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忿忿地道完歉,他把手用力一抽,才脱出一点,又被许佳楼抓住放回原位。
「难受。」许佳楼皱眉说,随后神色苦楚地垂下脸,再也不作声。
傅重之咬紧牙,挣扎又挣扎,还是让步了。手指逐渐从僵硬中放松,再以适当的力度收紧,蓦地想到第一次在许佳楼的别墅里,他也曾这样地爱抚自己;也是在那天夜晚,他首次让自己看到了「摘星」的可能「你也难受?」许佳楼伸出食指,戳了戳傅重之眉心中间的皱褶。
听他问得如此天真,傅重之有点啼笑皆非。尤其是拿他此刻的样子与从前一对比,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个用舌尖舔净手背,眼角上挑地品论着「动物的气味」的许佳楼突然,他停下动作,目光纠结地凝视对方。
因为他的停顿而回视过来的眼眸里,流动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与情欲。
他微笑,站起来跨进浴缸,在许佳楼面前坐下。手在水底摸索着,拔起软塞,让水慢慢顺流出去。
「没有。」许佳楼喃喃低语。遗憾的是,这一回傅重之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不确定他是想说水会没有,或是想说澡还没有洗完,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傅重之浅笑着向他靠近,「水没有了没关系,总不能让我被溺死吧。」说完,俯低下去,吻上许佳楼的肩榜、胸膛、小腹,持续向下。
也想尝试一次,所谓动物的气味。
帮别人洗澡,远比给自己洗澡累得多。四肢酸软的傅重之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飞来飞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今天之内,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能心平静气地到现在,但他就是做到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选择留在许佳楼身边,这个决定是否愚蠢,他已经不想去研究。他只希望,老天能够高抬贵手,别再玩弄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陪许佳楼度过了这一段最艰辛的时期,往后又该作什么,他暂时还无心也无力去想。就目前来看,要如何应付那个仿佛是陌生人、偏偏又并不陌生的许佳楼,已足够他伤透脑筋。
准备睡觉,他脱下外衣,撩开被子钻进被窝,对自己一连说了十次「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手伸向台灯的开关,准备关灯。
门却被毫无预警地敲响,他吓一跳,迅速坐起身。「哪位?」
「」门把的转动声就是给他的回答。
很显然,那两下敲门并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而只是为了告诉他,我要进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穿着睡衣的许佳楼是从没有见过的。何况此时许佳楼手里还拖着一块枕头。
「佳楼,你怎么来了?」他干笑,下意识地抓紧被角。
那张脸,可以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往事。而许佳楼是个危险份子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可算根深蒂固。
虽然最亲密的事他们也早已做过,但是如今的环境、身份、关系,毕竟都截然不同。
许佳楼拖着枕头走到床边,爬上来,「佳楼?」他暗暗向后挪,「呃,你不会是打算」
许佳楼抿唇不语,推着他躺下去,并把被褥拉高盖住他的身体,幽幽地说:「你睡,我看。」
傅重之愕然:「你」
「我要看。」音量很轻,但语气十分坚持。即使没有记忆,却还是一如既住的脾气。
傅重之只好别过脸,避开对方的视线,闭上眼睛,逼自己赶快入睡。可毕竟有一个大活人躺在身边,并且虎视眈眈,要入睡恐不那么容易。又是为什么,他这么坚持要看自己睡觉的样子?
