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柿子————圆滚滚的狐狸

35

虽然慕清允承诺不骚扰，但再度睡下後，高桥智也却无法平静。

只要起了头，其他记忆的碎片就在表面意识沈睡时一齐涌上，但跳得太快又杂乱无章，他还没看清楚前一个，就已经切换到下一个了。

他看见自己被殴打……

他看见有个女人正对自己咆哮咆哮……

他看见自己在某个男人的身下哭泣哀求……

然後…他看到自己正解开一个男孩的衣服……

那个男孩…是谁？不顾意愿强要自己的又是谁？每看一段，心头都彷佛被什麽撕裂，好痛…好痛……

停一停！让我看清楚！高桥智也想伸手抓住那些转得飞快的片段，挥了又挥，终於握住的一刹那，他猛然惊醒。

大口喘著气，他呆了好一阵子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脸上有微凉的感觉，一摸才知自己已经满脸泪水，转头看向身边熟睡的慕清允，顿时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全都想起来了……是的，从自己是谁，到别墅里的遭遇，一切都想起来了。

失忆之後的日子，他也没忘记，慕清允的殷勤照顾，还有那句每天都会说的「我爱你」。

知道自己的心意并非血本无归应该高兴才是，但高桥智也一想到家人，就完全提不起喜悦之情。

以高桥家在业界的名声，如果出一个同性恋的儿子，成为丑闻延烧开来之後，无论父母还是兄姐，都必须概括承受这些难堪，况且慕清允总有一天到回台湾，不管怎麽看，这段感情都不乐观。

长吁一口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对三面环山的盆地京都来说，初夏就已经能热到让人头顶冒烟，不过向来就是古代贵族避暑圣地的嵯峨野（岚山），则没让游客失望地吹著凉爽的风。

慕清允和高桥智也坐在人力车上，正专心听著车夫讲述野宫神社的典故，旁边广阔的竹林遮蔽了炙热的阳光，被风一吹还会沙沙作响。

「这里好舒服……」高桥智也略带慵懒地被慕清允搂著，享受这份风雅。

其实本来想一人乘一辆的，但在慕清允的坚持下只得共乘，只是为了体恤车夫拉著两个男人的辛苦，特地多付了小费，至於被搂著的这部分，当然也是慕清允霸道地执行，高桥智也抗议无效。

的确，没有城市喧嚣，也完全不炎热，於是慕清允便请车夫在这里停留久一点，并言明超出的时间会照付钟点费。

「中午想吃什麽？」

「嗯……这里的汤豆腐很有名。」

汤豆腐啊……慕清允听说过，但在台湾人眼中，那不过是用柴鱼高汤煮几块木棉豆腐，而且锅里还真的只有豆腐，完全是一种不知何德何能敢卖这麽贵的料理，不过既然高桥智也想吃，他自然不会有异议，当下便拿出手机联络手下，去预约这一带最有名的汤豆腐专卖店。

午後，他们又去搭乘著名的观光小火车，然後从保津峡乘船回到渡月桥附近，看高桥智也开心的笑著，慕清允也庆幸自己有带他来玩。

「累不累？」慕清允掏出绣著「狂澜」标记的手帕帮他擦汗，「现在太阳正毒，我们先找家店吹吹冷气。」

那条手帕我一直没还…还收在抽屉里……高桥智也的感伤只有一瞬间，立刻就掩饰过去，「也好，我正好想吃点冰的东西来消暑，哪里有宇治金时啊？豆腐冰淇淋好像也不错。」

「只能选一样，吃太多冰会肚子痛的。」慕清允笑著拉过他在渐渐增多的游客中穿梭。

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高桥智也拼命回想相处时的快乐，至少，等到真的分开那天再流吧！

只是…多希望时间可以暂停啊！永远停在这一刻……

36

高桥圭一的紧迫盯人，让他们想稍做拖延都办不到，两个月期限一到，便每日照三餐催促，慕清允烦起来，开始後悔为什麽真那麽乖天天报告行踪。

早知道就带著高桥智也远走高飞，手机门号也换掉！

另一件烦心的事，则是来自於盛逸凡，前一秒才敷衍完高桥圭一，下一秒就跟著盛逸凡的电话。

盛逸凡当然是来催他回台湾的，说避风头的时间也够了，慕圣翎夫妻很想念儿子，希望他能尽快回去。

「啧！他们是串通好的吗？」明知不可能，慕清允仍不得不怀疑高桥圭一和盛逸凡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看慕清允每天想各种说词来拖延，讲完之後又烦躁地摔电话，高桥智也心想，或许真的是到极限了。

「清允，让我回家吧，你也该早点回台湾让伯父伯母安心。」

「智也？！」他一直以为高桥智也同样想多些朝夕相处的时间，现在却……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慕清允的表情不自觉变得狰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不是没见识过他这种样子，但高桥智也还是缩了一下身体，强自振作好一会儿才找回说话的勇气，「这麽闲静的地方，待久了觉得有点无聊，你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日本——」

