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这种地步,傅重之实在无法不担心,他屏息窥探对方的表情,在那张乌云密布的侧脸上,他找到一层若隐若现的危险。
心中的警铃响个不停,他太知道许佳楼这个人:他微笑,并不一定代表他心情好;他若变脸,那肯定意味着事情不妙。
目前来看,车子如同脱缰野马般的飞驰速度,就间接证明这一点。
这样下去不行,傅重之终于开口,有意淡漠地说:「停车。我要下车。」
「很急吗?」许佳楼冷笑,「你的动作很快,傅重之,你可真是快,快到我不能不佩服你!」
傅重之怔了怔,明白许佳楼是误会了他和Marco的关系,但他懒得解释,假如能让许佳楼就此放弃,那也未尝不是一场巧妙的误会。
承受着他的沉默,许佳楼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越握越紧,似乎把它当作了谁的脖子一般。
「这样还不够吗?」许佳楼的声音中充满嘲讽,以及压抑过后仍然浓烈的怒气。
「还是不满意平常人的生活吗?一次偷欢的机会都不肯放过,看来那女人真是把你拖惨了!」傅重之刷地白了一张脸,很想反驳,却倔强地忍住了。
只是这种程度的羞辱,他还可以忍受,再耻辱的事他都经历过,这个算得上什么?
他看似不为所动的表现,再次令许佳楼气血翻腾,恶毒的话语冲口而出:「真这么想做,我随时奉陪,怎么样?怎么说我们也上过床,我不止知道怎么做最能让你舒服,而且保证不带病毒,这样不是比你随手挑个路人要来得安全省事多了吗?你认为呢?」未等听完,傅重之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坐也坐不稳。
「许佳楼,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混蛋的混蛋,最人渣的人渣。」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了你这个混蛋人渣!」说完伸出手开车门。
许佳楼被他骂得一阵眩晕,又瞥见他的动作,连忙抓住他的领口,面无血色地吼道:「你想做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是。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疯了。」傅重之一边摇头一边笑,笑容里浸透着浓浓落寞。
「我不止一次想过在这里,在你的出生地再见到你,我也不懂我干嘛想你,可我就是想。怎样都好,希望能不被你发现地看着你,想知道你过得如何,你会不会偶尔想念我,你有没有后悔那样对待我到现在我终于明白,我这种想法有多疯多傻。」听见他的话,许佳楼的心肝脾肺全都揪作一团,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很想把他揽进怀里,却又不敢,怕被推开。
第一次尝到胆怯的滋味,许佳楼骤然惊觉,他真的很在乎这个人。
当初在认为被骗时所迸发的恨意,其实就是一种极端化了的嫉妒。嫉妒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概念。由于没有处理这种感情的经验,他选择了习惯的方式来驱逐它,结果就是让事情走向无可挽回。
这样就结束了吗?他不甘心。「重之,你听我说」他手上一用力,想将傅重之扯回来,不料造成啪地一声。他错愕地松开手,发现「摘星」的链子断在他的指下。
一时间,他作不出任何反应。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担心这是否预示着什么。
傅重之失神地望着他,忽然又笑了:「看来是时候把它们还给你,注定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果然还是不属于我。」许佳楼及时醒过神,想也不想地凑过去压住他正要解手链的手。
