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叶虽走,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被推动就再也回不到起点,也停止不下来。寒衣渐渐发现,自己对待暗秋冥的心,原来竟不是真的那般绝情:那人欢喜时的笑容、那人忧愁时的蹙眉、那人耍赖时的猾黠、那人慵懒时的不羁;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直到现在,寒衣才知道,竟早已深深印入了他的眼中,记入了他的脑中,刻入了自己的心中。不管寒衣如何推拒、如何否认,暗秋冥的一丝一缕,毫毫末末清晰起来;那一双璀璨眸子,哪怕是醉里睡里,也时常幻为幽思入他魂梦......
每日的黄昏,寒衣习惯于倚坐在窗畔,看那金乌坠地,看那华月东起,一片雪银月光清辉之下,万物归于静谧。一日一日,他便试图在这里理清自己的思绪。早已习惯了回避,寒衣从未逼迫自己去做过如此艰难的决定。
记得,流他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执著是苦。舍是解脱,一为放弃、一位放下。
放者,下为上,弃为多;做不到放下,即便是放弃,也是为己心谋福。
寒衣当日虽然年幼,听罢也曾一笑──灵台清明便可无忧无惧。以后果然事事随缘,不争不夺。
只是,不曾想,养父终究料得不错,这一次,寒衣到底还是不能放手了。
在那么多年的耳鬓厮磨之后,终于惊觉,虽然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竟也渐渐改变著
──竟已不想离开他,即使要担负著超越手足的名分,还是不愿意轻易离开他。
这种心情,是什么呢?寒衣想等暗秋冥回来,问问他,这个......可就是他所要的"爱"?
先请他先原谅自己的后知后觉,再问问他,如果,自己现在愿意试著给,他,还要接受么?暗秋冥的表情,会在那一刻如何变化?他的惊喜、他的笑容......
每当寒衣猜想这些的时候,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就会打断他的思维,寒衣迫不及待。
──不管答案如何,我,和他,都一定会比从前幸福。
寒衣期待著,期待著那一刻早早到来......
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期待著一件事。
第七章
作了决定的寒衣,不再将一年中大半时日花费在外出游历之上。往常凭著这些行程,他努力减少著与暗秋冥相处的时间,却也加重了那人奔波于两界的次数和负担。
生活在这里一直不以为意,如今寒衣才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的一切:山庄被暗秋冥更名为"寒冥",名为山庄,实为宫苑。以寒衣的居所"春浮殿"为中心,山下依次有"夏鸣殿"、"雨燕阁""落芙台";上有"秋霞殿"、"锁烟楼"、"碧霄穹"、"冬薪殿"、"宿倩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不可尽数,只将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装点得金碧辉煌,气势万千。
暖柳最欢喜引著寒衣四处游玩,一日便可经历四季风光,见到公子难得的浅笑。但,独是连绵群峦之顶的"万极峰",她却从不带寒衣涉足。
那里只有幽寂的冰寒,总让人一眼就觉得冻彻肌骨的冰寒;终年白雪皑皑断绝一切生机,甚至连飞鸟都不会到达的所在;寒衣每每登上离山顶最近的"冬薪殿",从高耸飞阁的窗楼眺望出去,那是似乎遥不可及的所在......阳光下永远明耀的荒原,却让他的心止不住莫名:在那片茫茫雪银之中,若有人真停留,是否仅会觉得寒冷?
──这个问题,看著暖柳绘声绘色的专注模样,寒衣那时也只是一笑略过;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答案,他将比谁都清楚。
暖柳时常将她所知那人的一切在寒衣耳边娓娓叙来,他已习惯于含笑倾听。寒衣知道,这个因著他的改变而欢欣雀跃起来的女孩,一直在努力使他相信:幸福与痛苦,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
在暗荻叶匆匆离开的第十日,寒衣收到了他从鬼界送来的礼物。当看到那一抹幽绿静静卧在紫檀箱底的雪白锦缎上,他忍不住惊喜异常。
"紫大人,宸渊王派遣小人送来此物......主人得来不易,请您务必收下。"一旁站立的青年垂目敛容。
寒衣会心一笑,伸手拂过丝弦,轻灵华美之音入耳,喜悦在心底不著痕迹地泛开,"替我谢谢贵主......你从鬼界来此,要花费多久?"
