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愕然的睁眼,暗秋冥显然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刚刚,居然被他......吻了?
"原来,是你不愿意懂,呵──"
"那就慢慢来吧,幸好,我们会有很多的时间......"
寒衣的思维完全停滞,除了不安,他无法再去思量暗秋冥言词中不明所以的内容:这人,还要做什么?
"你不知道,只要你我之间订立了血盟,你就可永生不老。"
"从此与我朝朝暮暮,两相厮守,如何?......"
如何......如何?!
突然之间,寒衣竟有了大笑出声的冲动──
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那么久,只是想要跳脱出这一世的纠葛。临到末了,却被自己视如亲弟的人表白。冥冥之中一切的主宰阿,我紫寒衣何德何能?竟让您劳心费力来为我安排如此复杂离奇的一生?
慢著,他说什么?血盟?......不死?不!不要!......不可以!我不要永生!
如果说,养父的死、朵儿的死曾给我带来致命的伤害......
这些梦魇却都可以遗忘在今生...至少来世,我还有快乐的希望......
可是,一想到未来将有无数个暗夜来让我来重温这些噩梦,一遍又一遍......一股战栗的寒意自心底窜起......
我知道,如果这次过去......我将永堕...阿鼻地狱......
所以,即使是垂死,即使是脱力,我也不可以任凭他摆布!
寒衣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想要挣脱暗秋冥的牢固禁锢,这温暖的,陷阱......他想要嘶吼,却只能发出低哑的悲鸣......他想要离开,身体却不能移动分寸......为什么?明明已经丝毫不能动弹,明明已经吐光了身体里面所有的鲜血,却还不能死去?为什么,还不能?
寒衣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野──
原来,到最后,血干了,我还有眼泪......
原来,到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哭泣...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原来,到最后,没有一丝力气也没有,不能挣扎,任由摆布......还是只能做个哭泣的...懦夫......
后来发生的事情,寒衣都没有任何印象,只依稀记得昏迷前对暗秋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让我恨你!"
和之前倚在暗秋冥的怀中,透过他肩膀看到的,
那个冰冷的夜里,静谧暗蓝的天上悬著一抹月牙,笼著血色的薄纱。
※※※※※
我,终究还是被强留了下来。
再次苏醒,从此不老......
我的身体,因为暗秋冥的坚持而永远的凝滞在27岁那一年......
※※※※※
午后,寒衣一直在小亭里细细琢磨前些时候出游所作的几首曲子。琴音铮铮,一曲抚罢,尾声淡入四间。案畔香炉里,先前亲手添上的龙涎香已经燃尽。
"公子,王今日派人前来询问:下月初,又逢人界的‘雅琴操',您可依旧是要去的?"
暖柳见他起身,也将遗在亭间檀香案上的玉桑抱起,随后几步跟了过来。
这座山庄,山脚至山顶气候由盛夏入酷冬,一日之间可尽览四季:春之幽云细雨、夏之繁花嘉木、秋之朗月金枫、冬之皑雪晶霜。寒衣现在所起居的‘春浮殿'就建在山腰。名副其实的,一年四季里,日日春风醉人,夜夜花香熏浮。
寒衣走在曲曲绵延的扶廊里,看著两面生长得欣欣向荣的花木,不禁会心微笑:只有这花,总不让人寂寥。
"若是去,王请您这次务必等他回来,携手同游。"
说完,暖柳不再出声:公子在这山庄里住下,已经很久。这个空间里十年一度的以琴会友,一甲子来,公子眼见著当年同台的垂髫稚童长成翩翩少年郎,转瞬已是稳重中年;再晤时,却成高堂明镜悲白发。今次,他也已该易容为耄耋老朽,而当年结识的那些琴瑟之交,想必大多已是尘归尘土,公子可要依旧前去?
