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赖皮的一笑:“怕什么,反正府里钱也多,再弄一件也方便。”
我们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默默往回走,照旧是小绿在前我在后,一路无言。
回到房里,我自觉的扒上了床。小绿站在那发愣,想说话又没说,要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我一笑,抱着铺着的被子坐直了身。“小绿,我没事。该哭的那天也都哭了,我也看开了。只不过这一天太累,想先歇歇。你也去休息会吧。”
小绿又看看我,顿了顿,说:“少爷你要是饿的话,喊一声,我就把饭送来。”说完就出了屋带上了房门。
这时候小心窝才暖了暖,我知道小绿她会一直站在门外陪着我。
一道门,一扇窗,虽然看不见彼此,但还是阻隔不了关心的那股暖意。飘零至此的我,就算在心已经伤到麻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感激那股小小的暖流能与我相伴。
这种时候,安静一会是好,可以理理情绪。待安静得久了一点,却难免会想东想西。
吃罢了晚饭,看月色正明,不由得想起了翻墙出府的那天看到的假山小亭。心一痒痒,就晃荡了过去。
月光明亮,照得竹林的影子直直的打在地上,有点诡异。耳边是风吹那树枝的倐倏声响,一阵响过一阵。刚才急着跑出来,连灯笼都忘了打,现在才觉得,有些害怕。
往亭子里一望,叹了口气。不是吧,又有人……难得我今天心血来潮两度游,却偏偏亭运不佳都有人。亭中那人侧坐着,斜倚在栏杆上,怀里抱着个酒坛子,倒了杯酒,一甩袖,举杯对月,洒了,又倒了一杯,一甩袖,送至唇前,喝了。那境象,倒有些凄凉。
我心念一动,就要爬上假山入亭。却唰的一声两道黑影飞身而下,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低头苦笑,转身欲走。亭中那人却喝了一声:“退下。”两道身影又悄然无声消失。
我甩甩袖,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顾兄好兴致。良辰美景明月天,竹林假山小亭中,对影独酌,端的是好情趣。”
“夕兄弟说笑了。在下只是看这明月很美,天上又无云,难免有些念想,就抱了坛酒来,强逼着这明月陪我喝罢了。”说罢又喝了一口。
我笑了笑,倚着另一根栏杆坐下,抬头望了望明月。“这月亮已经不圆,只因今日无云倒才显得它也很亮堂。我倒是没觉着这月亮有多美,毕竟缺了一小块了。”
顾临往我这瞟来,周围黑乎乎的,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只看到黑亮亮的眼睛流转着。“月圆后月缺,但月缺后它又会圆,本就是天理命数已定。但是,你看,它俯视众生,傲印于天空,抑着周围星辰的光辉,气质是那般高华。”
我惭愧的低头一笑,无奈站起。“刚才小弟说错了话,亵渎了月亮的高华,自当罚酒一杯。”
顾临颇有点好笑的语调轻轻飘来:“可是我只带了这一只杯子来。你拿什么罚酒敬月呢?”
