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认识这个爽朗少年的午后,萌发出了第一抹绿芽。
第八章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寒衣远远就听到两人的声音从明萱堂里传了出来,也不知道羽弟又在拿什么事情缠著他的侍从扶风。
隔著窗,寒衣略带笑意开口,"羽弟,今日何事这么开怀,真真难得一见!看样子愚兄来得恰是时候呢。"
话音未落,寒衣缓缓踏入花厅。
笑著迎上前来的,是那日相识的少年,名叫华月羽,"大哥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
羽拽住寒衣胳膊撒娇,朝一旁的扶风努努嘴,"他分明知道极目顶上的‘龙眠春翠'稀罕,他、他居然就让我这么糊里胡涂的喝光了。"
寒衣立刻明白了缘由:这道茶中极品,九年才得六两少许。是在山顶下过第一场春雨后,茶农们在清晨阳光还未照耀大地时,将尖端一叶一芽与晓露一同摘取下来密制而成的。羽对极味如此专注,此刻必然是又悔又恼。
"你啊,不要老是欺负扶风。"寒衣轻轻拍了拍羽的头,"人家千辛万苦替你弄了来,一点不剩的全都进了你肚子,你倒还多话?"羽弟未必真有责怪扶风的意思,倒有多半是要哄我说话。
"大哥你也不帮人家啦。"羽吐吐舌头,端过香茗递给寒衣,"难得你肯来我谷中逛逛。大哥近日安好?山庄里各处都好?......"
"都好、都好,你先坐下啊。"寒衣打断叽叽喳喳的他,"十日后是中秋佳节,我想请你那日过府一叙,不知羽弟赏面否?"
自两年前的一遇,他们相逢恨晚,由交浅至言深。只是关于羽的来历,寒衣仅知他是魔界中人,其它便一概不晓了。羽显然有心瞒过,而寒衣又最不喜究人隐私,所以决口不问的──朋友相交既是有缘,缘深则聚、缘尽则散,你谁我谁,于寒衣心中并不重要。何必定要将来龙去脉了然于心?倒弄得尴尬生疏,好没意思。
"又到中秋么?时间过得好快啊,去年也是在大哥府上过的呢。"
羽笑似无心,可他的眼睛里,看著寒衣时的担忧神色却掩不住──
一年前,也是八月十五,正逢人间的蟾宫之节、亲人聚首之期。是夜,寒衣留羽在寒冥山庄赏月。万顷寒光一夕铺,水轮行处片云无,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在庭院的水榭里坐下,仰头但见皎皎明月悬于半空,月光透过松影,点点洒落白石小径,如雪似霜,若银赛玉,微风拂过,松林轻吟,仿佛有些乐声夹在夜风中过水飘来,侧耳聆听宛若梵音轻起,却又若有若无......
羽坐在寒衣的对面,周围一片幽寂,谁也不舍开口打破这清雅。这样的夜里,最是能够勾起思念之情。寒衣却在不自知中,已叹息良久。
许久,他默默垂下头来,"羽弟,今夕良夜难得,可愿陪我畅饮一番?"
寒衣如是说。
于是,在那个风里有栀子花香的夜晚,明明很少喝酒却硬要把自己灌得烂醉的寒衣,对羽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一个不喝醉就不敢相见的人。寒衣拽著羽跑到山颠,一路上跌跌撞撞却不肯停下脚步;寒衣不知道,在羽眼中,他趴在冰棺上看那个人的样子,仿佛就要这么天长地久的永远、永远著......
/一百年的相处,五百年的相思,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说起来真的很长......我只觉得,几百年来,我们始终没有好好相爱过。"
"为什么他在追逐我的时候,我不顾一切的想要逃脱;当我决定好好爱他时,他却不肯回答我一个字?"
"爱我,他总是说他爱我,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不是会接受这份感情?"