寒衣停下脚步,伸手攀过一朵栀子,片片绿叶衬著玉雪花瓣,清香淡雅。
──时间的确是有著淡化一切的力量,最初因那人的一意孤行而生的、咬牙启齿的怨恨,许多年过去,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不知道是那恨原本就根基不牢、还是自己个性太过懦弱,亦或是他所不觉察的其它;总而言之,不知不觉,寒衣仍是违背了当初的意愿,依旧无法将暗秋冥视为仇怨,依旧在乎他的感受,依旧担忧他的境况......就譬如,现在。
寒衣回神,笑道,"你去回他:没有事情就不必总往这里赶。让他安心处理自己的政务。你将我前日带回来的‘云茗'给那侍者捎回,告诉他:我三月以内都要整理曲谱,不会外出的。我的身体最近很好,不用再时常派人来问。"顿了一顿,他又开口,带著些许的无奈,"另外,这架玉桑也请侍者带回吧。请按我的原话回复:就说,他篆在琴侧的诗,我看见了......这琴珍贵异常,原该留著将来赠与能与他厮守一生之人......还望收回后妥善收藏。"
暖柳原本抬起头来欲言又止,见公子挥了挥手,只好微微弯腰行礼,抱著琴转身退了下去。她的背影渐渐走远,寒衣看著那入目满眼的芳菲,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这么多年了,虽然他始终挂念著暗秋冥,却仍无法保证不去伤他:因为,暗秋冥最想要的,自己真的给不起,也......给不了。那个月夜,那个吻,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是,不管寒衣想尽任何办法,那个轻飘得几可忽略的点触,却终归是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一旦思及,那一瞬的温热,就会像是火山爆发时突破岩石的最前一点星火,立刻就要爆裂开来,灼热的岩浆巨流卷袭之处燃起熊熊烈焰,将欲焚毁寒衣的天地......可是,他的心却开始发冷,像是落入深潭,一直一直向下、向下,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如果能够,寒衣希望自己彻底忘记它。只是,即使是他忘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自那一夜开始,暗秋冥的所有作为,根本让寒衣无法再视若无睹:当他的目光不再闪避、当他的感情不再隐讳、当他的告白不再含蓄......当他把所有对待爱侣才该有的亲密体贴全数用到了自己的身上......自己还能坦然接受,然后再装做依旧浑然不觉么?
时光如梭,当年与寒衣初见时的鬼界皇子,如今已是贵为一界至尊的鬼帝。
可是,这么多年,暗秋冥对寒衣的执著从未改变,让寒衣响应他的心意,似乎成为了他唯一想要的东西。他不明白,寒衣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就算是永远背负著痛苦的记忆也无所谓,却是因为寒衣仍当他是最爱的弟弟;寒衣可以陪他玩笑嬉闹、陪他吟风咏月、陪他对弈操琴,可寒衣唯一不能给的,是爱情。
他不说,寒衣却比谁都清楚,暗秋冥的"还不明白",否则──
他不会在登基大典上宣布要与寒衣厮守终生,闹得三界人尽皆知;
他不会总是弃下大堆政务,终年在人间与鬼界奔波,不惜每每精疲力竭;
他不会一再视寒衣的婉拒于不顾,又派人送来亲手篆上《相偕老》的玉桑。
第五章
这天,历来平静的山庄,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不速之客。
早晨起身时,映在窗格上嫩金的阳光格外明丽,暖柳一面赞著一面劝寒衣出去坐坐。谁知,寒衣不过在沁洛阁内取出棋谱打了半盘,就被园外一阵喧闹惊扰,抬头远远就见湖面回廊上有一个小小身影。下一刻,面前已经多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你就是紫寒衣?"冰冰冷冷的问话透著压抑怒意,面前的人抬起头定定直视著他。
寒衣转过身来,仔细打量:这般绝色的姿容、华贵的衣饰、雍容的气度、傲然的神色。眼前的虽只是一名十岁左右的稚子,寒衣却已经可以从他尚未定型的眉眼之间断定,这么多年周游四处的阅历,却也不曾遇到过这样令人难以移目的美。这个孩子的容貌,在不久的将来,应当是用‘倾城倾国'这类辞藻来形容也不足以描绘万分之一的。
看著暖柳满脸惊恐,寒衣只略作思量便已对来者的身份明白了七八分,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安抚笑著开口,"来者是客,柳儿,去沏茶吧!"