傅重之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就慢慢睡着。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傅重之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睡颜。
如此近距离端详许佳楼安睡的样子,联想到过去他最常露出的嘲弄表情,此刻的这张脸就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因为太过宁静,让人觉得他会永远地沉眠不再醒来。
傅重之摇摇头,这才发现枕在自己颈下的是许佳楼的胳膊,他掀开被面,放心地看到许佳楼的右手正安好地搁在胸前,压着那块昨晚拖过来的枕头。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搂着枕头睡觉的样子,好像一只大浣熊。
傅重之低低的笑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什么叫世事难料?他们俩的处境就是最佳写照。
这个出卖过他的男人,如今就在他身边毫无防备地睡着;而本该满心怨恨的他,却对着这个人熟睡的脸傻笑出声。
不恨,并非因为宽容,他只是无法认同,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恨?喜欢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第九章
上午,Giuseppe庄园有客人造访。确切地说,是有人跟马造访。
人,是负责送货的伙计;马,则是Tiziano在育马协会订购两匹棕色汉诺威纯血马。
送马的人没有说明为什么Tiziano要买马回来,于是Elisa认为,这是送给两位男士的消遣礼物。因为在庄园里,一切琐事都有佣人包办,他们完全不用操心,日子虽然悠闲,但也十分无聊。
汉诺威马是众所周知的良驹,威风凛凛,让人一看就有跨上马背乘风而行的冲动。只遗憾两位收礼的人有伤在身,只能暂时将马养在庄园里。等到身体好了,再尽情享受扬鞭奔驰的快感。
佣人把马匹牵走的时候,傅重之依依不舍地目送,恨不得身子能立刻痊愈。
骑马,固然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事,动物园里就有得试骑。但是假如把地点换在辽阔广大的草原,那就是另一番滋味。
相比之下,许佳楼就显得意兴阑珊,他绕着马匹转了一圈,打个哈欠,便离开。
傅重之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
如果放在以前,他相信,许佳楼多半当场就上马飞奔,因为他是一个酷爱刺激、迷恋追风的男人,就连与生俱来的兴趣都已失去,在他身上,究竟还持有多少自我?他真的再也不是以前的许佳楼。
到了下午,依然无所事事。坐在躺椅中数着天上的浮云,傅重之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止清闲,简直就是懒散。
中午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他对妈妈和姐姐撒了谎,他说这段时间不能去看望她们,因为医院有事派他去了比萨,她们信以为真,并一再提醒他注意安全。
如果被姐姐得知他和什么人在一起,恐怕会气得头发都竖起来。
虽然抱歉,但也只能欺瞒,毕竟以目前情况来看,他还有好一阵子得「懒散」下去。
阳光加微风,永远是最好的催眠组合。昨晚傅重之睡得不错,因而并没有昏昏欲睡,可许佳楼就不同。
也不知道他是自从车祸之后就变得嗜睡,还是前一晚没睡好,总之,他在椅子里坐了不到二十分钟,便揉着眼睛倒下去,脑袋枕在傅重之腿上,酣然入睡。
把大腿贡献出来给别人做枕头,实在不是好受的事,不多时傅重之就感到肌肉麻痹。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将许佳楼叫醒。
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他认为,宁可让许佳楼能睡多久便睡多久,好过他醒时自虐般的倔强。
指尖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想要穿透皮肤,触摸到藏在下面的心思。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张开眼,好像从未睡着过那样,目光清醒地回视而来,只是眼神空洞,不含任何情绪。