他转过身来,只听使者从容开口,"回禀紫大人,日前从主人在川陵的府邸出发,整整九天。"
"辛苦了。"合上琴盖,寒衣转过身吩咐暖柳好好收下。
"请先到客间休息。"暖柳依命欲引使者下去。
那人并不移步,反而含笑微微躬身,施礼道,"多谢公子体恤......只是,小人受令星夜赶回,实在不敢耽误。"
寒衣心中感叹荻叶律下过于苛严,又不能自作主张叫来人为难,只好作罢,来人恭敬辞行,随暖柳出庄去了。
寒衣笑笑便要转身回房,猛然间心中一动,已拔足奔出书斋拦人,"烦请稍候!"
被寒衣拦住去路,惊讶之色在使者面上一闪,便随笑容隐去,"不知公子还有何吩咐?"
"我请宸渊王爷替我转告陛下一句话......"寒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自今日起,我在这里等他!"
──我、在、这、里、等、他!
轻轻出口的几字,却已包含寒衣此刻心中一切情意,和坚定。
荻叶的深意,他想他是懂得的:既然连破碎成千万片的玉桑也可复原如初,那世间还有什么不可从来?
※※※※※
山庄里没有春秋更迭,荻叶离开后,只是一如往昔的月盈月缺。
第一个月圆之夜,那个熟悉的气息没有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寒衣身后,他猜测侍者的行程偶有耽搁,虽然失望,却能安然接受。
第二个月圆之夜,不管寒衣闭上眼睛多长时间,睁开时却总也不见那人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俊脸。安慰自己暗秋冥忙于国事,除了偶尔在心中埋怨自己对鬼界的一无所知,或者惊讶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在乎一个人,翘首期待的快乐仍然让寒衣心安。
第三个月圆之夜,风袭来,微微的凉意,却安抚不了寒衣焦躁的心情。月光如泉、柳影婆娑,整夜坐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弹奏起那人最喜欢的曲子,直至东方白光微现......他心底徘徊不去的,只有一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当寒衣终于发现,原来简简单单数月的等待,就可以让自己想到这么多东西,寒衣开始不由自主地猜测:那个总是追随自己四处奔波脚步的人影,他的心中,那时又在想著些么?
渐渐的,寒衣心中恢复了平静:不是心灰意冷,而是终于体会到暗秋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苦候回音的无奈;体会到他这么多年以来,不愿再次逼迫自己的无奈;体会到一个人总是要去猜测另一个人心意的无奈......然后,因为体会而懂得,因为懂得而感动,因为感动而平和。
霞光明媚的早晨,寒衣取出先前心烦意乱时抛在一边的棋谱研习;花繁蝶舞的午后,他于山间闲步,缀字成文、连句成篇,其乐融融;绵绵细雨的黄昏,便在书斋里铺纸挥墨,细细勾勒竹窗之外绿肥红瘦;月上中天的幽夜,寒衣沏一壶清茗,茶香缭缭腾起,轻啜盈盈满喉。
可是,当寒衣从暖柳手中迫不及待接过荻叶捎来的书信,他会感觉荻叶有意在隐瞒一些事情:信中提到那人,不再事无巨细;变得只有"尚好"、"忙碌"一类模糊的字眼,害得寒衣只能从行间字里猜测暗秋冥的近况。但,纵然仅仅是这样的猜测,也每每使寒衣快乐起来,使他明白‘无望等待'与‘充满期待'的不同。
终于有一天,薄薄信纸上,只有浅浅墨迹两字。
原本以为,一切都已在接到这信的那夜,变得十全十美。直到许多年后,寒衣依旧保存著那张曾经淡绿、而今发黄的竹纹素宣。
──纸上的"必归",字的主人,是暗秋冥。
※※※※※
寒衣永远不会忘记──
他在山庄大门翘首期盼了整整七天七夜......
