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怕是哑穴被点。
那个黑衣人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一下子寒到了心里。是他,他就是刚才对峙之时,站在中间的那个黑衣人。
他的目光,带着悲恨,闪着凛冽的光,宛若要刺穿我,让我无所遁形。
在这如芒刺的目光之中,我缓缓的闭上了眼。当初,若不是这目光,我是不是就不会引得小绿分神,就不会让小绿被一剑穿心而死了。
其实,还是因为我的惧怕。
很久,当车又颠颠簸簸走了很久之后,一声叹息,极轻极轻,却掩没了马蹄声和车轱辘声,送到了我的耳边。
我仰起脸,不解的看向他。
虽然脸上还覆着黑色的面纱,车厢也还是漆黑的一片,但我却感觉他的目光似乎柔和一些了。虽然还是闪烁着泠光,却没有了之前那迫人的,凛凛的杀气。
我听他突然幽幽的说:“知道吗?刚才对峙的时候,我在自己那一声叹息中加注了内力,为的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身边的那名女子,她绝对打不过我。她若是知难而退……”
他目光闪烁,忽然撇过头去。“可是她却没动,仍是死死的护着你。”
他望着车门前晃动的门帘,目光凝重。而我,只觉的脸颊上有清清凉凉的东西正在缓缓滑落。
“我当时和她说,”突然,他又开口了,声音有点暗哑的低沉。“你为何和我一样,要爱上不该爱的人,为何要和我一样,走上这条不归路?你不怕粉身碎骨么?”他突然激动起来,空气里隐隐传来了抽气声,“为何她竟然能低笑着对我说:‘不归路如何,粉身碎骨又如何,我已今生无悔,这怕是我最好的结局。”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口:“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你是如此懦弱,自己喜欢的人也不敢去争取,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为你赴死……”
我平静的看着他,泪水有些迷蒙了视线。争取么?你有没有试过从云端坠下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已经摔得体无完肤,如何能去争取。
可是,我看见近在咫尺那刚毅的眼角,也泛出了晶莹的光。我感到领口被轻轻松开,听到他微弱的似乎无力的声音:“我也没有资格说你,我也是……从不敢去争取……”
至此后,车厢内再无人声。
翻飞的车帘,面前晃动的发。随着马车的颠簸,有水滴滴落的声音,一点一滴的敲打着车厢底,最终湮没在车厢左右晃动的声响里;而那压抑着的低低的叹息声,也湮没在马蹄一路踢踏的声响里。
突然一声马的嘶鸣,车厢剧烈晃动了起来。前面传来一声惊呼,然后传来勒马的呼声。
身旁的黑衣人蓦地张开双眼,一改刚才低眉敛神静坐的姿势,慌张的挪身向车门,掀帘,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透过那掀起的帘角,我隐约能看到远处淡淡的山影,原来马车走的是盘山路,路的右侧就是陡峭的悬崖。突然又是一阵摇晃,我看见一个黑影拂面而来,像是一个展着巨翅的飞鸟,它擦着马身,险险在山壁间滑过。马又受了惊吓,又是一阵嘶鸣,突然拔足狂奔起来。
前面驾马的也是一个黑衣人,见马发狂,连忙拉住缰绳,却是无济于事。眼看着前面就是一个急转的弯道,马若是这样跑过去,马车一定会转弯不及翻进崖底。
驾马的那人,只来及回头喊了一声“快逃”,就抱住头部,一个翻身,往山路的向山壁一侧就地一滚。
黑衣人忙放下车帘,低低的怒吼了一声,就向我扑来,欲拎我跳出马车。
再掀开车帘时,弯道已近在眼前。我们刚欲跳下马车,却没想到此时马车已在悬崖边缘。车身突然一歪,紧接着是一阵乱石崩落的声音。原来是路边的碎石,未能忍受住车轮的猛烈撞击,都滚落了山崖。我们又跌回车内。
这一下,车的一只轮子已踏空,正擦着崖边,只剩下一只轮子还在路上,被马死命的拖着。马在前面嘶鸣踢踏,终于险险的拉住了这就要掉下山崖的马车。
黑衣人这时一把抱住我,抓住门框,踩住车辕。双腿奋力的一个后蹬,就带着我往前一跳。却没想到这一蹬,马车一沉,马也终究是忍受不住车重,随着下落的马车,一齐掉落了下去。但这畜生似是心有不甘,突然扬起尾巴一个横扫,正好打在抱住我往前跃的黑衣人身上。
马尾横扫的力量对于凌空而起的两人还是大了点,更何况黑衣人的双臂还牢牢的抱住我。
