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拖沓,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尽力压下呻吟费劲地躺回原来的位置──对不起,逡语……愧疚地在心下道著歉。我真是太没分寸了……男人果然是容易被下半身操纵的动物!
他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一切归於平静,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偷偷看过去,却吓了一跳──他也在看我,柔柔的眼波静静地注视著我,那个专注的样子说他可以看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人怀疑。从刚才他就……
我一下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接的一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忽然又都很默契地笑起来。
他忽然伸手捏住我的鼻子:“怎麽了?干吗大夜晚的不好好睡觉,突然睁眼吓人?”
“哎哟!”赶紧打掉快让我咽气的夺命魔爪,“你才是咧!大夜晚的到处乱走,岂不更吓人?”
他呆了呆:“你都看到了?那你还装睡?非──大哥说得没错,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他故意用超可爱的撒娇口气说。不过对我已不管用。
“逡语,你……不舒服?”我只是迟疑了一下,终於忍不住开口。不能让他这样混过去,实在担心啊。
他的嘴角有些僵硬,但依然是甜得腻死人地声音:“非~~~~你今天实在太神勇,虽然我也不差,但是在目前体力相差过大的情况下,被你这麽折腾,铁人也要补一下的嘛。”
“喂,别怪在我一个人身上,你自己还不是……”像他这麽死鸭子嘴硬的人也会说出“体力相差过大”的话来,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哪有!人家本来就想早点睡的。母亲说结婚了就要做有担当的好男人,不可以没有节制。”
“哈!在玄关就想脱我裤子的‘好男人’,刚才最没节制的人应该是你吧?”
他闻言,忽然像听到什麽极其恐怖的事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嘴,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花枝乱颤地在我眼前点:“我、我要去告诉母亲!……都是大哥教坏的!连、连我的非,最最善良可爱纯洁无暇的非,也会讽刺人了!”
“杜逡语,不要转移话题!”他这招我早看透了。
“哦。”一看不凑效,他倒干脆很认真地把手收起来,乖乖地躺好。“这麽难得的夜晚,曹先生还想对我做什麽就尽管来吧!没关系,我──挺得住!”
最後那句说得尤其斩钉截铁,我五指成爪已经伸到他粉嫩雪白的脖子边,只剩半寸也生生停住,心里一直不断地对自己说:不气不气,这还是他的小把戏!他越是这样就说明事情越严重,等他说完再慢慢收拾他也不迟。
“不舒服为什麽不说?”面对这麽顽劣的案犯,头都有点痛了。一再重复的问题,让我已经没有什麽信心能听到想听的诚实回答。忽然想起张小姐,世界果然循环不息,我终於体会她的痛苦。
“因为说了你就不做了。”他只沈默了片刻就说了,让我完全没有反应。“说了的话,你就什麽也不会做了。就算我怎麽强烈地引诱你,……可是你就是那种人啊,一旦察觉了就会马上停手的家夥!”
他越说越委屈,连身体都在发抖,听起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轻叹著长臂将他拉近我,他整个人缩在我怀里,说得都要哭了:“今天是特别的……最特别的一天,我们终於在一起了,还得到了每个人的祝福……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明天是怎样,也不在乎……以後什麽的,我才不管呢!我只知道现在很想要,就是想要非这样爱我!你答应过的,无论怎样都爱我……”
“我当然爱你!”我又叹,他就是有转移问题的超强本事。“可是如果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会……不这麽粗鲁。”其实,我并没有控制自如的本事,也许最後还是会像他说的,我干脆就不做了吧?开始郁闷地发现我果然是那种只会二选一的无趣的人。
“有区别吗?我又没有怎样?我说了有带药的,你的太小心翼翼只会让我心里难过。非,不要老是把我当作没用的人,虽然有病,但我也有正常的生活要过啊。以前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他抬起头,星光一样晶亮的眼睛透著不被看重的无助,我差点脱口而出:难道你还不知道你的病情目前的严重性吗?赵医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强烈的职业要求和自尊心不容得眼睁睁地看著病人在他手里一天天衰弱而无半点好转,每次逡语病发,他的眉头都皱得可以打结,我都担心等不到他的恩师周医生回来,他已经先逡语一步倒下。然而所有的话语现在都只能化作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那光洁的额头,现在说这些有什麽用。
他高兴地垂下眼帘,用脸颊撒娇地摩挲著我的:“非,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可是,还是想做个好爱人。……能这样度过的夜晚,不知道还有几次呢,特别今夜……不能为你弹琴唱歌我已经很遗憾了……”
我终於不禁笑起来:“傻瓜!没事这麽聪明干吗?”所谓天妒英才,你如果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这般多难。
“因为你就是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嘛。”他果然看到了,我在原来的房间里看到那台钢琴时的表情。
其实,也不过是想听他唱那首歌而已。
YOU TOOK MY HEART AWAY 你带走了我的心。多麽动听的情话!应该在我们的婚礼上唱起。
“那麽为什麽不行?”他今天的状态之佳,才让我这麽肆无忌惮地做了这麽多事。
“我的腿……可能走了太多,从下午起就有点不对劲……虽然不太明显,但弹琴的话恐怕只会弄砸,所以我干脆把房间让给大哥他们,免得那琴放在那儿碍眼。改天,改天好不好?我一定补给你!”
