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弟,你何必瞒我?"寒衣饮了一口佳茗,突然开口。
"大哥所说何事?"羽分明在紧张,笑容欲盖弥彰,"大哥若嫌弹得不好,我再来过便是。"
叹了一口气,寒衣将他拉到身边,"我先前已说过,音由心生,你是藏不住的。你决不至于为了小事乱却心神,看你先前的行径,一味的闪避任性,往常断没有;我思前想后,与这位琴客脱不了关系的。"
羽心惊,寒衣如此敏感,日升宁在谷中的事情眼见是混不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开口,"大哥的意思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爱慕你的女子,为何琴音之中却隐约著男子的气质?"寒衣先入为主,虽然疑惑,也不敢随便断定琴师的身份。
羽暗舒了一口气,敛了脸上的笑闹神色,"大哥,有些事情我此刻说不得,还望大哥见谅。"
寒衣听他如此,倒有些不知所云,隐约感觉到这里面的事情,也许比他想的要复杂许多,"既然如此,大哥有几句浅见,说给你听,也不枉你尊我为兄一场。"
──‘情'之一字非同常物,若是处置不当便会害人不浅。寒衣分明看羽今日陷入迷障,不忍心他将来伤痛。
"羽弟,我就索性直说了,你的心中有这奏琴之人呢。"寒衣的目光越过窗前珠帘,落出去很远很远,"有些事情,原本就分不清什么对对错错。关于感情,大哥那时想了很多,也很深,可又换来了什么?只有而今揪心的折磨,那么多个白昼里孤苦凄凉,那么多个深夜里肝肠寸断,永生永世的遗憾和悲伤。我用理智换来的,不是自己的快乐。"
寒衣这刻一改缄默习惯,将心中所想慢慢对羽悉数说出,"人总要失去才知道珍惜。即使真有不得已的苦衷要辜负她,也要多为自己著想,不可轻易放过这段姻缘呐。"
寒衣希望以羽的智能,加之自己的提点,领悟起来不必再付出自己这般的代价。
这一夜,寒衣似乎只是以兄长的身份说著告诫,羽却明白,那是寒衣自己的悔、自己的怨。
第九章
‘回魂'的药效,好得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暖柳将其碾碎后散在冰面上,立刻便被吸入棺内,化作团团绯红雾气包裹住秋冥;蒸腾流动之间,渐渐和秋冥周身的淡蓝气息融和,半个时辰后他的皮肤竟泛出些红润。
寒衣由此猜想,羽绝对不是普通的魔族中人,而扶风的很快到访,也证实了寒衣的想法。这时寒衣才知道,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毫无心机、天真活泼的少年,竟是三界中声名显赫、风云叱吒的魔界督帅。
羽派扶风来借一件可以打动荻叶的信物,寒衣取出了"玉桑"──这架当年由荻叶亲手修好的琴,也果然在数月后魔、鬼两界的谈判中发挥了作用。
"主人要我向公子告罪,他隐瞒了真实身份,还有跟天帝的关系。他预备了一件礼物赔罪,稍时送上,还请公子静候。"
"羽弟想太多了。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天帝伤了秋冥,却怎么也怪不到他的身上呢。"寒衣释然一笑,"他赠我‘非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呢。实在要算,就算功过相抵吧。礼物、赔罪什么的,以后不要再提。"
羽心思细密,因此对寒衣负疚良久。扶风话里隐含深意,只是寒衣并未留心,错过了追问的机会。
※※※※※
山顶飞雪连天,按照人间的历法,转眼就是腊月。
"暖柳你看,好大的雪!"伸手接起半空旋落的晶莹,寒衣掌心湿冷一片。
"公子,除夕要到了呢。人间的此刻便是忙著洒扫屠祭、添衣置物。"一旁的暖柳应声。
"原来是过新年啊。过年好,这在哪儿可都是最团圆的日子呢。"寒衣笑了起来,这几日他总是梦见从前的事情,好几次又回到了年幼时,小小的自己牵著朵儿,追著高高放飞风筝的养父,一路奔跑中散下清脆笑声。
看著寒衣愣在雪中,暖柳过来替他加上披风,轻声劝道,"您在风地里站了一早晨了,还是进屋里赏雪的好。"
走在积雪上,寒衣随口笑道,"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喜欢极了新年:漂亮的礼物、可口的食物,还有热闹的宴会,总也看不完的焰火礼花;人人喜气洋洋,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寒衣突然不再开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四周安静得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许久,暖柳抬头,她的眼中噙著碎光,"公子,您要是心里头苦,就跟奴婢说说吧。"
寒衣执起衣袖,轻轻替她拭去眼角泪光,"你别多心,我没什么的。"
──暖柳你不懂,真正的苦,又怎么能说得出来?