"幸会!请坐。"看著暖柳战战兢兢地上前奉茶,寒衣猜测这个孩子的脾气,想必平日在鬼界里是有些名声骇人的。
"我是暗荻叶,皇兄的么弟,鬼界第九皇子,宸渊王。"男孩的表情在端身落座后的一瞬,变得庄荣素雅,极合乎他天皇贵胄的身份。
果然,"哦......"寒衣淡淡含笑看他。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寒衣的心中明白,其实以暗秋冥的严词戒令,加上暖柳在他身边伺候多年深得恩宠的面子,平日也不知替自己挡掉了多少不速之客,其中不乏仗著身份前来兴师问罪之辈,也一律被拒之庄外。只是今日,确定闯进来的是暗荻叶,他倒是丝毫不吃惊了:暗秋冥平日来了庄里,话题十有三四是关于他的爱弟,可见这孩子与他极是亲近的。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把皇兄的赏赐送回?"到底是个孩子,一开口便是将心中的疑问提出。
"宸渊王的大名,久仰久仰。"方开口,寒衣想到那人每每向自己描述弟弟时的眉飞色舞,如今看来果然出色,不禁又在心中赞了一赞,"至于他的厚赐,实在受之有愧。"
"放肆!"不待寒衣将话说完,暗荻叶已经拉下脸来,"你是什么身份?不尊皇兄为主就已经是大逆,居然退回赏赐。还有胆量反驳,你!你可知罪?"他说得义正词严,寒衣虽然知道他并非有心污己名声,只是到底被视为男宠的滋味不好受......何况还是那人的亲弟......
挥挥手示意提起勇气意欲帮自己争辩的暖柳,寒衣忽略去心底的一丝酸楚,笑著问道,"那么可否劳您赐教,我紫寒衣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没有拒绝玉桑立场和资格?"
"你!"暗荻叶的脸一瞬间涨红,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慑于皇兄的严令不敢僭越。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孩子自个便扭了半天,终于又开口,却是带著几分委屈,"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您是这么觉得的?"寒衣看他突然抬起头来,脸色憋得渐渐发白,便决定不再欺负他了:这么漂亮的眼睛,何必要惹出眼泪污了颜色,"那就算是吧。不过有一点,我定要说清楚:你认定的那个头衔,是我枉担了虚名哦......"
看见他眸子里的惊异,寒衣又笑,"这一点,你可以跟暖柳求证。她是你皇兄的心腹,没可能长他人志气灭你皇兄威风的。"
寒衣不再开口,低下头喝茶,耳听著暗荻叶一下子跳起来,却将暖柳拉到门外叽叽喳喳。
寒衣暗笑:这个孩子,倒也是个可人,想必平日有他皇兄护著半分委屈不曾受过,所以更加是半点心机也没有的,难为他一开始装的凶神恶煞,到底是为了最敬爱的皇兄。估计平日里任性十分是有的,倒也不是自己当初认为的飞扬跋扈呢。
只这么想著,已是饮了一盏茶下去,暗荻叶缓缓进来又在对面坐下,"皇兄这次收了你退回的玉桑,雷霆大怒之下砸了琴不算还将自己关在听政殿内,至今不曾出来也不许人进去。你又伤了他的心!你知道么?"他开口时满脸堆笑,寒衣却知他为暗秋冥担忧。
"......"轻轻用指尖扣著茶盏,寒衣敛目不语。
"皇兄原本是第四皇子,只为了有主宰自己的足够权势,才努力夺了鬼皇之位;登基至今,他不曾选美扩充内廷,就连四邦历年贡献的美人也悉数赏给众人。你知道么?"
"......"低头,寒衣心中嗔怪那人的任性执拗。
"皇兄深爱著一个人间男子,一旦听说那人身体不适,即便有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也弃之不顾,费尽真气跨越结界去到那人身边,却也只能与那人相敬如‘冰'。甚至不惜每每与谏言的王公大臣据理力争,几乎要背上昏君之名,你又知道么?"
