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放眼整个天界里最容易吸引仙尊注意力的东西莫过于是擎天之柱,它的安危足以牵动整个天界的力量。所谓浑水好摸鱼——如果擎天之柱“稍稍”出现异常,那么仙尊自然不可能有闲心亲自来看管我啦!
其实刚被捉回天界不久,冥肆就催动暗印同我取得了联络,将夕萦与姜源的计划告之于我,要我耐心等候。那时因担心他们两个势单力薄,我立刻就联想起擎天之柱上的破损,继而想到了这个声东击西的法子。
至于我常走的那条由人界进入天界的通道,以前不经意间就已告诉给了夕萦。只是他们不熟悉天界的格局,还需要我细细描述,让他们画出图来才好行动——这也就是我拼了命也要留住胸口暗印的真实目的。
比起其他的传音法术,以契约形式缔结的暗印显然最为牢靠保险。除了冥墨和与他有血盟之好形同一体的梨蕤,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介入干扰,就连仙尊那等修为也无法探知我们传递的消息。若不如此小心严密,一旦让天界提早知晓了夕萦与姜源要来救我,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方才的那阵震动已经停止,但阴沉的天色依旧没有改善。空气中游移着一种不安的气氛,窗外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语,隐隐透着惊惶与迷茫。
正当此时,忽闻“当——”的一声,带着低低轰鸣的钟响从南面传来,悠远绵长回响不绝。这声音威严庄重,如同拨开阴云的力量,霎时打破了弥漫各处的无措。
以往我都不大喜欢听到这召集群仙的钟声,可今日却觉得异常顺耳,似乎连乐舞府所制的那些仙乐也比不过这钟声来得称心。
——去吧去吧,你们早些离开,我也好早些逃走。
天界时光流逝格外缓慢,别看我在这金池阁中困了不过七日,可夕萦、姜源他们早在冥界反复谋划了许久,用梨蕤的话说,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是斟酌数次才最后确定下来的。两天前冥墨就知会我说夕萦与姜源已经进入了天界,然而他们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足见其行事之谨慎。
在我的记忆中,冥肆做事向来果断狠厉,而姜源也是个火暴脾气。现下能如此沉得住气,倒叫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其实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都是我的同类,转生前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这个中的古怪别扭之处想必他们也是深有体会了。那么他们现在的性格是怎样的?是否也像我一样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对此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呢……
哎呀呀,算起来我这两世辗转翻来覆去的都没能摆脱他们,若非清楚地知道仙人没有姻缘线,我还真是要怀疑是否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三个紧紧拴在了一起!
边想边不禁偷笑出声,冷不防窗外翻进一个人来。抬眼一瞧,正是一身素白衣衫的姜源。
没等我站起身,他就先一步闪到榻边一把抱住我,低头将脸埋进我的肩窝。我的身材不及他高大,此刻被他紧紧按进怀抱里,久违的温暖从身体的各个地方传进心底——即便还没有脱离危险,我亦感到了一种平静安宁。
“阿瞌,自你失踪以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你。”他的声音从我肩头传到耳中,听起来有些闷闷的。热气隔着衣服烫熨着肌肤,有种怪怪的微痒。
虽然连胳膊一齐被他圈住,我还是努力把手抱在他腰际,轻声应道:“嗯,我知道。”
姜源双手改扶在我肩上,将我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他……有没有把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明知道他的意思,我却还是忍不住调笑说:“受伤倒是没有,只不过……”
“如何?”他果然略显紧张。
“只不过……你说的‘他’是谁啊?”
“阿瞌!”
“好了好了,放心吧,我没事。从前的事情你都想起来?”
他面色一整,颔首答道:“有的细节还有些模糊——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不过重要的事情都能记起来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冥……夕萦也大致说与我听过了。真没想到……唉,是我们连累你受苦了。”
“胡说,谁连累谁还真难算清楚呢!先不说这个了,夕萦他人呢?”
“他在外面守着,等出去了你就能见到他。”
我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是,在这里。”
姜源右手一伸,掌心中凭空浮出一颗榛仁大小的水晶珠儿——正是当初若冰替我保管的那颗灵珠。
回想当初我曾因为害怕迷失自己拒绝了这份力量,而如今我又因为要争取自由的生活接受了这份力量。其中几番曲折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月夜还是月瞌,那颗不愿被束缚的心并没有任何改变。
接了珠子攥在手中,我展颜冲姜源微微一笑:
“待会儿我要运功冲击这里的结界,看样子难免要震起不少灰尘来。你先去找夕萦,你们退到桥那边的临波阁等我。一旦我成功,那我们就要立即离开,一刻也耽搁不得。”
“你一个人可以么?”姜源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犹豫着不肯离开。
“喂喂喂,就算月瞌有些不可靠,可至少当年月夜还是天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吧?”