他揣摩著秋冥写下那字时候的心情:是喜,抑或是狂喜?
他想象著,他们下一个相见时刻的表情:是喜,抑或是狂喜?
寒衣能肯定的,只有自己的心情,却仍分不清楚:是喜,抑或是狂喜?
等等盼盼,盼盼等等...
终于,在第八天的傍晚,残阳似血殷红,暗秋冥果然回到了寒衣的身边。
/你能体会,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么?/
一身狼狈的荻叶站在寒衣面前,指著身后冰蓝水晶,"他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也算是不负所托。"
"原本皇兄已经出发,撤兵的天界却突袭而来......伤害他的人,我不会原谅。"永冻的峰顶之上,荻叶对寒衣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
寒衣没有追上去,他们以不同的心情深爱著同一个人,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那伤痛不是言语可以抚平。只是,不曾想到从此就失去了荻叶的消息: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间,看著暖柳端上的糕点,偶尔,寒衣会很想念这个总是对他笑得春花烂漫的孩子。
暗秋冥的身体,按照他的嘱咐被荻叶安放在万极峰上霏雪洞内,永永远远陪伴寒衣。看著弥散在四围的淡淡荧蓝色雾缭和他周身笼罩的银色碎光,轻拂著冰晶,寒衣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我的爱人,只是在沈睡之中。
而寒衣呢?山庄里所有的一切如今对他而言,只是折磨。
每一寸绿意,每一片瓦砾,每一脉流泉,每一丝微风......有他的记忆,也那人的记忆:寒衣与自己下棋时,那人的笑语似乎就在耳边......他在露台午寐时,暗秋冥的呼吸似乎近在咫尺......脚步停留在山庄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寒衣都会看见他的影子。
可是,寒衣却执意待在这个与暗秋冥一同生活过的地方;甚至,寒衣从春浮殿搬到了冬薪殿,因为那儿更加靠近暗秋冥。朔风呼呼的夜里,寒衣爱坐在山洞前的雪地里弹奏他最爱的曲子;他开始学著喝酒,因为勇气去霏雪洞见他,可以把自己灌醉了再去;寒衣对暖柳眼中的担忧视而不见,他安慰她自己不会有事,他并不清楚还在等待什么。
寒衣所作的一切,只是因为,他不想忘记他:他知道自己不该忘记他,可是,人是最善忘的动物,这甚至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从最初看到暗秋冥的睡颜,发现自己是‘重新'想起那种心碎的感觉,寒衣就很害怕──他害怕未来漫长的日子里,会像忘记养父和朵儿一样的忘记他;虽然他现在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忘记他;寒衣害怕那么无穷无尽的岁月,如果他在哪一天偶然想起,许久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人让自己痛过、恨过、爱过,即使那感觉依旧刻骨铭心,也说明自己是‘已经'忘记了他的!他不要有这么一天,因为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无法忍受;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他答应过自己要回来的,这样的结局,他怎么可能甘心?
于是,寒衣决定、并开始和时间比熬著意念。不知道海枯石烂要多久,他却肯定至少五百年过去,自己还可以守著他;寒衣对他的一切记忆,清晰依旧,恍若昨日......可,也仅仅就只是这样了。
不够,这些都不够!寒衣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渴望看到他的表情。知道自己很贪心,寒衣会一直一直忍不住想: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呢?
想到这个,寒衣会觉得悲哀:为什么当初要对他那么不屑一顾呢?哪怕那时多看一眼、多听一句,也好呢!为什么他们在珍惜对方的时间点上,从来不曾统一过?这些问题,寒衣想不通了,也会趴在冰面上一遍一遍问那人,不回答,就一遍又一遍地问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渐渐的,寒衣终于相信自己的坚持多么荒谬、期待多么可笑,因为那人,从来也没回答过半个字。
──思念像是毒,自我决定留在山庄的那一天开始慢慢腐蚀著我的灵魂,如今干脆放弃它恣意肆虐,一任身心俱疲。
──我不知道我天空里最后一丝光亮,何时会被黑暗完全覆盖,我只希望我归于的永寂里,能够有他。
──如果他还会偷偷从身后搂我入怀,这一次,再不让他无奈松手!