一阵眩晕之后,当终于不再晃动了,我睁开眼,面前竟然是陡峭尖削的崖壁。我这才惊讶的发现,黑衣人仍然紧抱着我,只不过,是用的单臂,而我们,现在正挂在崖壁上。
再抬头一看,原来是黑衣人用左手扣住了崖边的石头,而用右手抱着我。
我挂在他身上,只是他的负累。若放开我,他的另一只手则可以自由,那么扒住崖边攀爬,或许还能够上去。而此时他抱住双手被反绑的我,根本使不上劲也跳不上去。我低头望望崖底,夜色空茫,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崖底似有鸟鸣声,悠远而绵长,在山谷中回荡。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却没有放松抱住我的手。我看向他,那坚定刚毅的目光里闪着果决的光彩,我突然很想摘下他蒙面的黑纱,看看他的真面目。只可惜我的双手还被绑着。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刚才明明恨我恨得入骨,现在却要这样救我?我不得其解,我只能定定的看向他。
我知道,即使我这样的看着他,他也不会转头来看我。小绿因我而死,他不能释怀。但是,他已不怨我。否则,我现在应该是沐浴在他仇恨的目光下。
只是,到底是怎样的信念,让你死也不松开手放下我?
夜色渐渐转淡,山风吹得全身冰冷。我们俩就这样静默的挂在崖上。我不敢挣扎,怕一挣扎反而害得他也摔落崖底。虽然小绿的仇要报,但我明白,他不是存心要杀小绿,我……还是狠不下心让他做替死鬼。
看着他眉间紧皱,像是支撑得很辛苦。
死亡越迫越近,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萧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和顾临在房里。如果知道我死了,又会不会难过。
月亮已挂在西山,天空泛起了一点鱼肚白,四下里有孤鸟啾啾的蹄声,看来已快要到清晨。
在这清晨的静谧中,突然传来两阵马蹄声。我看见身边的他终于眉头舒展,眼角眉梢似乎还有微微的笑意。我心下甚奇,到底是什么人来了,竟能让你露出如此的神情。
我听见马蹄声突然停了下来,我听见他立刻就嘶哑着嗓音吼出来:“救人~”声音朝着天空,射在山壁上,又弹了回来,在山谷中回荡,荡起了无数的叠音。
两行脚步声急匆匆赶来。我抬头望,看见了萧然和顾临的脸,映在泛白的天空中,那么的不真实。
原来,真的是你……们。
萧然是一脸焦急惊惧的表情,看见我的那瞬间,舒展了开来。我心中温暖的揪痛,原来,你还是在意我的么。顾临却是淡淡的无甚表情,只是声音里颤着抖:“我拉你们上来……坚持住。”说罢伸手就要去拽黑衣人还扣在岩石上的手。可是黑衣人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嘶哑的说:“他双手还被绑着,这样拽只会把你也拉下来。”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的面纱微微波动,他心脏的跳动声隔着衣服也传了过来,一声一声,越跳越快。我再看向他的眼睛。那里,如水波流转,有暗涌埋藏,也有释然。
忽的,他奋力把我往上一抛,眼前崖壁迅速下移,我看见了地面。
我大骇,猛地回望着他。却有人抓住了我,抓得很牢,一点点往上拖。而我,却眼睁睁看着他左手终是不支,在岩石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然后在我眼前,那只手,凌空,整个跌落下去。
“不要!”我想大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呆呆的睁着双眼,看着他那身黑影,一点点缩小,越落越深,直到……融入茫茫的雾气中,再也看不见。
我抓紧眼前的怀抱,又有眼泪在眼角滑下。
埋首在眼前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那熟悉的手掌将我的哑穴点开,又手起刀落,划开了缚住我双手的粗绳。我立刻八爪鱼一般,攀附在他的身上,把眼泪鼻涕一起抹在了上面。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安慰我:“小染,别哭,我还在你身边。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你也留在我的身边,好吗?”