"他的确是真的爱惨了我,那么霸道的,那么蛮横的爱著我......他赢了,有一天我终于发现我其实也爱著他、深深的爱著他。可是,他却不会再对我说一个‘爱'字。"
冰面下的男子似乎只是在酣然入梦,他脸庞上的淡光慢慢晃痛了寒衣的眼;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冰面上,却化作一阵一阵的轻烟,四散而去,残痕了无。
寒衣身后的羽蹙起眉头,忍不住开口,"大哥,你是他的什么人?他就是鬼帝,对不对?"
羽竟然认得秋冥?醉意上来,寒衣却清醒起来,"羽弟,你怎么会认识他?"
"哦,从前听说过的罢了:上次天界与鬼界的战纪元时,在最后一场战役中,鬼帝暗秋冥重伤昏迷......"羽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带著几分黯然,"想不到三界传说中暗秋冥那个执拗的情人,竟是大哥你。"
寒衣无奈苦笑:数百年来,在这所四季缤纷的宅子里,他心甘情愿禁锢著自己,因为在这白雪皑皑终年寂静的山颠禁地里,沈眠著那个既是自己的仇人,却也是他熏神噬骨的爱人的男子。
──这样子的煎熬,竟成了别人口中的‘爱情传说'。
那一夜寒衣俯身冰棺之上的低低倾诉,终于让羽终于知道,他一直不解的、大哥的伤心,由何而生;羽明白了寒衣为何永远愁眉不展,而自己给寒衣的欢乐,为什么总像是寒冬里乍现的阳光,无论如何也融化不了大哥心中的冰雪。
......
拉回思绪,寒衣抬头。
"羽弟,你记得不错。今年我早已备下桂花佳酿,你一定喜欢的。"
十日后的中秋,羽如约而至。
羽平时从不在谷外多作逗留,这次却说要在山庄里多留一段时间,寒衣自然喜不自禁。只是这次,寒衣总看到羽望著远处天空发呆;加之羽眉宇中隐隐的愁闷,更让寒衣生疑。一晃,已是三个月过去了,羽的失常愈发明显。直到有一天,羽突然来辞行,却是欢天喜地,那长长舒出一口气的神情,显是解决了天大的麻烦。
"不是大哥赶你,算算日子,你也不该再让扶风挂心了。"寒衣笑著点头,心中却暗忖: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历来豁达的羽如此反常?
不过,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寒衣觉得自己也不好打探。
※※※※※
山庄里没有季节更替,只有日升日落,提醒著时间在过去。
"公子,您看。"暖柳支起暖阁的窗户,回头招呼埋首书间的寒衣,欣喜地指向外头庭院,"那棵‘连枝焰'又开花了呢!"
放下手中的书,寒衣走到窗前。
和风煦日里,院中一片红光耀眼,细看却是半空中卷扬著丝丝闪烁晶莹的红蕊。逆风观去,不远处的山崖上,盛放了一树赤红。
"又是十年了。"寒衣点头,"暖柳,你还记得。这是花开第几回了?"
"公子,早就记不清了。从您来到这里,陛下还在时,这花开开落落......"见公子垂了眸,暖柳连忙笑道,"奴婢这就去准备,好采花瓣来做些点心。"
寒衣又何尝不知道暖柳的心思,"有劳。还有你制的花蕊蜜,这回多做些,羽弟很是喜欢。"
"那蜜还是新鲜的更好些,奴婢一定备下一份给羽公子送过去。"暖流笑著点头,"公子还有其它吩咐么?"
寒衣转向窗外,"别忘记拿些到万极峰,他......最喜欢这花的。"
沈默间,有花瓣飘过檀绿的窗棂上,落在了两人脚边的白石地面上。
许久,暖柳方轻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
午后,寒衣在花园里小憩,却被暖柳的惊呼从浅梦中惊醒。
"公子,公子不好了!陛下他......"不等她说完,寒衣已经冲出院落,奔向山顶。
"这是怎么回事?"看著从水晶冰棺里不断散浮出来的淡蓝气息,和秋冥明显黯淡下去的脸色,寒衣手足无措。
"公子,陛下的时间到了......"立在满地凌乱不堪的红色花瓣中,暖柳低低呜咽著,"陛下他自沈睡起,真气流失不断,即便我们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计算日子,也许躯体再过一年半载,就会开始腐烂。"
寒衣惊得退了一步,跌靠在身后的冰棺上,"秋冥他没有死啊!"