“这我倒是忘了……”他想了想便也释然道:“那你自己小心,不要勉强,实在不行我们再另想办法。”
“是,你就相信我吧。”
先前我还不敢夸口,不过如今加上这千年的灵力,我便有十足的信心冲破这金丝牢笼!
……
目送姜源离开,我回身重新盘膝坐到榻上。
深吸一口气,双目闭起,屏弃心中杂念。微微攥紧左手,方才还晶莹可爱的珠子已经如冰丸般开始融化,丝丝烟气在我的指缝间盘桓萦绕。
随着珠子的消融,释放出的灵力由掌心源源不断地汇到经脉中。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脉络被充裕的灵力冲涤扩张开,精纯的灵力仿佛有自主意识一般,一遇到我体内原有的灵力就立即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这一刻,我真实地体会到这些离开我身体多年的灵力是何等的亲切——他们都是月夜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即便比其他人多了几分天赋,但月夜所付出的辛苦却绝对不比任何人少。这些灵力如此宝贵,我一定不能浪费分毫。
待到灵珠全部化开,我又引导着灵力在体内流转一周才收住。再睁开眼时,但觉耳聪目明,身体又轻又暖,仿佛花叶在新雨初霁后同声叹息,又似早春沐浴着清风暖阳——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地上那条浅浅的银线依旧无声无息地围绕着金池阁,将我同想要的自由隔开两边。
微微眯起眼睛,我将灵力凝结于指,缓缓平伸向前。
指尖将要越过界线的一刹那,银线蓦然一亮,紧接着银色的闪电伴随着诡异的“噼啪”声,瞬间从地上劈向我的手。
来了!
我一边释出灵力抵挡,一边抬脚慢慢向结界外挪动。越来越猛烈的闪电打在环绕我周身的防护灵力上,电光与白烟胶着着融成一片,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热闹非凡。
虽然不曾被真正击到,但身体还是有些微微的麻痹。我不敢走得太快,只能让身体一点儿一点儿超出地上的界线。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逐渐适应,才能平安度过这个结界威力最强的时刻。
身体离开结界的瞬间,地上的银线突然化作一条绳索向我缠来。我也不做抵抗,任由它层层捆住我。待到它完全离开地面之时,我蓄势已久,腿一踏腾身而起,同时用尽全力一挣——
“轰!”
只此一击,不光绳索化为焦土,整个金池阁也炸成了一片瓦砾……
89.百密一疏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碎片、木屑以我为中心向西面八方飞散开来。空气中尘土弥漫、遮天蔽日,且还混杂着一股明显的焦糊味儿——但我仍觉得很好闻,因为这混浊的空气预示着自由,属于我的自由!
飞身窜出周围的混沌,居高向下一望:亭台楼阁尽是虚妄,如画美景皆不入心,惟有在临波阁前等我的身影异常的清晰。不过估计是我这回闹出的动静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两人似乎正要赶过来一探究竟。乍见到我从金池阁中冲出来,他们的神情都是惊喜交杂、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
忽而心中微动,我竟也不管他们接不接得住,径直就朝着他们飞扑下去。
“阿瞌!”
伴着异口同声的惊呼,青红两色光芒迎面罩来,最大限度地减缓了我下坠的冲力。及至近前,两人齐齐腾起身来,一左一右稳稳将我扶住,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同时出现在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上,亲切的让我连鼻子都微微发酸。
“唉,等你们好久了。”话一出口才蓦然发觉,这语气居然是软软的,简直如同撒娇一般。
心下一怔——自从记起往事,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思虑变重了,心地也没有从前那样纯良。可现今见了他们,我的表现怎么反比从前更像是个孩子呢?越想越羞赧,脸上不禁有些热了。但觉右手一紧,抬眼正对上夕萦询问的目光;再转向姜源,也是目露关切之意,便是无语已胜过千言万语。
且笑且叹,明明尚未完全脱离危险,有他们在身边我亦觉得安然。反手握住两人的手,一本正经地作出苦恼的样子,蹙着眉说:“怎么办,这回事情可闹大了……”
“嗯,确实动静不小。”姜源很给我面子地点点头,却丝毫没有惹是生非后起码的担忧和不安,仿佛天界真的塌在他头上都没关系的样子。
相比之下夕萦的表现就像样多了——虽说眉目隐隐含笑,但脸上的表情还维持着一派端庄肃正,并很有觉悟地问:“那依你看该如何应对?”