我吓得要坐起来:“先别管那个了!你的腿……现在怎样?”怎会这麽粗心?连他有不对都没发现。
“刚吃了药,好多了。”他用腿碰碰我的,凉凉的,还有一点颤抖,像是痉挛般地微微抖动。
“这是好多了?”那更糟的还能怎样?
“对啊,之前被你抬高举著时已经基本麻木了,所以也不觉得累哦。而且你也很投入,所以没有觉察。”他还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样,害得我差点又要掐他。
“好了,不要生气啦。明天我身体好了,给你唱歌。我唱歌很棒的哦,又不会像某人走调,想听多少都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看就要睡过去。
“逡语,你的药还够吗?”我也累了,在快要闭上眼睛时才想起最重要的没问。
“……那个啊,已经没有了……”
“……哦,那明天还是先回去拿药吧……”
“……”
浅绿的光影像树叶的颜色打在眼帘上,翻了个身,睁开眼,舒舒爽爽的一觉,好舒服!不知什麽时候,玻璃墙已经变成了温柔的草绿色,即使强烈的日光透进来,不仅亮度变得模糊,还被滤去热度,只剩温温的一层。
“逡语,这个玻璃墙好特别哦!”
我低哑的声音在回荡,衬托出房间里不寻常的静谧。一转头,身边又是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地摸去,连温度也几乎为零。
我的心紧缩起来,又马上安慰自己,他大概又去做什麽事了吧。
“逡语、逡语……”又大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慢跑,竟连回声也有──
没有的,只是回答。
只好呆躺在床上。不住地埋怨,这个人真是,连蜜月期也不能老实呆著吗?那个身体,还要做什麽?
不过,他又要做什麽惊人之举了吧?比如下去安排什麽精彩节目,让侍者送个大礼盒过来,然後从礼盒里跳出一个他来,让我又惊又喜。(一定要骂死他的,这样除了吓到我,一点创意也没有!)。或者,去隔壁敲他大哥的门,让他们快快搬出来,因为他今天要用里面的钢琴。(虽然我也想啦,可是这样总是不太好吧……至少也要让人家自己愿意出来的时候再……恩,也要说说他)。又或者,去弄来一大堆鲜花要摆满整个房间,因为喜庆的日子需要……(杜逡语,你要开花店啊!一定要这麽吼他!)
不管怎麽样,待会儿一见到他就要很生气地表达不满──昨天才举行了婚礼呀,怎麽可以今天一早就让我一个人在床上醒来?!
一个人演练了两个小时。我始终拒绝,去看清心底的那块越来越大的阴影!
不会的,他不会这麽做的。我们昨天才结婚啊!他不会就这麽……他怎麽忍心?
我们见了杜家人,还一起吃了饭。
我们还有那麽激情澎湃的昨晚。
我们还有那麽多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们还约好要听他唱歌……
我们还……
……我们……不会分开……
然,无论怎样的方法,都无法为他的失踪找到借口,我想我的预感已成真──他,再不会出现了。
终於,鼓足勇气坐起来,只需随便一扫,便可知他所有的东西都已不见。在离床不远的小几上放著一个四方小盒和一个信封。
几乎是恐慌地拿起信封,上面只有两个字“给──非!”。我闭了闭眼,心跳加速,深吸无数口气,终於没有勇气,决定还是先拆盒子。
包装得非常精美的小礼盒,像昨天收到的每一件一样。可是这是新的,并不在昨日那堆的范围。
手有些发抖,只能不停回想著拆礼物的美好心情来冲淡此时的恐惧。一点一点,从未有过的这样的耐心来对待一个礼盒。我不知道会看到什麽,也不知道希望看到什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拆开的时间来拖延就在眼前的真相。几近完整地剥开了外包装纸,里面是个缎面锦盒,银白的颜色让我隐隐想到了某样东西。
看了很久,咬著牙,还是掀开了盖子──
喜欢拆礼物的孩童之梦从此不复!