"......"依旧不语,寒衣心中却开始有些莫名慌张。
其实,暗荻叶声声质问他的,又有哪一样是他所不知道的呢?暗秋冥为他做了些什么,牺牲了些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可是,他为自己做得越多,他愈是一年一年地开始变得不求回报,自己却越是想要逃开──这种单方面永远温柔的付出,寒衣要不起,也不敢要......因为,暗秋冥要的东西,是寒衣唯一不能给他的啊......
寒衣抬眼,"你所说的,我全部知道。"──不错,字字句句,清楚肯定的,却是我最不愿承认的。
"你居然全部都知道?呵,你果然全部到知道!"暗荻叶的表情,随著一问一答时渐渐激动起来的情绪,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咬著牙一字一顿,"那么,你知、不、知、道?皇兄他喜欢了近一百年的人──就是你!紫、寒、衣!"
紫、寒、衣,三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掷地有声。
这一次,寒衣却沈默了:为什么明明不动心的,听著暗秋冥为他所做的一切,却还是止不住心底微痛;那个傻傻的人,何必为自己付出至此?
"我知道......"半晌,寒衣抬起头来,看著终究还是泪流满面的暗荻叶,平静开口,"这也就是你第一个问题的真实答案。"
──我们是一样执著的人,彼此都坚持了100年。虽然每一次拒绝,我都希望是最后一次伤害你。这一次,请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么?
※※※※※
看著暗荻叶期待神情,寒衣却只有深深无奈。
"殿下,您不懂的,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再管了......"定下心神,寒衣开始转移话题,"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就在庄内随意几天,如何......?"
突然暖柳惊叫声起,寒衣来不及抬眼,一抹紫银色的人影已经缓缓滑向他的脚面,不由自主伸手将对方抱起来,竟然是轻飘飘的没有几分重量,愈发显出暗荻叶的身体单薄出奇。
"我待会再跟你辩,呼呼,好饿,吃的......"暗荻叶软软靠倒在寒衣臂弯里,还好没有晕过去......他的脸上满是倔强,语气却已没有先前那么咄咄逼人。
寒衣叹了一口气,示意已被吓怔的暖柳去取些食物来:无论他吃饱之后会不会再一次纠缠不清,终归不能饿坏了小孩子啊。
于是早饭,在暗荻叶出现之后的半个时辰里,便从寒衣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连半点给他缅怀的残渣都不留。递过茶去,寒衣随手拿著棋谱翻看,其实是在努力掩饰心中痛失早饭的悲哀。
"嗯唔~~茶!"面前的孩子不停地将盘子里的糕点塞进嘴里,眼看盘子将要见底,他才抽空抬起头来。
"别噎著,水在这里。"寒衣宠溺地将自己的茶盏推到他面前,看他毫不客气的一口饮尽,又再次埋头投入到与美味糕点的战役之中。
见此情景,一旁端立著的暖柳也只能看著公子无奈苦笑,却是掩不住满眼的惊魂甫定:这也难怪,之间她为试图阻拦荻叶的突然到访,竟险些丧命。
其实,寒衣的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非常?这人前一刻还是位怒气冲冲跑来山庄兴师问罪的鬼界小王爷,怎么不过片刻就已经化身饿狼?
寒衣思忖间,一道劲风袭过,半空酥屑翻飞──原来是暗荻叶忽地将大半个身子越过桌面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淡淡的莲蓉香味喷薄而来,"嗯~~你知道么......唔......我其实是因为好奇才跑......跑过来的......唔嗯~~"
无奈抬头,寒衣正对上分寸之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滴滴溜溜转动;暗荻叶此刻的表情,有一点点狡黠,却是十足可爱。
"我知道你好奇的是什么,这次你定是失望不小。总之你该知道的我都说了,不要再问。"寒衣起身将空盘子拿到一旁的长案上,随手将上面洗好的水果取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