※※※※※
除夕之夜,来的很快。暖柳花尽心思要让寒衣开心,山庄里处处张灯结彩,荻叶更从鬼界送来了各色杂耍戏班,从早到晚表演著精彩节目。晚宴过后,安顿好喝醉的暖柳,寒衣带著一壶酒回到了寂静的冬薪殿,这座被隔离在喧闹之外的、距离暗秋冥最近的楼宇。
明月独倚,半空有玉轮,银光如薄纱一般铺满了殿前的露台,却只让寒衣觉得冰冷和孤独;莫登高楼、莫登高楼,今夜高楼之下,是一片人间的灯火辉煌,衬著那些虽听不见却看得见的喜悦繁华。
酒,是最好的百年佳酿,一口口烧灼著食道,却滚热不了心。
──清酒下肚,果然会化作一颗颗夺眶的浊泪么?思念,明明成灾,可总只有我一人,和伴著这无穷无尽思念的、我那颗寂寞枯槁的心。
──醉吧醉吧,唯愿长醉不复醒,和你一起沈眠,也许还会梦中相见。秋冥阿,我已经为当初彼此的错过偿付了这么多年,难道你真的不肯在我彻底被悔恨吞噬之前,再来见我一面?
仰头喝干最后一滴,历来不胜酒力的寒衣,如愿以偿地醉如烂泥;颓唐委地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耳边,飘过一声叹息,极淡极淡。
※※※※※
不知睡了多久,寒衣闻到一阵似自天外飘来的暗香,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他揉了揉醉红未消的双眼,下一刻却被眼前的景致惊得站立起来──
漫天漫地卷落的银红花瓣不知从何而来,合著簌簌而下的白雪,在四处的灯光映照下亮光闪烁;寒衣仿佛身在无边红雨中,指尖脸颊触碰著这些瑰丽的精灵......
忽而又不知是何方的风,轻轻拢住她们,由大地向天空飞去,原本落于山庄四野的花瓣一齐缓缓升上半空,有几片眷恋著拉扯起他的衣角......
红雨终于化作红霰散向了半空,四周归于平静,似乎一切不曾发生。
寒衣仔细嗅了嗅衣袖,哪还有什么沁人的花香。"虽然是梦,也实在太过华丽了呵,看样子是我醉得太厉害。"他自嘲著正要转身,突然听到身后脚步。
"要是看到我在这里,你会更加相信这是梦罗?"那人的笑语将寒衣牢牢定住,他不敢回头、不敢动弹,"你不想回头看看我么?还是不愿意见我?"
──这,真是暗秋冥的声音。
即使几百年过去,即使再过几百年,寒衣都不会记错。一寸一寸的,寒衣努力扭头,却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艰难;仿佛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他终于看到了立在自己面前的人。眼前的男人,好似涉渡过时间的无涯之川,又好似飘飞过岁月的云缭千山;于这一时、这一刻,不曾提前一分、不曾推迟一寸,立在了这里。
毫不怀疑这是个美梦,比往常真实百倍的梦,寒衣还是想要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刚刚伸出的手,却在咫尺落下来,合握在了胸前。
──万神的主宰阿,冥冥中的您总是享有仁慈的盛名。那么此时此刻,请您倾听我今生最真诚祈求:为了如此真实的梦境,请您取走我的所有生命,只是这一次,这一次不要让我再次醒来,就让我长眠在这个梦里吧。
"紫哥哥,你还不曾在我面前露出过这种神色呢,这算不算是我苏醒后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呢?"梦里的暗秋冥却慢慢眯起了狭长的眸子,嘴角蜷著最迷人的微笑,"啧!你还是那么爱哭。"
暗秋冥的手轻轻抚上寒衣的脸,那实实在在的触感、还有掌心每一度温热,都让寒衣越沈沦越疑惑。
──他,难道不是梦?