我泪眼迷蒙的抬起脸看向他,他微微皱眉,似是一脸的怜惜,见我看他,又换上温暖的笑。他轻轻的用手指拭去我脸颊边的泪,然后边抱着我边轻轻的拍我的背,一遍又一遍轻轻柔柔的说:“小染,不哭,不哭……”
可是小绿也死了,这个黑衣人也死了。我转过头,往崖边望去,却见顾临还伫立在崖边,双手背后,面朝崖涧,山风将他明黄的衣摆掀起,看起来有那么一丝的苍凉。
呆呆看了一会,我转过头,抹干了泪。低着头,轻轻的说:“小绿也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了。”说出嘴的声音却是想不到的暗哑。
“我知道了。”他淡淡的说着,手覆上我的脑袋,轻轻的搂在怀里。我也紧紧的抱住身边的这个怀抱,舍不得放开手。如果说,两条性命让我换回眼前的温柔,换回他的怀抱。那么上天,待我死后,你千万别客气,直接送我下地狱吧,我绝无怨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快被山风吹的全身冰冷了,顾临突然动了动,转身走了过来。
“回去吧。”他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些嘶哑的说。
萧然看着他不说话,只是把我扶了起来,再扶着我往马匹那里走。
我看了一眼躺在一边显然是头部撞到山石而晕倒的驾马人,用哭的哑了的嗓子问:“这人怎么办?”
萧然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然后看向顾临。
顾临扫都没扫地上的人,淡淡的道:“不用管他。我们回去。”
萧然小心的把我扶到马背上,再骑上来从后面抱住我。我轻轻的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幸福。
三人两骑,就这么在清晨的山路上绝尘而去。
16.掬一捧水月在手
后院梅花山上的小亭里。
“萧然,小绿睡在这里,该是会欢喜的吧。”
我记得她说到赏梅的时候,是掩饰不住的激动的。如此,便甚好。若与这些白梅相伴,小绿定会快乐的。我仿佛能够看见一个罗衣青衫的豆蔻女子,在这群白梅中傲然起舞……呃……应该是起武。
“恩,小绿很喜欢梅花的。”萧然一双眼望着远近的梅花,泛着如水的粼波。我看着他,不禁又看呆了。那装了满山洁白梅花的双眸,还是那么清澈干净。
“不过,小染啊,”他一把把我拉到他怀里,“这旁边的这根小黑树枝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我插在小绿木制的墓碑旁的那根小黑棍。
我微微敛了眉,那是给那个黑衣人的。虽然那天是他劫走了我,但是,毕竟不是他杀的小绿。他最后也是因我而死,我终究还是想给他立个碑。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空塚,就连衣冠冢都算不上,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以后也能与这满山的梅花为伴。这样,小绿也不会太孤独。
或许,在奈何桥上,我们还能互道一声珍重,然后他们上天我入地,若有来世,我便再赔他们一命。
“是那个黑衣人的,有他陪伴,小绿应该不会孤独吧。”我看着满山梅花,淡然说道。
萧然低叹一声,抱紧了我。良久,又轻轻的问:“小染,你为何开始喊我的名字了?既不不喊我哥,也不指着我的鼻尖说‘你’了呢?”