目不转睛地互视良久,傅重之又一次叹气。「佳楼」明知对方不会听得懂,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恢复记忆,做回原本的你,但从此没有我;二是就这样活下去,记忆什么的都不要,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不出意料,许佳楼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望着他。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很是专心在听,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听懂。
傅重之笑笑,深切的哀伤却无法违背意志,他揪住许佳楼的肩,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这个人抓牢。
「如果你想起以前的事,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如此诉说着,他抗拒般地闭上眼,「所以,请一定不要恢复记忆」
「」依然没有声音给他回应,但有一只指尖小心地戳上他的额头,然后离开。
他睁开眼,错愕的目光对上许佳楼平和的眼,由于迎着光,瞳孔似乎被阳光一照进底,异常透明。漫长的静默之后,许佳楼终于开口,但也只有简单两个字。
「喜欢。」傅重之楞了几秒,才叹息着笑出来。为了确认什么般地,他也探出手,指尖在对方额上轻轻落下又收回。
「喜欢。」想了想,他纠正说,「有些话还是讲完整比较好。譬如你喜欢一幅画,你就要说『我喜欢那幅画』。如果你喜欢的是和你对话的人,你可以说『我喜欢你』,再怎样也比说『喜欢』来得精确,也只多两个字而已。」
许佳楼眨一下眼,神情依旧。
见此情形,傅重之不抱希望地问:「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许佳楼慢吞吞地,「喜欢,我」傅重之耐心地为他补完:「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
「不对,应该说我喜欢你。」
「你喜欢」
「都说不对,是我、喜、欢、你!」
「是你、喜、欢、我。」
「我」傅重之简直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但是那透澈的目光,任谁来看也不会认为有假。
呼出挫败的一口气,傅重之反复蹂躏着他微长的前发,禁不住还是笑了。
「是,我是喜欢你,怎样?说了你也不明白,傻瓜,你能听得懂吗?我说,从以前开始,我就好喜欢你,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第一次进许佳楼的卧室,就在当晚,因为许佳楼坚决不准傅重之回自己房间,理由是「小」。
傅重之猜测,他指的可能是床小。事实上,那张床已经足够让两个成年人尽情地滚来滚去。不过和许佳楼房里的这张相比,也的确是小了那么一点点。
床又不是拿来走秀的,要那么大干什么?一进房,傅重之就眼尖地看到,在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本裱装精美的画簿,他走过去,手掌覆在封皮上,将视线投向许佳楼。
后者不置可否,于是他便翻开了画簿。整整一本画簿,都是画着一个长头发的东方女性,眉眼柔和,容貌出众,非常有气质,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傅重之看到每张画下方标明的日期,都是在十几年前。他转头,看着站在自己右侧的许佳楼,轻声说:「很漂亮。你母亲?」许佳楼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低低地吐了一个字。
「砰。」
「」迄今为止的交谈中,这是傅重之对他的语意最没有头绪的一回。
「你说什么?」
「砰。」傅重之无计可施,只好放弃,幸运的是,隔天他就找到答案。
Elisa告诉他,从以前到现在,许佳楼唯一画过的女性,只有他的亲生母亲Elisa。还说,十几年前,他母亲就在别墅外的那片橄榄树林里,以打猎用的猎枪瞄准喉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时,别墅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砰地一声的枪响,包括年仅十三岁的许佳楼。
Ambrosini夫人为什么要自杀,傅重之不想过问,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又是如此悲惨。他只是想到,生母自杀这件事,在许佳楼心中留下了怎样的阴影。
从那本画簿来看,许佳楼一定是深爱着她的,否则不会花时间为她画那么多的图。
傅重之又想到,Tiziano Ambrosini先生显然是一位成功企业家,而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忽视家人。