寒衣狠狠地咬住嘴唇,直到那微腥渗了满口,方才确定这是真实的奇迹。
寒衣想要开口唤他的名,却只能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嘎嘎颤音;他想扑过去抱住咫尺之外的暗秋冥,却抖动得一如风中落叶,纹丝难移;他感觉自己的眼泪都在拼命向外冲,在自己的脸上刷刷而过,从来没有的汹涌......
暗秋冥上前一步,也已语无伦次,"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熬过这么多年的岁月。"被慢慢拥进这个梦寐以求的温暖怀抱,寒衣不必再次担心失去。
"对不起,我爱你。"
暗秋冥柔和的呼吸擦过耳际,几滴温热落入了寒衣的发鬓。
压抑了数百年的喜悦,似乎是寒衣干涸的心底突然冒出的一眼清泉,汩汩、汩汩突涌著;它们汇成一湾碧潭,只要将他沈浸其中──幸福,这早已因为苦苦等待而消弭殆尽的陌生感觉,此刻却再次降临到了寒衣的身上。
寒衣伸出手去触摸暗秋冥的脸,笨拙的动作几次在他脸颊上留下红痕,"是你,是你,真的是你。"一遍一遍,他用眼睛、指尖和心,一同去确认著失而复得的爱人。
"秋冥,我也喜欢你。"寒衣的告白,微不可闻地,却并不削弱他的坚定。
"你、你再说一遍!"暗秋冥牢牢抓住寒衣的手,丝毫没有注意对方脸上因为害羞而染满的红晕。
"我喜欢你的......"寒衣低下头小声重复了一遍。
"什么?紫哥哥你大声一点啦!"好象要求得不到满足而发急的孩子,暗秋冥几乎要跳起来。
"我说,‘我、也、喜、欢、你──!'"被他一逼,寒衣索性闭上眼睛大喊了出来。
下一刻,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寒衣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耳根几乎都要燃烧起来,愈加低头不敢睁眼。
忽然,耳边传了一阵傻笑,寒衣被暗秋冥拥入怀中,"你不会知道,这几百年来,我反反复复都在梦见今天......梦见紧紧抱著你......梦见你说你喜欢我......"听他一字一句的倾诉,明明是种幸福,寒衣却有流泪的冲动。
突然,门被轻轻推开,"公子,天已经大亮了,奴婢伺候您......啊──!"暖柳惊得立在门口,手中滑落的梳洗水盆泼了满地水渍,瞪向暗秋冥的眼睛顾不上尊卑。
"暖柳,你到温泉那边去准备著,我要沐浴。"暗秋冥了然笑笑,并不放开怀中的寒衣。
暖柳虽然震惊,却不敢多问,连忙行礼下去了。
寒衣回过神来,对于暗秋冥在外人面前的这般亲昵,著实有些不惯,脸红著退开一步,"你还没有用膳吧?我去厨房。"他不待暗秋冥的回答,便逃一般地跑出去了。
※※※※※
厨房哪里轮得到寒衣动手,他估计著暗秋冥已经去了浴室,这才偷偷摸回房间。刚刚坐下,却见暖柳急急进来,说是秋冥不小心弄湿了替换的外衣。
寒衣低头想了想,取出一件自己的,吩咐她送去,暖柳却不肯接,"主子有命,‘请紫哥哥替我送来才好'。"
看她捂嘴偷笑,寒衣脸一红:暖柳从小伺候著他,难道男女还要避嫌?转念一想,大概是忌讳自己在跟前。罢了,就替他送去也没什么。
暖柳抱著衣裳跟在寒衣身后,两人转到半山腰的崖壁之后,远远便看见温泉上方蒸缭而起的淡白雾气。走上一座石桥,便是一扇翠竹小门。暖柳停在外面,寒衣径自过去,又穿过曲曲折折一道回廊,这才到了浴室。
将外衣叠好放在外间其它衣物上,寒衣又在熏香炉内填了几块沈檀;桌上备著刚刚沏好的香茗,想著一会暗秋冥出浴要口渴,寒衣也替他斟了一杯凉著。
做好这些,寒衣才留意到里间一直没有水声,"秋冥,你还好么?"