我低头吃吃一笑:“我又没把你当哥,为何要喊你哥?再说,那么多年你跑哪去了,怎么才当了十天的哥就想让我乖乖喊你哥了?”
背后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我紧了紧手心。“萧然,昨天,你和顾临在这里……”后面的话还是没敢问下去,心里有一丝丝的不安。
背后的身子又轻柔起来,他又抱紧了我,低下头,边在我耳边吐气边轻轻的说:“我跟顾临没什么关系。昨天的事情我也很后悔,只怪我当时太傻……”
我侧过脸看他,他也正看着我,很近的看着我。神情是淡然的,眼神是清澈明净的。
我撇撇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昨晚和顾临在房里……”
萧然轻轻笑了一下:“没做什么,只是受了些要挟。”
我轻轻嗫嚅:“连灯都熄了……”
萧然摆弄了下我的发梢,说:“是他一怒之下一掌扇灭的。”
我抓住他不老实的手:“当真什么都没有?”
他无奈的停下手里的动作:“当真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他突的轻笑出声:“小染,我只喜欢你。”
这一句轻轻悠悠地飘进了我心底。
我摸了摸眼眶,天哪,竟然又湿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是——笑着流泪。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当前的这一刻,在我心里,已成永恒。
晚饭又是在府邸的边缘,那个假山上的小亭里吃的。就是我刚来的那天,我和萧然一起吃饭的小亭子。只是今晚灯笼挂在亭角,四下里无人。
霓虹仍然绚烂,远山依旧如黛。我们举盏相庆,把酒言欢。酒是香气满馥的桂花香,酒气不浓,一杯下肚,唇齿留香。
风儿闲散的吹来,吹散了笼罩在身的微微酒气。这微醺中我抬起眼,借着亭角灯笼的光,仔细地把对面人儿的模样瞧了个够。
他脸上,再没有那邪魅的笑,戏谑的光,倒是平平静静的瞧着我。那一双眼似秋波,传送来微微的笑意,眼底的光彩就如亭下湖中的水,一圈一圈浅浅漾着。眉间平顺,眉淡入鬓,衬着那远山,浑若一体。微挺的鼻梁,微启的薄唇,看的我心神荡漾。
我一个起身就扒了过去,却没站稳,顺势跌入那怀中。
接着我的人似有一僵,我装作未察觉,只是更深更紧的扒了上去。
这两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想通了。纠结我如何来到这里是何苦,纠结你缘何骗我又是何苦,我想要的只是这温暖的怀抱,只是你的一句喜欢。就算这只是昙花一现,就算这是一场阴谋,但只要你还抱着我,我就甘之如饴,生死无悔。
萧然安抚般的顺了顺我的发,还是很温柔的搂住了我。他低低柔柔的跟我说:“亭子上风大,我们到下面回廊上去好不好?”我也不抬头,只把埋在他怀里的头轻轻点了点。
萧然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下了假山。酒气未尽,熏得我有些恍恍然,望着前面他的侧脸,我仿若又回到了那天,他一手接过我手上的书,一手抓过我的手,然后我们一起无声的往前走,而这条路永远也没尽头。
我们踏上了假山下的这圈木制回廊。回廊的一侧是房屋,另一侧则是如绢的水面。房梁上灯笼的光暖暖的打在他身上,为他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衣,为那眉眼也染上了一层喜色,衬得他越发的动人。
我甜甜的笑了:“真好看。”
“哦?”他突然斜眼向我,诡秘的一笑,就着牵我的手,拉我入怀。我顺势搭在他身上。他搂住我的腰,然后一盘腿,坐在了回廊上。他让我躺下,把头枕在他腿上,然后低了头,抚了我的发,轻轻的吻上了我的眼睑。我感受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声,嘴却一撇,说道:“我说的是湖水,你看它倒映着整排的灯笼,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