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就暂且相信你所说的话。”语气略缓,他修长的手指抚着窗棱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你这次私逃下界为得是什么事?”
“我……只是好奇而已,想看看传说中的妖族是个什么样子的。”
“看到了吗?”
“大白天的……也没怎么看到。”
“呵呵——”仙尊一声轻笑:“这倒可惜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你虽没看到别人,却有人说好似碰见过你。”
暗道一声糟糕,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他扬声道:“去唤奕霖上仙过来。”
外头自有当值的侍从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立屏后转出一人来。虽然看上去气色略有些不好,不过面貌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正是风水司的奕霖上仙。
虽然十分不愿意和他碰面,可事到如今这屋子里除了仙尊便是我,横竖是躲避不过了。就算我尽量低着头不做声,也还是足以吸引他的注意。一来因为时间不长,二来上次见面又是再那种情况下,所以他只是略一打量就认出了我。
仙尊脸上连半分意外之色都没有,漆黑的眸子里喜怒难辨,不急不缓地说:“你可认准了,莫要错眼冤枉了他。”
奕霖上仙立刻答道:“绝不会错。就是这个小仙勾结妖魔、叛离正道!您若不信,尽可以传无羿与竟梵来对质。”
我低头跪在地上,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却忍不住腹诽。
——哼,什么叫勾结妖魔、叛离正道?!你们趁着姜源尚未恢复之时以多欺少偷袭他就是正道了?要不是我突然消失,姜源和夕萦少说也要揍得你一时半晌的爬不起来,更甚者保不定你们都回不成天界了呢!对啦,还要把你养的那条赤龙抓起来送给人界的族民,日日帮他们烧火造饭!
如此一通下来,待我骂过瘾了再回过神一瞧:奕霖上仙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屋里又剩下我和仙尊两个。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尊那不同寻常的神情——脸上冷冰冰的泛着寒意,眼睛里却燃着两簇黑色的怒火。
在我的印象里仙尊他一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私下闲暇,情绪也常常是淡淡的。他会笑,但绝对不会像姜源和高辛归离那样爽快地大笑;他也会生气,只是不会像月辉那样揪我的耳朵、拍我的头,更不可能如梨蕤那样跳脚骂人了。至于悲痛、懊恼、羞怯之类的表情,我相信千年来根本不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当然也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恐怕现在这样就是他愤怒的极限了吧?
越看越想越不安。现在的身体源于草木,到底不如身为夜明珠时有定力。很快我就无法再忍受那无形的压力,本能地挪动膝头一点儿一点儿悄悄向后退……
正当此时,突然胸口又是一紧。
我还来不及掩饰,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来甩到榻上。虽说宝榻坚固结实、被褥铺得厚软,可这一摔也着实够受,震得我眼前一阵发昏,脊背也撞得生疼。忍痛翻身想要爬起来,却被一道白光定住动弹不得。
仙尊立在榻边,微眯起眼睛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就和魔族联络!真当我奈何不了你么?!”
怎么会!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刚才那个分明不是我要和他们联络的,是他们主动唤我才对,否则我再狂妄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挑衅您老人家啊!
心里大叫,偏偏动不得嘴、发不出声,连狡辩都做不到;想要挣扎,手脚被强大的灵力锁住,怎么使劲儿也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伸向我心口。
衣襟散开,柔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微微渗出细小冷汗的湿热胸口被微凉的手一触,登时激得我周身打颤。
“又是和他们……好,这次我倒要看你长不长教训!”
但见仙尊五指间白光闪烁,紧接着一股冰冷的灵力直刺心头,钝痛渐渐分明,仿佛被攫住脏腑、扼住咽喉般无法呼吸。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封冻凝滞,肢体愈发麻木,无力的困顿侵袭上来,似在耳边轻声呢喃:睡吧,睡吧……
正当此时,一股灼热从心底反窜出来,尖锐的像是撕开了血肉,痛得我蓦然咬到舌尖。本已开始模糊的神智瞬间清醒了些,我发觉仙尊正试图消解冥墨在我心口结下的那道暗印。
不行,不能这样!我留着它还有要紧的用处呢……
勉强集中精力,忍着巨痛慢慢将灵力向心脉汇聚,竭力护住心口的那股热气。
一冷一热围绕着我的心口殊死搏斗,阵阵绞痛似万根钢针同时扎进心窝。可怜我动也不能动,喊也不能喊,连个宣泄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咬紧牙关靠自己硬生生忍受。不知不觉,口鼻中丝丝腥甜泛起,视线亦逐渐迷蒙。
突然,那冰冷的灵力瞬间强盛了不少,隐隐竟有压顶之势。心脉登时承受不住,一股热气冲上来直涌到喉间——
甫一张嘴,血箭直喷而出,泛着银光的猩红转眼溅湿了床帷。莫说是被褥,就连那帐子、脚踏、甚至是地上都没能幸免,星星点点粘上不少红星儿。
仙尊骤惊下居然停住手,束缚着我身体的灵力也撤消了。
原本和他对抗着的灵力忽然失去了目标,一部分无法散入经脉反跟着向上涌,热气将刚刚积在体内的淤血尽数带了出来,一口一口往外溢。再加上我冷不防被血气呛到,欠身伏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咳嗽,如此一来更是让血沫四溅,止都止不住——那场面光是想想就够惨烈壮观的了!