──秋冥只是睡著了,是你们告诉我的。
"是,陛下当年受伤濒死,却强留下最后一口气封印自己的躯体。因为这样,也许还有复活的希望,他渴望著和您团聚。为了这长久的沈眠,他付出那么可怕的代价......"暖柳掩住了口,她眼中的慌乱却分明证实了这话。
"你说什么?"寒衣扑了过去,再也没有半分仪态,"你给我再说一遍!"
"奴婢不敢再瞒公子。"暖柳慢慢跪了下来,早已泣不成声,"陛下为了陪伴在您的身边,动用了禁咒。这能减缓躯体的腐化,却会让陛下陷入极度痛苦之中,一种寸寸错裂开骨肉筋脉的、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的疼痛......"
──骗我,暗秋冥你骗我!
"啊──!"尖叫著,寒衣打断了暖柳。
"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颤抖著,寒衣松开手扭过头。
──是什么模糊了我眼?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你的脸?
寒衣拼了命去捶去打,可那棺盖却纹丝不动,"你瞒我,为什么要瞒著我?我不要你陪、不要你陪,你死好了──!"
"公子,不要这样。"暖柳哭嚎著抱住寒衣伤痕累累的手,"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多嘴。"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熬著这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只为留在我的身边么?你以最最坚定的态度守护了爱情,却要我来背负我远远无力背负的内疚?你好自私,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抱著对你永远的愧疚?
"暗秋冥,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试问我又如何能够恨得起来?去恨这样一个深爱著我的男人。
※※※※※
这一刻开始,寒衣只能呆在秋冥的身边,再度陷入几乎无法呼吸的痛苦中。
刚开始的几天,寒衣一直都默默注视著暗秋冥熟睡中的脸庞:厚厚冰面下,那张英俊霸气的脸,还略带著只有寒衣感觉得到的稚气。无涯无际的沈睡和疼痛,并没有让他难看半点,可那微微蹙起的眉、那紧紧抿起的嘴角,却是掩不住的不甘、牵挂,和无奈。然后,我陪他聊天,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段曾经;我陪著他看流云、看月亮、看星星。
直到一个黎明,当满天繁星被暗橙色的朦胧晨光隐去时,寒衣突然想通了一些东西──
暗秋冥霸道而执著的爱意,一次次伤害到自己。虽然真相让自己无法承受,可是,爱情原本就代表著将对方的缺点包容,他是不该怨恨暗秋冥的。
走下山顶的寒衣并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可以期待,可是暗秋冥已经不惜一切,那么即使希望渺茫得大家都早已看不见,不到最后一刻,自己绝不能先放手。
数日后,从鬼界回来的暖柳,给寒衣带来一个略可宽慰的消息:暗荻叶已经回到了国都溯泾城,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现在是万万人上的摄政王;他著手整饬朝纲,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令人叹服;数月以来的大刀阔斧,一扫鬼帝离开后,鬼界渐渐生出的种种弊端。
暖柳还为秋冥取回了由鬼界数字大长老元气加持的封印,可惜也只能稍缓真气流失。就在一筹莫展之下,来访的羽却一口答应下要为秋冥研制药物。