我也不恼,微微一笑:“顾兄的酒杯我自是不敢抢,不由顾兄替我敬了罢。顾兄当我是兄弟,兄弟我自然也把顾兄当自己人。既是自己人,代我敬高高在上的明月一杯酒,想必明月也会原谅在下的。”顿了顿,指着亭下假山旁的小湖说:“顾兄你看,那水里也有一弯月亮。在下虽然仰慕天上的明月,偏偏更爱这水中的倒影。这水月,飘飘不定,倚水为生。有多少泓水,便生有多少个它,更亲近也更自然。”
顾临斜睨着我,轻轻一吐气,笑了起来。然后又叹了一声:“知我心者,小染也。”
我心一颤,睁大了眼望着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喊我小染。
“小染啊小染,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也是会心疼的。”他但笑,一把拉住了我,揽我入怀中。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不知道是因为他先兵后礼的温柔,还是因为他那熟悉异常的怀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喊我小染,又为什么会说那句心疼我的话,但是我现在正真实地倚在这怀抱中,我两手紧紧的绞住他的前襟,就如同我紧紧抓住那最后的一根稻草,脸趴在那胸膛上,是永远也不想放开。
为什么明明逼我的人也有你一份,偏得你一句话的暖意,就能在我心中慢慢的漾开来,漾开来。
只是谁的拥抱都不能期待它会长久,什么温暖都不如左手握右手来得实在。
当曲终人该散的时候,那人终究还是会轻轻的推开你,只剩一声温柔的嘱咐:“早点回去吧,夜晚天凉风大,小心着凉。”
识趣的起身,既然原本起因就只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结果只能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微微一笑,说:“那夕染就先回去了,顾兄你也早些休息吧。”
甩一甩袖,再大步跨下假山,风传来的声息,犹如一声声的叹息。
没走出多远,我就寻了个假山壁,靠了上去。心中做了决定,也就不再摇摆。只是,此处四下无人,月黑风又高,丢点脸也算不得什么罢。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双腿一软,沿壁滑下,头深深埋进两腿间。
只不过短短十天时间,甚至见你的时间加满不到两天,却为何,会落得如今的结局。
发了会呆,掸掸袖,站起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走了一段,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绕到了何处。心下一惊,这黑灯瞎火的,大家也该都睡觉去了,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话,我怕是得在外面待一夜到天明了。慌慌张张又绕了几圈,终于绕过又一个假山看到个还亮灯的屋子,正待过去问下路,却看见一道身影自对面拱门里出现,步至门前,轻轻叩门。
我没敢动,那身影,不是刚才小亭中的顾临还会有谁。
门轻轻的开了,罗衣轻衫,熟的不能再熟的脸庞。
待门轻轻的关上了后半响,我摸摸胸口。“好你个顾临,小亭中上演了一出悲秋伤月猫哭耗子的好戏,一得了我的话,就这么快来落实了。原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却原来是独我一人在天涯。”
全身冰冷站到屋里的灯熄了,这才头重脚轻的凭着记忆往回走。此处不是别处,正是前几日我偷看尚书大人洗浴的尚书大人的卧房的院子。
又不知走了多久,一声冬日飞鸟的孤啼,又惊起了遍地的麻雀,一阵风声凌厉而至,耳旁竟是小绿的一声惊唤:“少爷小心!”
我茫然的望向小绿,她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轻衫飘飘。
“小绿!”我喜出望外,“原来你在。我又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少爷放心,小绿定会将您安全送回屋里。”异常坚定的声音,一个水袖扬起,挡在我面前。
视线越过那水袖,对面是五个站得更加坚定的黑衣人。
14.小绿
双方对峙,却都不说一句话。此时,就连风声都隐隐透着紧张。我亦是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为何会突然出现五个黑衣人,为何小绿也会出现在这里?我脑海中满满的问号,随着这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深的揪紧着我的心。
然而这一刻,隔河相对,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才是现下场景的主角。
水,为静其波;鸟,亦掩其声;连风,也倏地停了。月华照在小绿的身上,将她的小身板照得笔直,将她的罗衣,照得闪闪发着光。
小绿敛住气息,身形未动一下,指尖却已有银光闪现,一排细密小针不知何时已被扣在掌心,正待伺机而发。
对面的黑衣人一字排开,也是屏息静气,就连面纱,都未有颤动。中间的那个黑衣人身形最为高大。他双手抱胸,一双黑亮的眼眸折射着月亮的泠光,犀利的向我射来。那目光震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我低下头,竟不敢再望向他。除去中间这人,其余四人,均是右手持剑,双目平视,直射正前方,似未看见我和小绿一般。