※※※※※
直到那一天,寒衣听说人间举行琴艺盛会,琴艺夺魁者赠以‘芝兰谱'──暗秋冥当年做梦都希望赏鉴的失传古曲,寒衣想要为他得到。
临水露台之上,十指撩拨之下。铮铮琴音如水流泻,原本有些嘈杂的江面,寂静无声。
曲终,接过主判恭敬献上的谱卷寒衣匆匆辞别众人离开。
寒衣埋头赶路,却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嘈杂,驻足细看,是一名少年受困于几个地痞,周围人群熙攘,居然没有人上前阻止。寒衣见少年满脸的尴尬无奈,虽知道自己一介书生也许帮不了什么大忙,仍是忍不住紧奔几步上前为人解难。
所幸,看到有人出面,那伙人叫嚣了几句倒也散了开去。寒衣回过身来看向那人,虽然相貌平凡,却是修身玉立,气质儒雅。
"多谢兄台拔刀相助!"
少年微微颔首,一揖及地,再抬起头来时,对寒衣粲然一笑。只这笑,竟仿佛是一线阳光拨云穿雾,直射到寒衣阴霾许久的心底,惊得他愣忡当下,居然忘记了还礼。
"这位兄台怀抱玉琴、气质敦儒,想来也是参加琴会的,"少年倒不以为意,"可否有劳?我初来贵宝地,方才惊慌,此刻已是迷了方向。"
看少年笑得尴尬,寒衣也不好意思起来,微一拱手,"小兄弟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寒衣抬手遥指身后华宇,待少年走出几步,方回过神来追去,"请留步!"
"......"少年驻足,回头有些疑惑。
寒衣自知冒昧,连忙解释,"‘芝兰谱'已经交给胜者......我想此刻,恐怕各位名士都已启程离开了。"
"啊呀!来晚一步,都是刚刚那帮人,气死了、气死了──!"
少年待寒衣说完,懊恼得跺起脚来,脸庞涨得通红,眉尾也像个孩子般不乐意地拧著,看得寒衣又是想笑又是有些心疼:他这样子,跟当年的秋冥竟有几分相似呢。
少年忽然一把抓住寒衣衣袖,"烦请兄台相告,得胜的是何人?我这就去登门拜访。"
寒衣含笑,"小兄弟,你很想要那琴谱么?"
"兄台误会了,"少年腼腆笑道,"我不是为著那‘芝兰谱'。"
"噢?虽说来赴‘名宿集'的名士济济,却没有谁是稀罕那‘天下第一'的,不过都是想要见见‘芝兰谱'罢了。"这的确出乎寒衣的意料,"小兄弟居然毫不在意?"
"论琴艺,天下间能人甚多,何况我根本就没有赶上比试。"少年露出些懊恼神色,"若是靠我自己的实力夺谱,我自然是欢喜极了的......"说著,竟又转怨为喜,"所以还是赶著去向高人请教比较明智呢。"
寒衣不禁佩服他的豁达,故意岔开话题,"我方才弹了一回子琴,此刻想去喝杯茶,你随我去吧。"
寒衣并未告诉少年芝兰谱就在自己手中,倒要试他肯不肯为个生人耽误时间。
少年神色间略有迟疑,却仍是笑道,"兄台厚意,请!"
"前面不远便是‘楼上楼',享誉数百年的名店,"难得没有看错人,寒衣狡猾一笑,"这顿若是你来作东,我便将‘芝兰谱'借你十日。"寒衣不管少年错愕神色,只笑著拉住他同行。
──几乎忘记笑容的寒衣,那原本衰竭不堪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