那个曾经想一辈子也不要长大的人跪在地板上哭泣,如受伤的野兽般的哀鸣和嚎叫。
盒子跌落在地上,滚出来的是一颗闪耀莹莹光彩背负著十字的眼泪……
46
喧闹的马路处处人声鼎沸,说话声、嬉闹声、汽车发动机声、商店里的音乐……所有的声响交织成一张网,我被包裹著,仿佛连同我的车也一起在网里拖拽著它前行。
车大大敞著蓬。无论到哪里都躲不开的嘈杂,我现在竟极端需要它。
很害怕一人独处在静寂的空间里,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吃了睡睡了吃兼自娱自乐。当心中有伤时,可以那样治疗。可是,如果连心都已经失去,那又该如何?寂静是能吞噬我的恶魔。发狂,怯懦,并且伤害。自己或是别人。
就像昨晚被我打伤的醉汉。他只说了一句:“呵呵,美女,一个人很无聊啊?”便被我拳打脚踢,连反抗都来不及就只能缩在墙角求饶。我打得兴起,踢得凌厉,阵阵快意刺激著我的神经中枢酝酿出一种嗜血的快感。直到他连叫也不再叫得出来。当肆虐的快意落幕,看著那猥琐瘦小的身影,我有一丝怔忪,感觉没有得到想要的,却失去了更多。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为什麽要那麽拼命地打他,像是在痛击一个无意间撩拨起我记忆的契机。
不想回忆。也无法面对。
只能在喧嚣中逃避,在人声中沈睡。
连黑巷也关闭了,所有的人不知所踪。
几个月来,我一直活在世界之外,终於想到要找一个归处时,却可悲地发现早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所有的一切,都变化得快要赶上音速。还没来得及看个明白,却早已换了一幕,另有主角开演。
这是个拒绝永恒的世道。我早该明白。
不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只是开著那辆和我一起被留下的车,毫无目的,随著车流向前,经过岔路时,左转或右转。然後再向前。
周围的喧杂空气已变成耳朵固有的部分,习惯了竟还能分辨出其中有一把低回婉转似水轻柔的女声穿过俗世红尘,轻轻地唱著:“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多深?
爱你……
有……
多深……
刹那间,所有的呼吸思绪都被这歌声带走。只有身体的本能在判断现实的危险与否。脚突然无意识地踩刹车,眼前的东西像会飞似的向车窗砸来,“砰!”的震天巨响打碎了一切。轮胎急速擦著地面发出尖锐得要刺破耳膜的声响……周围的景物急速地变换著位置变换著形状……当一切嘎然而止,缓冲气囊出现在眼前时一阵巨大的冲力将我压向它。
各种尖叫在同一时间响起,此起彼伏,像不会间断的波浪涌过来包围住我。
巨痛……晕旋……黑暗……
穿过沈重的黑色幕布,惟有那个女人幽冥般的歌声: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
婉转若啼,温柔如汤,婉腻清爽,百转千回。
似轻巧的手在胸腔的位置轻轻抚弄,千万条清流在上面淌过,积成数个小小的坑洼──那里,原本有颗心的。
坐在黑暗里,歌声如丝线缠绕在身旁,催眠般哀泣。
对面有个人若轻若重地倚站著,如画的眉目,清雅的气度,光华如度的眸子是映亮了子夜的星辰。可是无论如何,我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知道他在对我说话──
“什麽?你说什麽?我听不到。”我说。
他的嘴巴依然在动。我也依然在抗议:“你说什麽?拜托大点声,听不到!”
他停下来,看著我,再开口时已经能听到些微声响。我却忽然心惊胆寒,一阵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急急捂住耳朵要阻止:“停下!停下!不要说了──我不听!不听!”
原来,并不是听不到,只是不想听而已。
可是,无论怎样阻止,那个声音也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渐渐响彻天空,振聋发聩──
“非,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了。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无法看著你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来。你忧郁又迷惑的眼神我永远都无法抗拒。我会回来,我保证。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里,我的心都和你在一起。即便时间带走了你对我的耐心与爱,我也会一直一直爱著你。
一直没有对你说,周医生回来了,他找到了一些方法。但我必须完全地静养才会有控制病情的可能。本来我想拒绝,因为那样必须跟你分离。可是现在我想试试,因为你让我有了对未来的渴望。管幽薜的药已经没有了,昨天的其实是最後一粒。已经没有退路了,任何尝试都比枯等可怕的一天到来的好。我知道你一直的打算是什麽,但我不要那样!我要我们能庆祝结婚周年、十周年、五十周年……我要我们永远都活著在一起。
多麽美妙的新婚之夜,因为有你!我爱你!在熟睡的你耳边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说著。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