87.伺机而动
正吐得昏天黑地,一只手从背心贴了上来,紧接着精纯的灵力由相连处不断透入,层层将我的心脉护住。和方才那种阴冷不同,现在灌进身体的灵力是平和而温暖的。有了这股灵力相助,不多时,经脉中躁动的气血就渐渐安分下来,胸口的窒闷疼痛也缓解了不少。
垂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息,嘴角处犹有血痕淅淅沥沥。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庆幸——毕竟好不容易才算是挺过来了,纵使狼狈了些,可起码是保住了那个暗印啊!
微微侧头一瞄,发现仙尊的衣摆、袖口都溅到了零星血滴。难为他竟不嫌脏,只管坐在榻边紧紧拥着我。见我朝他看过来,他便一面给我顺气一面急急地问:“小夜,你觉得如何了?哪里不舒服?”那语气神情满含关切之意,仿佛和方才害我差点儿背过气去的那个不是同一人似的。
心里暗道:我觉得不怎么样,哪里都不舒服!多谢尊上您的关心,可你也看看这些都是拜谁所赐啊!
本待不理他,可一来他神色焦急不像作伪,二来惟恐同他顶撞于己不利。因而便只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还好。”
“什么还好?!看你呕出这么多血来,把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你——唉!你为何非要与我硬拼?那个暗印对你来着就真那么重要?”
短短几句话仙尊的眼神已经是变了几变,一会儿恼怒一会儿怜惜。我留心看去,仿佛真能看见无数情绪同时在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挣扎翻滚。记得从前他就曾对我说过,天下间最复杂的颜色莫过于黑白。当时我还并不十分明白,可现在想来真是大有深意。
“当然重要!虽说施恩不为图报,但这个暗印是我付出极大代价才换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许什么愿望让对方来办,哪里能随便丢掉它呢?”拼命也要留住这个暗印的真实意图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过抛开它的作用不谈,这也确实是我和冥墨、梨蕤之间友情的标记。
听了我的解释,仙尊果然怔愣一下,继而微微笑叹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也罢,既是这样重要你便留着吧。等改天闲了,也把这里头的前后缘故说给我听听。”略顿了顿,又道:“结下这个暗印的魔族法力不低,想必在冥界也是有些权势的,留着它于你而言也许会有助益。不过魔族狡诈歹毒,不宜与之深交。你也记得当年的事旧事,须要汲取教训,切不可再重蹈覆辙了。”
“知道了。”纵使心中不以为然,我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嗯。”
虚应一声,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举袖就要去擦我脸上的血迹。
我可当不起仙尊亲自服侍,忙别开脸往后缩,一面扶住他的手腕劝阻道:“使不得,怪脏的……”
“别动!这身衣服有什么要紧,横竖都是要换的。”他硬是用袖子擦着我的嘴角,颇有几分兴致勃勃,边擦边说:“小时候你总喜欢粘着我,连睡觉都要窝在我怀里才肯乖乖闭上眼睛——你大约是记不得了吧——那时每每不知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你就要蹭我半身口水,等醒来以后还不认帐。那嘟着嘴的淘气模样,呵呵,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刚开始我还僵着脖子,后来见他神情间流露出的感怀,便也渐渐放松下来,跟着笑道:“有这样的事么?我真不记得了,别是您诈我的吧?”
“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认帐!当初真该把那件沾了你口水的衣服留下为证——有了证物在手,看你还认不认!
