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相偎相依地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传入耳中的音乐忽然变换,激昂的节奏,与耀目的闪光灯相得益彰,挑逗着人们体内不安份的因子,原本坐在沙发中的人群活跃起来,向舞池围拢而去。
许佳楼皱了皱眉,随后却又自嘲地冷冷一笑,站赶身来。「派对开始了。」他将傅重之的胳膊一扣,拖进舞池中央。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这留在座位里。虽然到场的总共不过几十人,但是全数往舞池内一站,倒也显得热闹非常。
舞池正前方有一个Show台,几个舞者在上面狂野拉丁,煽动着底下众人的情绪。不过,实际伴随音乐舞动的人并下多。大部份人都只是淡淡观望,为舞者们的卖力而鼓掌,真正的热情却显然并没有放在这方面。
本来傅重之是很讨厌吵嚷,但因为有一个能让他心情大好的人在身边,便也能微笑着听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他的每一丝表情,都映在许佳楼目不转睛的凝视下。一刹那,那双蓝如深海的眼珠,色泽竟然浅化了,化成天空般清澈而晴朗的淡蓝。
为了克制什么似的,许佳楼别过脸去,然而最终,还是无法忍受内心的骚乱,粗暴地将傅重之扯到身前,不顾一切地狠狠吻下去。
周遭响起阵阵吁声。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毫无预兆的吻,把傅重之吓一大跳,心几乎从胸口蹦出来。就像是想在这一吻中耗尽生命般的,许佳楼吻得不留余地,捕捉住他口中想要逃走的舌,吮吸着、咬食着。
躁动逐渐归于平静,包括那首狂热的舞曲,突然,酒吧内灯光全灭,整片场地鸦雀无声。就在熄灯的下一瞬间,那个施虐似的吻也结束了。
傅重之抓紧时间大口呼吸,然而当光线重新亮起的时候,他蓦地忘记了呼吸。
许佳楼不见了!他四下张望,哪里都找不到许佳楼的身影。
酒吧内昏暗不堪,因为此时发出光亮的,只有Show台后方的一面超大尺寸液晶萤幕,外加挂在吧台周边的几盏小灯。
舞者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可尧走上台来,向台下的人挑起眉一笑。人们会意地回以低笑,而在可尧的一个手势之后,他们敛起笑,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在为了什么而屏息。
傅重之不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只想尽快找到失踪的许佳楼。舞池中央已确定不在,他抬脚向外围走。可尧清脆的讲话声也在这时传进他的耳朵。
「平安夜又是个送礼物和收礼物的日子。虽然各位大多都对游戏规则相当了解,不过,我还是要作个说明。」
不知是被什么感觉所驱使,傅重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到台上,盯住了可尧一张一合的嘴唇。
「最主要的是规则,礼物决不允许当场收取,再喜欢都不行,否则,Evan酒吧的保安将把你请出去。如果看中什么礼物,那就去找送出这个礼物的人,向他索取有关礼物的情报,然后再想办法拆礼物。这里所提供的礼品,品质一定是极品,肯定需要竞争,而谁能如愿,就要各凭本事,我们不干预。」可尧对一旁负责影像播放的工作人员点点头,然后笑着宣布。
「OK,游戏要开始了。请有意角逐的朋友留心听好,送出这个礼物的人,他经手的礼物都是公认的有水准,相信大家猜到他是谁了吧?Bingo!今年的第一份圣诞礼物,就是来自Carlos!」
「哟呵!」欢呼与口哨响彻大堂。游戏,正式开始。
可尧走下台,液晶萤幕上的「圣诞快乐」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幕限制级的画面。人群里发出低低的议论声,以及毫不掩饰的惊叹,看来,这礼物的确相当有水准。
傅重之呆立着,当前的画面刺进他双眼,就像要流下鲜血来。画面中总共只有两个人。泥与水般纠缠难分的两个人。
因为剪接处理,其中一人的肩部以上始终保持在镜头外。至于另外一人,则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论是汗湿的俊秀面庞,起伏的白皙胸膛,还是最为醒目的,是那三颗分别摇曳在他颈上,手腕上,和脚踝上的泪眼星钻,灼灼闪光,与它们的主人肌肤上的汗滴交相映衬,美得摄魂夺魄。
傅重之从不知道,原来沉浸在性爱中的自己,居然是那样的妖美,好似一只蚕食禁果的精灵。难怪其他观众会送出惊叹,就连他本人,都想为之惊叹为之尖叫发狂。
他完完全全石化在原地。偌大的空间里,骚动的人群中,他却只听得见自己混浊的呼吸声。头脑中的意识是如此混乱,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正在不断朝他射来的视线,以及视线中夹杂的兴趣和欲念。
礼物。有很多人看中这份礼物,他们想要收取。这个认知掠过脑海,傅重之浑身一震,强烈的厌恶感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几欲呕吐,但假如真的吐出来,他知道他会当场晕厥,仅守住这一口气,他也必须撑住。
不可以晕,他得离开这里,现在、立刻!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落荒而逃,他要真相: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过头,视线穿越层层人影,也仿佛穿越了一光年的距离,他终于找到,坐在吧台上的许佳楼。可尧就坐在旁边,挽着许佳楼的胳膊,另一只手向着舞池里的傅重之,举起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嘴角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
因为这一笑,傅重之感到置身冰窟。他屏住呼吸,眼睛只能看着许佳楼。然而在那双灰蓝的瞳孔里,他寻觅不到任何东西,连一丁点的阴沉或是得意都没有。
这毫无情绪的目光,逼退了他想要质问的念头。问了也不会有意义,因为全部都是假的,所谓爱,所谓摘星。
原来,来得太轻易的幸福,也失去得最快。
他明白,他已不必再逗留。转过身,僵硬地一步一步迈出舞池,幽灵般地向大门飘去。
身前身后有许多视线追随着他,他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拦他,反而自动自觉地让开位置,由他离去。
他很清楚,这不是同情或者怜悯,而仅仅因为他们遵守规则,不在当场收取礼物。
那么之后呢?他们便该去找送出这个圣诞大礼的人了吧?傅重之无知无觉地笑了一下,站在街边的迎风处,雪花扑面而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此时路面上已堆积了薄薄一层积雪,踏上去咯吱作响。觉得这种破碎声很好听似的,他一边朝着未知的方向行走,一边倾听雪花发出的悲鸣。在与数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身体抖如筛糠。
对街的店铺里传来欢乐的乐曲,叮叮当,叮叮当这是一个人人同庆的平安夜。
平安?傅重之蹲了下去,抱住头颅,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他想不通,他的生活平凡低调,为何却会误打误撞,卷入一群狩猎者的游戏。他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格,竟然招来猎人的关注?他究竟做错什么?