「我可以！」他抓著坐在床沿的高桥智也的双肩用力摇晃，「为什麽要说这种话，你不是也爱著我吗，为什麽跟我分开！」

「又…又不是再也无法见面…你还是可以来日本看我，或是、或是我去台湾找你……」即使五脏六腑被晃得快要换位子，高桥智也还是努力讲出这些违心之论。

这样一分开，就算慕清允真的再到日本，自家大哥也不会允许他们见面；同理，高桥智也也不认为自己去了台湾，慕圣翎会给勾引独生子的男人好脸色看。

猛然想起高桥智也并不记得高桥圭一是怎样的大哥，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滑下，紧紧拥住腰际，「如果…如果必须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见面……你会想我吗？」

难得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高桥智也都快忘了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唔…慢著……这麽说来，结束这种犯罪关系，可能对双方都好吧。

对於在感伤的时候还能想到这种事的自己，高桥智也苦笑，「当然会，我每天都会想你。」

「那…想我…等我……无论如何都要等我，不可以移情别恋。」把头埋在高桥智也胸前，慕清允闷闷地提出自私到极点的要求。

「这……」高桥智也不确定自己能等多久，就算心意能持续，家里会不会做什麽安排还是未知数。

「不管，你一定要等我！」耍赖似地磨蹭，「要是敢跟别人在一起，我就去跟对方决斗，不打个你死我活绝不罢手！」

遇到闹别扭的小霸王该怎麽办呢？唯一安抚的手段也就是顺著他了。

「不要说这麽可怕的话，我当然会等你。」捧起他精致的小脸，高桥智也送上自己的唇，「抱我吧…让我记得你……给我等待的勇气。」

回东京前的短短几天，他们彻底利用在确认彼此的行为上，就连搭乘新干线的时候，都寸步不离地十指交握，只不过，再如何依依不舍，在面对来迎接的高桥圭一那如利刃的眼神时，都不得不放开。

「这两个月承蒙照顾，智也我就先带回家了。」虽然说著客套话，但高桥圭一脸上没有任何感谢之情。

笑话！敢欺负我弟弟，管你是不是黑帮少主，没雇杀手做掉你就不错了，谁要感谢你啊！

这样的安排，慕清允也没资格反对，只好摆出一副镇定的态度向高桥智也道别，「过两天我也要回台湾了，但我会尽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後再来看你，那时候，我们去北海道看薰衣草田吧。」

「嗯，自己多保重。」

高桥智也才说了一句，就被高桥智也以不容分说的气势拉走，慕清允只能呆呆伫立，遥望越来越远的身影。

37

坐在飞机上，高桥智也楞楞望著窗外的一片蔚蓝，相隔两年再回到日本，心里却没有激烈的思乡情绪。

两年前在月台上和慕清允分开，回到家才知道，高桥圭一已经在安排纽西兰留学的事，只差他点头就能立刻上路。

这一手虽不能说早已预料到，倒也不至於惊讶，对高桥智也来说，离开日本其实是挺不错的，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沈淀自己，或许可以慢慢淡化那些刻画在心头的痕迹。

在那个羊比人多的平静地方，高桥智也每天除了上语文学校，剩下的时间就是望著远处的草地和羊群发呆，渐渐地，练就出无时无刻都能放空的功夫，仔细思考一下，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当初和家人约法三章，会好好待在纽西兰，所以近两年来，他连新年正月都没回去，这次是因为高桥圭一即将结婚，才解禁让他回来参加婚礼。

「未来的大嫂是什麽样的人呢？」高桥智也喃喃自语。

关於这位能掳获高桥圭一的女性，他只有在高桥美弥子以电话通知的时候概略听说一些，据说是他去纽西兰後才认识的，交往时间只有一年半左右，但各方面都非常契合，而进一步促成婚事的，则是女孩肚子里只有三个月的胎儿。

像大哥这种人竟然也会弄出这种奉子成婚的事啊……刚听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要不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会一直把高桥圭一当成没情调的工作狂吧。

踏进久违的家门，高桥智也竟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自己并不属於这里，楞著老半天，才怯生生地唤了父母，「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老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欣慰的是以前乖张冲动的么儿变得沈稳了，但另一方面也心疼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忧郁。

「坐了这麽久的飞机一定很累了，智也，赶快把行李放下，今天好好休息。」

长途飞行就算一路昏睡也照样疲累不堪，现在应该很需要休息，但他不想，越接近自己熟悉的地方，回忆就越是翻江倒海地扑来。

必须做点什麽才行…我不要独处……「我想……去婚礼式场看看，说不定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可是你看起来没什麽精神啊……」抚著他的脸颊，母亲脸上尽是担心，「明天再去吧，圭一也不希望累坏了你。」