“依我看呐……你们速速随我逃吧!”言毕,心下同时念起飞行诀和隐身诀,一阵风似的扯了姜源、夕萦直奔向云海上的出口。
也许是多了那千年的修为,也许是久困得脱心情大好,反正此刻我只觉得身轻如燕,拖着两个人依然跑得很带劲,体内流转的灵力也相当顺畅。
方才还显得轻柔和缓的风此时吹得衣衫猎猎飞扬,把我的发带都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姜源和夕萦倒好,因为要潜入天界,他们穿的都是襟袖紧束的白衣。被他们这么一衬,愈发显得我黑衣广袖,发丝飘舞,形象大约同那痴傻疯癫之人相去不远了。本待要松开相握着的手绾起衣袖、理一把头发,又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失去掌心传来的温暖——
还是算了吧,前面不远就是云海了,暂时这么将就将就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隐身术护身,即便遇到别人他们也应该看不见我们。至于姜源和夕萦,再拖沓散乱的模样也不怕给自家人看啊……
等一下!奇怪了,为什么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呢?
以往群仙集会总要有个别仙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到场,还有些性子慢的会稍稍迟到些时候。况且我们是从御园那边过来的,就算是各府司的仙人们倾巢而出,但服侍仙尊的侍从、童子、仆役,乃至照料花草的天奴,他们中很多都是没有资格离开的这园子的,怎么连他们也不见了?是我运气太好了还是这其中另有内情?
心中那种违和感慢慢强烈起来,我不由加快了速度,恨不能立刻离开这天界。
右手被用力握了握,夕萦显然也发觉了我所担心的问题,靠过来说:“阿瞌,放开手吧,我们可以跟得上你。”
“各自行动应该会更快些。”姜源接口道:“别忘了巫族也有御风的术法。”
知道他们是怕我负担太大,可我并不觉得他们是负担。诚然巫族也有自己独特的御风之法,不过它消耗的是精神力,给他们身体带来的负荷会比较大;妖族和魔族的术法也不是不能使用,怕只怕他们这边一动,充斥于整个天界的清阳之气就要吸收抵消他们的灵力。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手,只是敷衍道:“无妨。让我再带你们一段儿,等会儿觉得累了我自然会说。”
见劝不动我,他们便不再赘言,只专心提气轻身,尽可能地减少我的压力。
……
云海之上烟气袅袅,云蒸雾腾。美则美矣,于视线却有相当的阻碍不便。尤其飞掠其上,更是一刻也不敢大意。
直到通向人界的出口出现在眼前,我才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姜源和夕萦嘱咐说:“离开的口诀和进入时正好相反,可千万别弄错了。还有,穿过层界后要立刻腾身跃起,否则便要往下坠!”
“知道。”姜源摆摆手道:“我们还是快走罢,我怎么好似闻到了鸿渊那家伙的味道……”
微微一愣,便听夕萦“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轻轻带开话题:“这话倒真像是你会说的,只是很多年没听到了,如今你还闻得出?”
说着,他当先走向出口,却在下一刻被无形的阻隔弹了回来,连退三步,险些撞到跟着他身后的姜源。
“怎么?”
这句话自然不是我问的——因为我已经在夕萦后退的瞬间清楚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与层界出口间那一闪而过的淡淡白光。
夕萦侧首望向一旁,低声叹道:“看样子,我们没有能拖住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仙尊的身影在云雾深处显现出来,依然是素白盛装,金色冠带,繁而不杂,威仪天成。千百年来,无论是气势还是面容,甚至连他惯常的衣饰都没有多大改变。
很显然,姜源也立即认出了来人,语气中略有些惊讶:“我们明明得手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竟能撇下擎天之柱不管?!”
是啊,我当初就是笃定仙尊放不下肩头的责任才想出要打擎天之柱的主意。本以为就算是他识破了我的计划,一时间也无计亲自抽身前来阻拦。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来了,而且是单独来的……凭我对他的了解,这样反而更糟!
“你们别说话!还有,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使用你们原来的术法。”压低声音匆匆叮嘱一句,我大步踏前,把姜源和夕萦半挡在身后。
对上那双古井般深沉难懂的纯黑眼眸,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似乎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
“小夜,你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仙尊微微蹙着眉,气息内敛,表情好像略有些困惑,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平稳无波——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样子已经是在发怒了。
深吸一口气,我正色答道:“我去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要离开这里。”
他垂下眼帘,嘴角似是微微一翘,然而仔细看去又没有丝毫的笑意。只见他缓缓向我伸出手来,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我默默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您最好是放我离开。”
“过来。”
“您不顾及天界的安危了么?您从前也说过,您有您的责任!”
他抬眼看我,双眸中神色隐晦喜怒莫辨。良久,他用那种几乎没有疑问色彩的语调问:“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计划的?”
虽然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但说到底我也是天界的仙人,这种仅为一己之利便把仙友同僚的栖身之处推到危险边缘的举动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叫我实在无法堂堂正正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