……
几句玩笑就让气氛立时轻松起来,无论心中的隔阂有多深,至少身体的距离已经很自然地接进了。若非随处可见的斑斑血迹,恐怕任谁也无法相信吧:方才,就在这个屋子里,他的盛怒带给我多么大的痛苦。
一时擦净了脸,仙尊这才唤了侍从进来收拾。
不得不说,能跟在仙尊身边的人果然都是见过世面的,神情气度都与别处格外不同——几个侍从见了那一地的血迹只惊讶了片刻便动手收拾起来,而且不必指挥已是有条不紊,分工、配合皆训练有素,最难得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更有甚者连眼都不抬,视线只在自己手头的差事上。
看着我重新在整理好的榻上躺下,仙尊又命人取来了秘藏的始元丹,用花露送着给我服下去。
好歹也曾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我哪里能不知始元丹的珍贵?没想到方才那顿折腾倒让我因祸得福,拣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借着药力静卧调息,暖暖的灵力立刻在体内流转。不消多时,肢体的无力和失血后的眩晕便一扫而空,身体反觉得比往常状态更好了。即便如此,我还没傻到立刻跳起来的地步——论阅历、比沉稳、拼修为,我哪一样能和仙尊相比?不如继续示之以弱,利用他的愧疚感保护自己,这样既能拖延时日又可以尽量躲避他,可谓是一箭双雕了。
适逢压抑了多日的困劲儿上来,我便揉着眼睛半真半假地说:“我想睡一会儿,您也早些回去吧。”
仙尊替我掖了掖被子,点头道:“睡吧,等你睡熟我自会回去。”
知道他的脾气,我也不再多言,索性直接闭上眼睛忽略掉他的存在……
……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有意识地“卧床不起”:能躺着就不坐起来,能坐着就决不站着——直把一个“懒”字诀给发挥到了极至。而仙尊也并不责我,反而任我窝着,何时起、何时止都由着我。一切都让我无可挑剔,只除了一点——我的软禁境遇依旧没有改变。
但凡得闲,仙尊定会来金池阁看我,同我聊上几句。被默认为安全的话题大部分是关于月夜小时候的趣事,偶然也会提及月姻司。然而从被软禁开始,我再也没有开口询问过关于月华和静桐的情况。如此处理并非是我寡情无义,只是我不能也不必过问:
试想仙尊是何人?他是天界的王,他所做出的决定根本不容别人置喙。如果我过于关心他们,反而会吸引仙尊的注意,对月华和静桐都没有什么好处。况且一来他们贵为上仙地位超然,绝对不会如此轻易获罪;二来我的身份尴尬,于公于私仙尊都不愿意将事情闹开,所以月华和静桐包藏我的事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这些天看着仙尊与我相处时的形容,我更加坚定了要离开天界的决心。虽然我拥有月夜的记忆,但我不打算以月夜的身份继续生活。已经过去的不如放手,否则不仅留不住昔日的光阴,就连以后的路都可能会迷失。经过了这些时日的思考,我终于理解了月华当日对我说的那番话——其实能否想起过去真的不重要,水至清则无鱼,知道的越多身上的负担可能就越多。
就算是月夜当初定下计策之时也是考虑过其中的风险的,然而他依然义无返顾地去实施了自己的计划。现在的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即便失去的记忆无法找回,那也不失为是一种好的结果。因为忘记了过往就等于新生,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就好像我忘记了鸿渊、忘记了月光、忘记了羽戈、忘记了冥肆,但我却可以无拘无束地以月瞌的身份享受单纯的快乐,不忧惧、不痴缠,同心爱的夕萦、姜源在一起……
我要找回那种单纯的快乐,因此现在我需要耐心的等待。
“轰——”
伴着低沉的响声,整个金池阁都在隐隐震动。窗外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阴云密布,天昏地暗。
终于来了啊!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盘膝坐在榻上打坐调息,为接下来的逃跑做准备。
这些天仙尊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因而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可并非是孤身一人呐。
从传说中的三界分离至今,天界从来没有遇到过入侵者。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天罡阳气充沛,四时天光常沐,因此克制住了拥有法力的妖族与魔族。而人族在三界分离之时就已丧失法力,其中保有部分力量的巫族长久以来都对仙人十分敬奉友好,所以天界从来没有防备过他们。再加上自恃入界的通道隐秘难寻,所以包括仙尊在内的所有天界仙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高高在上的天界已经被人悄无声息地侵入了。
月色曾经教过我,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某些时候,优点可能会变成缺点,弱势可能会成为强势。
正如他所言,大约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点——和我的情况不同,转生后的姜源和夕萦都是人族。无论他们的记起多少异族术法,他们的身体都是凡人。诚然,肉体凡胎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某些术法的效用,但他们也摆脱了妖族和魔族所受的一些限制——例如,无法进入天界。
88.趁乱逃脱
天界高高在上,云缥雾缈景色绮丽,永远光明圣洁——这些看似美好,可其中蕴藏的危机却鲜少有人知晓。
三界中真正达到阴阳平衡的其实只有人界而已,其余两界都各失其半:冥界虽然笼罩在永夜之中,但阴极主静,它也不需要格外的力量来维持界层的运转,相反的还有许多地气汇聚起来,所以冥界也是修行术法之人疗伤的圣地;天界则正好是倒过来的,因为阳极主动,轻清之气不断散逸,想要维持界层稳定就必须不断补充能量。天界的实际中心便是擎天之柱,为了维持现状,很多能量充沛的上古灵物都被如此消耗掉了。
说起这擎天之柱来,绝对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样坚固无比。正如玄释所讲:当初我……月夜就曾用身体撞击过擎天之柱,那上面到现在还留有伤痕。为了弥补从伤痕中加速散出的灵气,后来仙尊便将五色晶石寻来,借着他们的力量作为擎天之柱的辅助。没想到我似乎天生和那擎天之柱犯冲,后来为救月光又稀里糊涂地毁了晶石,间接导致天穹从前的缺损处再次破裂。听说是仙尊带了几位上仙硬生生用灵力勉强维持住才度过难关,不知搭进多少人力无力。光是派出去寻找修补柱身的石苍草就将各司府仙龄已逾千岁的仙人给抽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