寒衣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在他眼中还是孩子的羽,不但贵为魔界四皇子,而且竟与重伤暗秋冥的天帝宁,有著一段比自己更加激烈的情感纠葛。
※※※※※
一旬之后,是寒衣与羽约定好的期限,却迟迟不见扶风将药送来。寒衣虽然知道药物的研制不易,便拖延些也是有的,奈何看著冰棺中的暗秋冥神气一天一天颓落下去,心急如焚间也就顾不得许多,等了几日还是动身去了芳渡崖。
入得谷来,扶风将寒衣让到紫草斋内用茶,连忙去请主子。寒衣站在窗边,却被远处传来的幽幽琴音吸引:音律幽缓曲折、缠绵悱恻,原本极普通的一曲,却因琴师的技艺而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情致和意境。这样的造诣,莫说数百年来在人间四处寻访名家的寒衣不曾遇过;即便是寒衣自己,恐怕也是望尘莫及。只是这琴声过于哀怨,让人在悦而忘形时,不禁猜测琴师心中所想。
少时,一道清俊人影远远奔来,穿过几道回廊,及至近前,正是一身月白的羽。
"大哥,连日可还安好?"羽气喘吁吁开口,语气却极是谦雅。
寒衣迎了过去,笑道,"一切托福。"
屋角的冰铜香炉里镇著瑞脑,清爽香味让羽急促的气息迅速平缓下来;与寒衣携手在几案旁坐下,羽从扶风手中取过茶奉上,"大哥恕罪,这几日私事缠身,竟把重托之事忘记,该死该死。"他将两只白瓷小瓶递过,"幸好‘回魂'已得了,应该有些助益。我目前所能也仅如此,还望大哥莫弃。"
寒衣双手接过,"羽弟费心了,你肯配的药,自然是极好的。是大哥心焦鲁莽,就迟个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他声音低了下去,不是不伤心的,"反正,我也早该习惯秋冥这个样子的......"
羽弟何等伶俐剔透,笑著拉开话题,"我今日早晨画了一幅春景,难得大哥到来,正好请教。"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牵住寒衣的衣袖略作撒娇。
寒衣的心神被这弟弟纠缠过来,宠溺地拍拍他的头,"羽弟,先不忙。大哥问问你:我方才远远听得琴声,音由心生......这人心中愁绪千万,为情所困。"
"哪里?我怎么就没听著?"羽故意侧头侧耳,琴音此刻却是没有了,于是含笑耍赖道,"大哥说的玄虚,我倒没怎么听出来呢。"
羽越是掩饰,寒衣越肯定这人同羽有瓜葛,"扶风方才说到谷中收留了一名外人,方才可是他?琴技高超若斯、已非出神入化可形容,我倒想去拜会一番,若得他指点一二,也是教益。"
羽的神色大变:若让寒衣知道自己收留的正是他的仇家,还不知道会有怎样一番的翻天覆地呢。他连忙遮掩,"大哥的琴艺世间难得,不见得与他有差,实在太过谦了呢。那人这几日心情欠佳,来日方长。大哥先和小弟去用晚饭,扶风今日可是费心操持,连我都有口福呢!"
明知羽在敷衍,寒衣也不便再强人所难。
来到品芳厅,只见屋子正中花梨木云龙方桌瓷玉桌面上,十数道清爽菜食盛在柳叶形的花盘之中,竟是精巧各异;那盘子,更是难得的一色绯红石榴玉琢磨而成,衬著桌沿白绢上整整齐齐摆放著的三副银石碗筷,红白搭配精致十分。
"扶风的手艺愈加精致了。"落座后,寒衣真心赞道。
刚刚举箸,却见身边的羽皱了眉头,"这人可有几日不出来吃饭了?"
扶风淡淡接口,"又不是一两天了,倒像是等著您亲自去请呢。"
莫名其妙的一段对话,已引得寒衣注意,也将碗筷放下,"谷中住著的那位客人不舒服么?不如你还是去请了来吧,即便是身体有恙,饭总是要吃的。"爱屋及乌,寒衣既倾慕他的琴艺,自然也对他多生出些温悯之心。
羽却更不高兴了,却只是默不吭声,寒衣不知缘故,扶风忙笑著解围,"公子还是这般菩萨心肠,我一会就把饭菜给那位客人送去呢,您和主人还是先用吧。"
这时羽也提箸笑道,"大哥莫要挂心,那人无碍的,我们先吃。"
饭毕,寒衣说起带来的几首新曲,羽欣然试奏,却因为心思紊乱影响了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