许佳楼如今这样,他也不回来多看看,虽说是为了摆平官司的事,但也不可能一天都不得闲,所以这至少证明,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父母必定在乎儿女,傅重之相信许佳楼的父亲也不例外,这从他那天的憔悴神情就能看出来。只是,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孩子相处,才会一连多日不露面。
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许佳楼真的是非常寂寞。傅重之终于明白,原来许佳楼不止寂寞,而且生来的倔强和骄傲,使得他极端又不甘寂寞。
所以他才会与自己的生命过不去般地追逐极限,用最夸耀的方式去填补那些填不平的空虚,包括那一次次的狩猎,也正是为了在罪恶当中获取满足,用以忘却那些曾经无能为力的感情,无法留住母亲和不谅解父亲的感情。
尽管傅重之不能认同这种做法,不过这种感情,他可以理解。
所以说,许佳楼是个傻瓜。和现在相比,从前的他其实更傻。
那天早晨,傅重之醒得早,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又不敢乱动,怕会将身边的许佳楼惊醒。
算一算,自从他车祸清醒后,他们俩每天同床已经有一个多月,虽然其中带有点强迫性质,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
躺在床上动不得,实在难受,傅重之蹑手蹑脚爬下床,离开了房间。
佣人们都起得很早,傅重之走出去,看到大家都在忙,由于没想到他会这么早起,很多东西还未准备妥当,Elisa便将他带到厨房,请他自行挑选早点。
这方面他原本就不在意,只说随便就好,倒是在厨房里,听见有人提到汉诺威马的事。他想了想,身上的伤差不多也好了,没理由再把两匹良驹晾在那边。
吃过早餐,他跟着佣人来到橄榄林前的空地上,马匹就拴在树下。
傅重之整理好装备,说着「很快回来」,就骑着马离开了。因为骑术不佳,他没敢骑得太快,尽量循直线走,以免回程找不到方向。
他就这样一直走,意外的是居然遇上一座牧场。牧场不大,由一对夫妇照看,见到有客人来,相当热情,不仅将人请到房子里招待茶点,还邀他共进午餐。
很多天没有与外人打过交道,傅重之也有点乐不思蜀,何况有人指点如何骑马,他自然愿意多听取经验。
到了下午,牧场主人牵出两匹马,领着他在微丘和低谷之间游走,教他领略托斯卡纳的田园风光,不知不觉就流连到日渐西斜。
约定下次带朋友再来拜访,傅重之告别牧场主人,回到Giuseppe庄园。
远远地就望见,在拴马的橄榄林前,有好些人站在那里,其中也包括管事的Elisa,还有许佳楼。终于等到他回来,佣人们连忙迎上前去。他刚一下马,Elisa便不停挤眉弄眼,似乎想向他传达什么。
他抓抓头发,正想悄声问她发生什么事,许佳楼忽然走过来,脸上没有表情,接过他手中的短鞭,然后大力一挥。
啪!结结实实的一鞭抽上马颈。马儿猛然受惊,顿时狂乱。牵马的几个人也吓坏了,合力拉紧绳索以防它横冲乱撞。
还没来得及安抚马的情绪,许佳楼又是一鞭挥下去,马儿痛得发狂,反把牵马的人拖出好几步,才勉强被制住。
「少爷!」Elisa惊呼,跑过去挡在马前,许佳楼无动于衷,鞭子举在手里,看样子还要下手。
不明白他跟这马有什么深仇大恨,傅重之原本就觉得莫明其妙,可是看到他此刻的举止,不禁火气上来。
这么多天的相处,他以为许佳楼不过是被惯坏了,只是一种小孩子脾气的任性过度,但内心深处还是柔软的。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做得出如此冷酷的事。
眼见他的手就要挥下去,傅重之闪身上前,抬臂硬受了那一鞭,皮肉绽裂,顿时疼得脸都扭曲。
如果换成Elisa挨了这一下,以她的身体和年纪哪吃得消?
「许佳楼!」傅重之趁着对方楞住的机会夺回鞭子,狠狠一记耳光甩了出去。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许佳楼脸上很快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在场所有人陷入缄默。
「许佳楼,你太让我失望了!」吼出这一句,傅重之拖着气得发抖的双腿大步走开。
他是真的很火大,许佳楼如此对待身边人的恶劣行径,他说什么都不能原谅,简直被宠得无法无天,绝对不可以再继续纵容下去。
在卧室把胳膊上的伤包扎完毕,有佣人来喊他下楼吃晚饭。他思量着错不在他,没必要刻意避开,于是出门来到餐厅,却没看见许佳楼的身影。
不一会儿Elisa从屋外回来,对傅重之说少爷在躺椅那,叫他吃饭他不来,说要把食物搬过去他也没反应,把大家都急坏了。
讲完这些,见傅重之低着头默不作声,Elisa长吁短叹地说:「其实刚才也不能怪少爷,你要知道,今天你一直没露面,虽然有人告诉少爷你只是骑马出去,可是到了午饭的时候,他还是明显开始坐立不安。整个下午,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路口徘徊,然后又回来坐在躺椅等,我们跟着他跑进跑出,本来不担心的,都被他弄得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