠢,他狠狠地捏紧拳头,忍耐,要忍耐。
高新翻完了土特产又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葛为民:
“小葛,你回乡下了好像没怎麽晒黑啊?”一边掀开葛为民的T恤往里看:
“你看,这里还是那麽白。”
“笨蛋,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晒到太阳好不好,怎麽可能变黑?”
“是麽?”高新诡异地一笑,把他的衣服掀得更高,凑上去往葛为民的胸前轻轻一咬:
“嗯啊……”
“你看,这个地方也没晒到太阳啊,颜色不也还是很深?”
葛为民的脸色迅速由红转黑,拳头狠狠一挥:
“去死!流氓!又看了什麽乱七八糟的片子?啊?”
“唉哟……小葛,你怎麽可以怀疑我的创意……唉哟……呀……啊哟哟!”
蜜糖年代(五十六)
新的学年开始,学校里又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可以穿着迷彩服的一脸稚气的新生。葛为民在学院的迎新晚会上作为老一届代表发过言,走在路上竟然也被不少人认出来,小孩儿们拿出高中时对老师的恭敬态度,乖巧地弯腰喊声“师兄”,连带着身边的几个同学都沾了光,满足感膨胀得胸脯都愈发挺起来。只有高新总是在听到那声“师兄”後笑眯眯地点头,然後拖长腔调说声“乖”,让葛为民和周围的人都恨不得向纯真的孩子们发表声明此人绝对不是你们师兄。
奖学金在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就发放了下来,葛为民以全院第一的成绩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丰厚的一等奖学金。尽管已经习惯了自己在这所每个人的成绩都跟高新差不多烂的大专里一跃成为优等生的事实,但对於当了十几年中游学生的葛为民来说仍然算得上是新奇而骄傲的体验。
奖学金中的一小部分用在了请宿舍的哥们吃饭以及和高新单独出去搓一顿上,剩下的葛为民全部存进了两个人公用的那张银行卡里。看着卡上猛然上涨了一截的金额,葛为民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地满足感,忍不住抬起下巴对高新说:
“你看,我也是有给家用的。”
学校的自助银行在远离主校道的小岔路旁边,炎热的中午,小小的屋子里空无一人。高新从背後轻轻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懒懒地带着一丝坏笑:
“嗯,是啊,家用呢。”
啊呸,自己和他又不是那种“家人”,怎麽就管那个叫“家用”了?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的葛为民脸红得像颗熟透的番茄,恼羞成怒地一脚踩上那人宽大的脚板──
“啊哟!小、小葛……”
“鬼叫什麽,走了。”
葛为民不理身後的人夸张的哀叫大步离去,心里却明白,那个自暑假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挣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尽管他并不愿意去面对。
在烈日底下晒得让人脱层皮的军训对於新生们来说是一个小时犹如十几个小时似地漫长,对於下课後偶尔驻足围观的幸灾乐祸的老生们却似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逼人的暑期就渐渐退去,转眼已到十月金秋。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最适宜睡觉不过,葛为民发现要从床上爬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幸好还有个负责包办早餐的高新牌闹锺,才得以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里。不幸的是这种初秋嗜睡症连高新也难以幸免,於是在某个早上八点有课的早晨,两个人华丽丽地迟到了。
头发蓬乱地冲出门,以把车骑得快要轮胎离地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赶到教学楼,再蹑手蹑脚地钻进课室,才发现偌大的一个阶梯教室已经快被坐满了,几个空位子零星地分布在最後几排。葛为民和高新挑了两个挨得相对比较近的空位子坐下,及时赶上了老教授的点名。
应完到後就再没有别的事可做。课是无聊的政治理论课,老教授的声音像是把音色不佳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回响在早晨微凉的空气中,更加催得人昏昏欲睡。後面几排的学生几乎全军覆没,趴倒在桌子上睡成一片,葛为民百无聊赖之下向着高新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他也眼神发亮地望过来,葛为民神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好无聊。”
葛为民回他一个眼神:
“是啊。”
高新显然也读懂了他的眼神,继续望过来:
“还要撑多久啊?”
“早着呢,老实呆着吧。”
眼神交流进一步复杂化,葛为民觉得他们简直可以上电视表演特异功能,高新继续抛了一个眼神过来:
“那就这麽熬着啊?”
“不然还能怎麽样?”
高新的眼光开始闪出兴奋的光芒:
“小葛,不如我们逃课吧。”
“神经,要逃你自己逃。”
“去吧,去吧,外面风光多好啊,闷在这里干什麽?”
隔着睡得东歪西倒的一片男生,两个人在昏暗的课室後排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有什麽暧昧的情愫在眼神的交汇中逐渐升温,高新的眼神热切地望过来,说着“去吧,去吧”,让葛为民本就不安分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连带着屁股底下的凳子都变得又硬又难受,多坐一秒都不舒服。
葛为民终於下定决心,给高新一个“走”的眼神,两人立马敏捷地从桌子旁钻出来,猫着腰迅速窜到课室外头。
蜜糖年代(五十七)(H)
两个人逃出课室的时候还不到九点,第一时段有课的学生还在课室,第二时段有课的学生尚未起床,宽阔的主校道上稀稀落落地看不到几个行人,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梧桐叶子,气候清冷而怡人。
两个人干脆也不骑车,就沿着主校道旁边高低错落的矮山坡一路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回宿舍。高新手里晃着根狗尾巴草笑得得意洋洋:
“你看,我就说出来走比闷在里面要好得多吧?”
葛为民看着他身上那件跟狗尾巴草相配得很的贱狗T恤翻翻眼睛:
“切,逃课你还光荣了啊?”
“……小葛,你不是也逃了嘛。”
“闭嘴。”
“小葛,你每次恼羞成怒的时候表情都特别凶。”
“靠!”彻底恼羞成怒的葛为民恶狠狠地一脚踢过去,两个人绕着小山坡上的香樟树追逐着向前跑。
笑闹着回到宿舍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情绪却前所未有地高涨。葛为民拧开宿舍门进去後,两个人很自然地就吻成一团。
好像经过一个暑假高新又长得高了些,他俯下身来几乎是把葛为民整个人罩在怀里,扑面而来的全是高新的气息,舌尖接触的地方传来酥麻的感觉,葛为民舒服地叹了一声,把舌头叹得更深入些。初秋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连带着亲吻也沾染上了秋天的气息,清爽而沁人心脾,舌头缠了又缠,唇齿啃了又啃,气息换了好几次,还是舍不得分开。
朦朦胧胧地高新的手就掀开T恤下摆摸了进来,平时两个人小亲热一番的时候也总会有些稍微过火的动作,葛为民也不以为意,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就继续和他接吻。直到在背上游移的手指带着情色意味地探进他的尾椎骨,葛为民才意识到高新并不是想亲亲摸摸那麽简单,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伸手微微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