「不准还我!这是我送你的,永远都是你的!」许佳楼的声音微颤,像是自知做错了事而不敢承认的孩子般的不知所措。
「我受不起。」傅重之冷冷地说,准备直接将链子扯断。
许佳楼看出他的意图,立即把他的双手拉进怀里,表情又似指责,又似哀求:「不要这样。你留着它,留着它好吗?」
「你放手。」傅重之竭力挣扎,无奈力气稍逊一筹。
「我不会再放手!给我时间,一点点就好,我有话想告诉你。」
「够了!再好听的话我早已听过,没兴趣再听一次。」
「重之」叭叭,近在咫尺的喇叭声将两人的争论打断。
许佳楼一惊,迅速坐直身体,收回双手重新操控方向盘。视线往前方一扫,不禁低咒:「该死!」
就在两人争执时,车子已脱离方向,滑到路面中央,刚才按喇叭的货柜车迎面而来,巨大的车前灯几乎照得人睁不开眼。
许佳楼操盘急转,但是由于距离太近,两辆车都堪称飞速,他避无可避,车尾被对方的车头狠狠撞个正着。
在感觉到车体震荡的一刹那,人的意识顿时空白大半,只有「摘星」尖锐的触感扎进许佳楼的掌心,唤起他最后一丝意志。
真的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这样想着,许佳楼扑上去抱住傅重之,就像初次送他回家时,那一个睽违的拥抱。
在剧烈的冲击力下,轿车车身猛地斜过去,车轮在地上擦出刺耳尖锐的声音,随后脱离地面。车体整个反转过来,从路中央一直翻滚到路边,最终再与护栏相撞,砰地一声巨响后,公路即回复一片寂静。
第七章
从昏迷中醒来的傅重之平躺在床上,转动着眼珠四下打量,触目所及完全陌生。
精致华丽的吊灯,绘着凸出浮雕画的天花板,周遭复古式的欧式家具,透出一股内敛而稳重的豪门气派。这是什么地方?他撑着上身坐起,身体酸软,大脑也晕眩,他不得不用手扶住头颅,却发现右手背上插着一根注射点滴用的针头。
医院?念头一转,他否定了这个想法,没有哪家医院有如此豪华的设施。就在这时,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一位妇人走进来,看见他坐起先是一楞,随即迎上前说:「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
「我没事」一开口,傅重之便感到嗓子干涩难当,咳了几声。重新抬起头时,一杯水已经递到他面前,他顾不上道谢,急不可耐地伸手接过。
「慢点喝。」妇人含笑望着他,和蔼地说,「我的名字是Elisa,是这座Giuseppe庄园的管家,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庄园?」傅重之露出茫然神色。
「是的,这里就是托斯卡纳中心地区的Giuseppe庄园,是Ambrosini家族的产业。」
又一个陌生的名词,听得傅重之头大如斗:「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Ambrosini家族,又是什么意思?我并不认识」
「你刚醒来,一下子还弄不清楚状态。」Elisa耐心说明,「你发生了一场车祸,记得吗?」
傅重之皱起眉,关于车祸的印象在脑海中浮现。「嗯,似乎是」
「而后你昏迷了两个多礼拜,至于你说不认识Amborsini家族的人,这就不对了。车祸的时候你是和少爷在一起的,怎可能不认识?」
「少爷?」傅重之吃惊地瞪大眼,「你不会是指许佳楼?」
「你说的是少爷的中文名字,但在这里都是叫Carlos。」果然是他!
想到车祸时的事,傅重之突然紧张起来:「那许Carlos在哪里?他的情况怎样?」
「这件事我带你到三楼书房见老爷,你有什么想不通的,由老爷直接告诉你。」
老爷?傅重之感到气短胸闷。是许佳楼的父亲吗?为什么也在这里等着要见他?难道是许佳楼情况糟糕,所以要向他兴师问罪来的吗?