一片云影突然遮了过来,挡住了月华,云影流过了我和小绿,流过了前面的那条小河,又向黑衣人奔去。当云影罩住了黑衣人的刹那,我终于摆脱了那道犀利的目光,却也听见了剑刺破空气带出的唰的声响。面前突然有凌厉的风声,几乎同时,又有悄无声息的一排银华自眼前飞出,越过了那道河,直射向云影覆住之处。
刷刷几声响,一切又归于沉寂。犹不知情的云依旧缓步前行,一点一点带走云影。月华又照在了对岸。五个人,仍是刚才的姿势,只不过,这一次,中间的那人敛下了眼眸,看向脚下的土地。那里,有几处,正闪着晶莹莹的光。
就在此时,突然,站在最左边的那人,喷出了一口鲜血,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摔在了地上。
眼前,小绿青衣罗衫,左手水袖依旧挡在我身前,似是刚才未动一下。再看右手,却握着一柄银色的软剑,剑身泛着泠光,剑梢染上血红,鲜血一丝一丝的滴落在地上,染红了泥土,染红了那枯萎的草根。那草根吸收了血水,突然变得娇艳起来,就像那奈何桥边,满山遍野的彼岸花。
我突然觉得不安,不知怎的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呼吸,也变得急促,我睁大了眼,看向小绿。
小绿的剑仍在滴血,可她却似如未觉一般,看都不看一眼。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那五人中的中间那人,眼神里似有不解,带着强烈的询问的语气。奈何那被盯视之人却不抬头,只是微微歪头,看了看那倒地的黑衣人。
当我以为这场安静注定天长地久的时候,对面突然一声叹息,浑厚深重,越过了小河,飘了过来,犹如近在耳边。
小绿的水袖突然在我面前抖了一下,我看向她,此刻,她的脸色煞白,身形摇晃似站立不稳。我再看向那中间的黑衣人,他黑亮的眸子正投向小绿,没有了刚才射向我的凌厉之光,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神色,似是不舍,似是怜惜,又似是怨怼。
小绿看向他,晶亮的眸子里似有泪花在闪烁。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最后却还是紧紧的闭了。片刻之后,她便又恢复了镇定如常的神色,竟然,还低低的笑出声来。
对面中间的那个黑衣人却皱紧了眉,闭上了眼,眉间似有不忍,终于低闷的一吼了出声。
瞬间,一个黑衣人的长剑就又已送至眼前,银华流泻。我只见眼前轻罗曼纱,水袖轻舞,银剑在空中滑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就又轻轻的挡下了这一剑。小绿趁势足尖又轻轻一踢,直取那人心口,再一摆身,左手已又是一排银针飞出。
小绿这身手,真的不是简单人,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小绿此般年纪会有如此出色的武功。
不过小绿这次却只是挡开了他,未能取他性命。看来初次得手是赢在了出奇制胜上。如今银剑在手,武器已经暴露,再无半点优势,又是敌众我寡,怕是凶多吉少。
耳边是长剑破空带来的阵阵剑啸声,面前是黑衣青衫在空中凌乱的飞舞。
几十招下来,小绿的罗衣,已经裂成丝丝缕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破痕。青色的衣衫上,满满的皆是零零星星的血迹,昭告着主人已经落入困境。
却偏偏小绿在和三个黑衣人纠缠时,还要分门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无论缠斗得如何激烈,她却如何都不会离我三步之外。
小绿在眼前拼得如此辛苦,我心中焦急万分。双拳终难敌六手,银针也迟早会放完。奈何我却偏偏一点武功也不会,在她万分危急的时候只能站在她身后干着急。
我眼一转,却不经意的发现,那明显是头领的黑衣人,正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打斗——他还没有出手。
心中的恐惧又浮上来,他突然瞥了我一眼,那凌厉的眼神惊得我倒退了一步。不,我不要落到那个家伙的手里。他出离愤怒的表情望着我,烫得我全身发热,呼吸紧促,似乎被他的目光一寸寸凌迟。
我这一后退,引得小绿分神又多看了我一眼,和她缠斗的黑衣人趁机抓住了这个机会,一个挑剑,深深的划破了小绿的罗衫,小绿的肩膀处,顿时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我一声惊呼,骇然看向小绿。小绿却是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向我扑来,闪现满眼的,是惊惧的神色,在惨白的月光中,更显得绝望悲切。
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小绿。她那满眼的悲伤,深深地攫痛了我的心。
那黑衣人的目光有什么要紧,我只不过是被盯着看罢了,而你,与人过招,生死都在未卜之间,为何却要处处顾虑到我?你自己明明都已经受伤了,怎么还这样不顾自己死活的向我扑来呢。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身后,是三个手握长剑的杀手么?你难道不知道那长剑,已经离你只有咫尺了么?你难道不知道你青色的纱衣,已经染尽红色了吗?你……为何要这么傻?