没有响应。
心中一惊,寒衣将声音提高几分,"秋冥,你没事就答一声。"
依旧是出奇的安静,寒衣立刻掀开层层珠帘,慌慌进入内室,隔著软纱屏风,他清楚看见池中空无一人!
"秋冥!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寒衣惊慌失措,暗秋冥却没有半点踪迹。
──你究竟在哪里?难道之前全都是我的美梦?难道此刻这梦就要醒来?
一时间,寒衣几乎就要哭出来,却在下一刻,从后面被人抱住,"谁叫你先前躲我?那么明显,人家会难过哩!"
寒衣愕然回过头,竟对上一张沾沾自喜的脸,笑得狡猾又得意。
"啪!"一声脆响,从暗秋冥的脸上慢慢现出的红手印,证实了寒衣刚刚挥下的一巴掌。
寒衣扭头不去看他,努力控著发酸眼眶,声音却在发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个混蛋,大混蛋!"心底涌起莫名委屈,先前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寒衣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哗哗落下来。
暗秋冥自知理亏,连忙道歉,"是我不对,紫哥哥你不要哭了。"
用力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寒衣赌气往外间走去,不过几步,就被死死拖住。
"松手!"寒衣狠狠瞪他。
"不要!"暗秋冥拒绝得干脆,将寒衣往回拽了过去。
脚下不稳,寒衣一步栽进他的怀中,慌乱间挣扎起来,却在下一刻注意到暗秋冥的呼吸急促。
暗秋冥已嘴唇发白,却还不肯松手,"呵,紫哥哥......人家刚刚醒来你就这么用力摇,会死人耶!"
大惊失色,寒衣知道他这次没有说谎:暗秋冥睡了几百年,元气损耗不是一点点。之前的气恼早已忘却九霄云外,寒衣心中满满都是歉意,"对不起,你要不要回房休息?"
"这温泉可以帮助我恢复,可是我现在没有力气走过去啊。"暗秋冥瞥瞥几步外的水面,一脸遗憾。
寒衣连忙将他扶到水边,再出来等著。
水声响起,寒衣刚松了一口气,暗秋冥又大喊,"紫哥哥,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啦!你来帮我好不好?"
"......"明明知道他在撒娇,寒衣却不争气的走了进去。
清澈的温泉直可见底,腾起淡淡雾气。暗秋冥并没有宽衣入水,一件湿透了的白棉内袍包裹著精壮身体。他趴在紫色暖玉琢磨成的池沿边,上身已被热水活络的皮肤,在布料下隐隐透出肉红。身后,原本齐腰的银蓝长发在水面浮散开来,丝丝缕缕地闪亮著。俊朗的五官,此刻被水雾染湿,格外的温润鲜明起来。
暗秋冥金蓝色的眸子里透著顽皮笑意,招招手示意寒衣坐到池边。
寒衣无奈过去,取过水边竹匣,那里面暖柳准备了所有要用的东西;再看看裹著湿漉漉袍子、开心浸著水的暗秋冥,寒衣蹙了蹙眉头,断定暗秋冥根本就不会自己沐浴。只好先取些蜜春草制的皂胰,偏偏那些淡紫色的泡沫引起了对方极大的兴趣,寒衣花了大半时辰才算替不停乱动的他洗好头发。
轮到身体,寒衣不便代劳,可是费力解释了半天,暗秋冥也只是似懂非懂的把玩著那些瓶瓶罐罐。
"你再要不明白,我也没法子了。"寒衣被水汽熏得有些头晕,搁下手里的东西,想要起身出去透口气。
"哦。"暗秋冥口中答应,却慢慢伸手到寒衣身后。
"啊!"突然,腰间一股蛮横拉力,寒衣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跌入一片温湿。
"你干什么拖我下水?"寒衣有点生气,头发在滴水,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替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