傅重之越想越心慌,他并不怕被指责被唾骂,他只知道,许佳楼绝对不可以有事
失去重视的人,这种痛苦一生经历过一次就够了。无论如何,问出许佳楼的情况是当前最首要的事。
傅重之吃力地翻下床,异样的痛楚刹那间占领知觉,他才发现,在宽松的衣裤下,自己身上多处缠了绷带,但他仍然四肢完好,这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个奇迹。
Elisa挽住傅重之的胳膊,将他扶出门外,领着他来到一个房间前。
房门是敞开的,屋内两侧各嵌着一方书柜,占据整面墙璧,除去一些简单摆设,房中央靠窗处横有一张木桌,桌后的软椅里坐着一人,阳光从后方照射下来,产生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Elisa说:「老爷,傅先生醒了,我带他来见您。」她对傅重之点点头,请他上前,然后就退了出去。
傅重之忍着内心的不安,仔细而谨慎地打量桌后的人。对方年纪已经不轻,不过皮肤保养很好,只是鬓角略有几缕银丝,感觉上倒不像是苍老,反而像是经历了什么莫大的变故,一夕之间白了头那样。
这个人就是许佳楼的父亲不会有错,虽然这是一张完全西方的脸,但那相似的眼角眉鼻,真是太明显,只是气质不大相同。
和许佳楼相比,他的父亲显得更威严稳重,傲慢的感觉也敛在身体内部,不像儿子那么张扬。
打量得差不多了,傅重之才想到行为有些失礼,连忙放低视线:「抱歉,我是」
「傅重之,我知道。」Giuseppe庄园的主人、顶尖时尚公司Macelele的总裁,Tiziano Ambrosini,这个在业界呼风唤雨的男人,此刻只是用轻淡的口吻打断了他,浑厚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
傅重之心里一动,既是因为他的话语,也是因为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倦意。
对于许佳楼的安危,不禁越发忧心忡忡。
Tiziano指着房间右边的沙发请他坐下,说:「医生说你只是脑震荡,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那许」
「车祸当天晚上,你和Carlos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毫无预兆地丢出这个问题,傅重之一时间听不太懂。
「我和他?我们并没」
「我问过Carlos。」Tiziano再次接过话头,神情凝重而莫可奈何。
「但很遗憾,他给不了我答案。所以我想问你。你们为什么会和Franco起冲突,把他弄成那样?」
傅重之又是一阵迷茫,努力想了想,总算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个健美教练?他怎么样了吗?」
「他好得很。」Tiziano轻蔑地冷哼,「就是断了几根肋骨,准备告你们恶意伤害。」
果然傅重之叹口气:「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这种话你不用说。」Tiziano大手一挥,「你也好,Carlos也好,这段时间都要待在这里。法庭那边我来处理,你要做的只是告诉我事发经过。」略嫌蛮横的独断独行,在这一点上,许佳楼倒是和父亲如出一辙。
傅重之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不过细节部分还是有所保留。有些事隋,在长辈面前终究不方便坦白。
听完他的话,Tiziano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沉吟着说:「我知道了。整件事是对方先挑起,我会让律师以此作为重点。」
傅重之稍作沉默,终于忍不住问:「Carlos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好吗?」
「他很好。」回话的时候,Tiziano有点咬牙切齿,脸上的倦意却更深,眼睛里流泻出淡淡的晦涩与叹息。
在他眼里,从小就比同龄人独立的Carlos,十几岁时已经叛逆得不像话。长大后不留在义大利,也不肯进Macelele总部帮忙,反而自创一个服装品牌出来。
直到前些日子Carlos突然回国,他本以为儿子回心转意,一切都会好转,他也终于后即有人,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有时候他真怀疑,这究竟是老天在耍他,还是儿子有意在跟他过不去。
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说:「其实Carlos的情形不太好,恐怕今后还得麻烦你多操心了。」
傅重之听得莫名其妙:「他到底怎么了?」
「等你见到他就会知道。」Tiziano收拾起情绪,以严峻的目光回视着他。
「坦白说,我已经查过你的资料。医院的工作我也为你辞掉了。这段时间,请你留在这儿陪着Carlos。你是医生,一旦Carlos的身体又出状况,你也能帮得上忙。」
傅重之呆然半晌,站起身来大声说:「抱歉,我不能接受您的作法,您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工作和生活,更没有权利非要我留下。」
「那么真是抱歉了,你只能留下。」Tiziano的态度不容转圜。
傅重之简直气结:「这是软禁。」
「软禁?你言重了。如果你坚持要走,我不会拦你。锡耶纳就在离这儿三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不提供任何代步。当然了,三十五公里,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但请你听好了,只要你离开Giuseppe庄园一步,就别再回来,更别想见Carlos一面。」