其实,死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手起刀落,碗口大的疤。只是,你不过才是二九的女子,有着好相貌,好武功,又聪明伶俐。究竟是为何,非要染尽鲜血来救我?
“小绿,要活着……”在衣袖被扯住的最后片刻,我泪终从眼角滑落。
“你后面!”身子轻轻的腾起,我已泪流满面。
“转身啊!”瞬间就已被人带出了几丈开外。
“杀了他们啊!”我已是声嘶力竭地大吼出声。
小绿未动,只是满脸固执的看向我。我明白,那眼里,有着满满的情意。
她向我伸出双臂,竭尽全力把手前伸,但却只是在空中晃了几下,徒留了满手的风声。
她染血的青衫在空中飞舞,在月色下粼粼闪光,在风声中猎猎作响。与君相识如梦一场,一回首已是百年身。若是有来生,是否能得君一诺,共度一生?
“噗……”,一口鲜血,喷洒了出来。粼粼的血花,就像一出绚烂的烟花,极致的,永恒的,美丽的,不朽的,镌刻在了时光的轮回中。
那把长剑,已经深深的没入背部,伴随着我那句“杀了他们”的怒吼声,又从她胸口穿出。
那血光,模糊了我的眼,染红了地上的土,搅乱了那一池的水。风声又冷冽的响起来,穿过枯树枝头,发出尖啸的声音,像是高奏的哀歌,又像是戏谑的嘲笑。那一瞬,我抖得跟风中的落叶,凄凉又无助,浑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又要去向何方。
我张了张口,想发出片言只语,却发现已出不了声。黑衣人抱着我几个起落,小绿的身影也离我越来越远。几个纵身,最后跃上墙头的那瞬间,我看见那刺向她心口的黑衣人猛的一拔剑,剑落下,染着血,她的鲜血。
她,终于倒在了血泊中,覆上了已被她鲜血染红的土地。她,没有温暖的怀抱,只有冬日冰冷的黑土,贴在身下,冰冷着她还暖热的身躯。
小绿躺在地上,歪侧着头,面前是冰冷的河水,背后是清冷的房墙,几枝老树佝偻着身子立在旁边,最后也最忠实的陪伴着她。
她凄楚的眼神,映着河水的磷光,深深的注视着我。眼底似有水波流转,似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她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它,正一点点的失去光彩,正渐渐的变得涣散。她的嘴角微微张开动了两下,就轻轻的合上,再也不动了。
我感到抱着我的那个身子也颤了一颤,但他最终还是带着我落下了墙头。
小绿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只是轻轻喊了声“少爷。”不甘的,绝望的,却含了千般的情,万般的意。
小绿,这个才十八岁的姑娘,就这样,逝去了。小绿,这个此时此地,我身边最后一根温暖我心的救命稻草,就这么轻易的,被折断了。
而若不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
我如万爪挠心,双手紧紧扒住领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却终于还是忍不住那一阵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15.黑衣人
再醒来却已是在一个晃动的马车厢里。路好像十分不平,车厢颠簸得厉害,我浑身被震得似乎要散架了。难受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绑着,整个人正半躺在一个马车里,旁边坐着的,正是刚才拎我飞墙头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