我忘不掉！跟清允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将自己的手盖到母亲的手上磨娑，高桥智也尽量笑得开朗，「我不累，而且，说去帮忙也只是想早点见到哥哥姊姊们，请别担心，我不会勉强的。」

拗不过他的坚持，两老只好又派司机开车送他到结婚式场。

日本的便利商店体系繁多，高桥家在业界算是排得上十名内的，高桥圭一身为高桥家长男，又几乎完全掌握了公司运作，届时参加的宾客肯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布置的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即使整体外观已经很漂亮了，那些人还是转来转去，似乎仍有许多细节未完成。

「秋子姐、美弥子姐，我回来了。」

「智也？！」原本看著一大落布置计画而神经紧绷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喜悦惊叫。

在场地另一头指挥的高桥圭一听到叫声，还以为出了什麽意外，急忙奔过来关切，「怎麽了！什麽事叫的这麽大声！」

「大哥！智也啊，智也回来了！」

「啊…呃…回来啦……」

以前看到这个么弟就是数落他做错事，送他出国的时候也面无表情，现在久别重逢，高兴归高兴，却无法像妹妹一样开心得又叫又跳，笑也笑不开，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牵动。

「大哥，恭喜你。」高桥智也诚心地祝福。

没等高桥圭一出声，两个女人就抓著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

「智也，我知道你喜欢『万叶』的料理，今晚已经在那里订好位子了，等一下一起过去吧。」

「对对对，我们来个不醉不归！」

38

虽然觉得姊姊们有些兴奋过头了，但酒精还真是麻痹思考能力的好东西，在来一杯就乾一杯的豪饮之下，即使高桥智也酒量不错也会醉倒，一直睡到隔天中午。

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但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念头却是「没有梦到清允」。

就像刚到纽西兰的那两三个月，他每天都被想放又割舍不下的爱恋所折磨，好不容易淡忘了……或许该说「他以为已经淡忘了」，没想到才知道要回日本，这些被压在心房角落的感情又全部涌出。

之所以在飞机上睡不安稳，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意思是说直到离开为止，每晚睡前都喝醉比较好？

摇摇头甩开这个荒唐的想法，高桥智也起身简单梳洗一下，就赶紧到结婚式场去帮忙了。

这场婚礼非常成功，不管任何人来看，都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高桥智也对新的家族成员印象也很好，那是个温柔又开朗的女孩，相信未来的婚姻生活一定可以过得幸福快乐。

不过，即使真的为新人高兴，他仍难免有些惆怅，餐宴进行到一半，就以醒酒为藉口溜到外头的庭园吹风。

真好呐…双双对对的……如果这时候有清允那样强而有力的臂膀——不、慢著慢著！我是个男人，应该要用自己的双手拥抱纤细的女孩，怎麽可以期待这种事呢！

「为什麽，为什麽忘不了啊！」可能是喝不惯的威士忌在作祟，高桥智也抱著头懊恼地低吼，「我已经这麽努力了，为什麽还是忘不了你，清允……」

「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冷不防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背後响起。

猛然回头，他像受了极大惊吓似地双目圆瞠，指著对方却说不出话，「你…你你……」

你怎麽在这里？！

「我变了很多吗？应该都和两年前一样才对。」见他迟迟没有喊出自己的名字，慕清允对自己左看看右瞧瞧，「还是你太久没见到我，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

那不是重点吧！「你快离开！要是被大哥知道、要是被大哥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才刚打了照面，连个久别重逢的感动拥抱都没有就被匆忙推走，慕清允皱起漂亮的脸埋怨道：「智也，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有啊！好多好多话想说的事！你看起来更成熟、似乎也长得更高了，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怎麽这时候跑来啊！」著急的他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要是敢破坏大哥的婚礼，连我都不会原谅你的，快走吧！」

「等等、别推我！是圭一叫我来的！」

「咦？」高桥智也瞬间呆住了。

拉著木然的高桥智也到更远的庭园另一端，慕清允才更进一步交代，「真的，圭一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来见你。」

原来，这段时间慕清允一直都有和高桥圭一联络。

刚开始，高桥圭一觉得很烦、很想找认识的杀手做掉这个玷污弟弟的小鬼，经过大半年才终於被慕清允的诚心打动，态度慢慢好转。

以狂澜的能耐，要打听出高桥智也的下落并不难，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又回到原点，所以慕清允压下寻他的冲动、忍受相思之苦，以得到两家人的认同为目标努力著。

远在台湾的狂澜，所受到的冲击比高桥家大得多，因为慕清允是独生子，爱上男人就等同於慕家绝後，为此，慕圣翎气得好几天不跟儿子说话，若非盛逸凡在一旁缓颊，说不定还会发生少帮主被赶出家门的糟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