一个名字,敲碎了傅重之满腹怒气,垂手伫在原地,脸上虽然不悦,但已经失去反驳的意志。
无论如何,至少要见许佳楼一面,确定人安好,就算见了之后立即离开,再也不见见他的表情,Tiziano心悄复杂地皱一下眉头。
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并非Tiziano所愿,他和傅重之没仇没冤没交情,之所以硬要把人留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Carlos比傅重之早醒几天,受到的伤害却更严重。一开始,Tiziano认定了Carlos会出这种意外是因为傅重之,他气傅重之气得要死,哪里还想留他。
然而当他看到儿子紧抓住这个人的手不放,心疼和悲悯立时挤散了所有气,别说Carlos只是想要一个人,哪怕要太阳、要月亮,他大概也会叫人造一架通天云梯出来,爬上去采吧。
从前一心忙于事业,疏忽家庭,结果不仅失去妻子,现在儿子也变得不完整,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
心力交瘁地长叹一声,Tiziano将候在门外的Elisa唤进来,吩咐说:「你带傅先生到少爷那儿,晚点再叫厨房准备午饭。不必准备我的,我马上回佛罗伦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们要好好照顾少爷和这位客人。」接着又对傅重之晦然一笑,说:「做好心理准备,去看Carlos吧,这段日子要有劳你了。」
傅重之跟着Elisa走出别墅大门,看到那一片将别墅包围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才算明白为什么庄园里有这么多佣人。
Elisa领着他走到别墅后方,一望无际的草坪,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两只白色的躺椅。其中一只躺椅侧躺着一个人,淡蓝色的衣装与碧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看上去纯净得不似真人。傅重之呼吸一窒,他已经猜到对方是谁。忧喜交加中,他加快脚步,越走越近,直到看清对方的全貌,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睡在躺椅里的人,除了脸上的几块OK绷,以及露在右手袖口外的绷带,别的地方都完好。除此之外,那张双目闭合的面容虽然苍白,但并未流露苦痛。阳光在他脸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令他的眼睛因为光的刺激而微微眯紧,却像是很享受,他的神情安详得像个婴孩。
显然,他睡得正熟。傅重之突然不知道该哭该笑。自己为他担惊受怕,他却只顾在这里睡大头觉!这时,Elisa小声开口:「你到这边来坐着等吧。」
傅重之走到另一面的躺椅处坐下,Elisa站在他的左侧,凝望着沉睡中的许佳楼,发出了幽幽叹息。
「以前少爷就坐在那里,太太坐在这里,他为她画像,常常一画就是整个下午。」Elisa的声音带着哽咽,傅重之不禁讶然地抬头看去。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在感伤地微笑着。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Elisa说,「如今太太不在了,少爷大概也永远不能画画了,真是」
傅重之脸色一变,抓住她话中的疑窦:「什么叫永远不能画画?」
Elisa垂下眼睫,眼中流动着悲凉与惋惜,「事实上,少爷他不止失去记忆,还」
「失去记忆?」傅重之震惊地喊出声来,不过许佳楼并没有被吵到,仍睡得人事不醒。
「怎么可能?」
Elisa一脸紧促,摸了摸围裙下摆。「少爷的话本就不算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但与其说他话少,不如说是他没有办法连贯地讲话,他的思绪捉摸不住,老爷叫我们多和他对话,可是经常对着对着就对不下去,问他以前的事情,他一脸茫然,有时候会突然蹦出几个字来,但都和主题无关,让人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她的话,傅重之只感到周遭的气温骤降,寒意渗入骨头里。
「为什么?」他木讷地问:「怎么会这样?他明明」那般骄傲狂放的一个人,怎会沦落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那场车祸损伤了他的大脑跟神经」Elisa苦思了一会儿,才说,「哦,还有他的右手扎进了碎玻璃,医生说想重拿画笔只怕希望渺茫。唉,现在少爷就像一个患了自闭症的患者,我们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更别提帮上他的忙。」话到这里,她突然屏息,紧张地盯住傅重之,「傅先生,我不清楚你和少爷是什么关系,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床边是少爷除了这里以外逗留最久的地方,所以我想,搞不好他记得你,哪怕只记得一丁点可能的话,我想拜托你尽量陪着少爷,请不要不耐烦,因为你大概就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