无论怎样追索都得不到答案,他绝望地抬起头,发现围巾的末梢鲜血般拖在雪地上。他脸色一白,拾起这条火红色的围巾,用力拍去上面的雪,拍着拍着,却渐渐停下。
没有必要这样做,围巾并不脏,雪也不脏。真正肮脏的只有他自己。被那唇,那双手触碰过的自己
「为什么?」他喃喃问着,双手拢起白雪,一捧接一捧抹在脸上。污垢必须要擦掉才行。
来往的路人看见了,不禁投去或困惑或奇异的目光,但并没有人过去询问,因为这个男人的样子有些癫狂,使人惶恐。
「为什么?」他翻来覆去地问,佳楼,佳楼!
回到住处时,已过子夜。傅重之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坐进沙发里,拿起旁边的电话,手指完全不抖地拨下了一串电话号码,他真的冷静,冷静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身体里会痛会挣扎的那些根神经,大概已经都断裂了。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通,线路那端的人没有出声,傅重之一时间也缄默。这种安静不知算是尴尬,还是无话可说。
「我想知道」最终,傅重之先开了口,声音淡漠。「你接近我,和我当朋友,对我好之又好,目的都是为了今晚?」许佳楼依然不言不语。
傅重之无声地苦笑一下。这种沉默他懂,它代表默认。
「从一开始就是?」他接着问。
「」死一般的沉默,让傅重之深觉痛恶,但又无计可施。他深吸一口气,「那段影片」
「是针孔摄影机。」许佳楼终于出声。
「你是有心安排的。」傅重之笑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就是想笑,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讽刺太好笑。
「每份礼物都用影片的吗?」他问。
「不是。」
「这样啊?我真幸运。」他又忍不住笑了,「那么再麻烦你告诉我,从开始到现在,你所说过的话里有哪些部分是真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后,才有话音幽幽地答,「全部都是。」
「是吗?」傅重之几乎要捧腹大笑,「我懂了。原来你的爱情,保存期限只有一晚。」
电话彼方隐约传来一声吸气声。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便是这个空间里唯一剩下的声响。又捱过一阵漫长的寂静,许佳楼主动开口:「只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真相。」
「什么事?」
「那个告我强奸的女人,她的姐姐是去年的圣诞礼物。」简短一句话,道出许多隐情。
傅重之当即明白,所谓指控,原来就是对狩猎者的报复,可惜没能成功,因为有他。是他帮助了那个狩猎者,是他斩断这场复仇。
真的什么都不必再问,这是一位何其矫健何其厉害的猎人,他却是一名自投罗网并助纣为虐的猎物,根本没有立场去向猎人追讨缘由。
这一回,他败得彻底,他没有半点不服。这个狩猎圈异常强大,法理都奈何他们不得,他又哪有力量反扑,去争回所谓的公道?
「你知道吗?」他说,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微笑,「原来轩然比我更了解你。」
「什么?」
「他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值得来往。原来,他真的在天上庇佑我,只是我却愚蠢地没有当真。」
「」两边都沉默很久。
直到许佳楼再度开口,声音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所以呢?你是要说,直到最后只有他才是对你最好,他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人,对吗?」
「我应该听他的警告为什么我没有相信他?」傅重之像是没听到他的质问,喃喃说着,「他答应了不再骗我的,我应该相信他,为什么我却在最后怀疑他」
从听说许佳楼被那条鱼咬了的那一刻,他就该回头,可他却依然向前冲,义无反顾。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伸出手,也选择了不顾一切,到如今,他终于别无选择。
感情?那是什么。他已不想再提,也无力再提,就让它沉淀,就这样枯死也没关系。
也许有的人,天生就与爱情无缘,注定孤单寂寞。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还欠我一个要求,记得吗?」忽然他问,脸上的微笑已扭曲得不像在笑,「现在,约定还有效吗?」
那边犹豫了很久:「嗯。」
「那好。」
他平静地说,「许佳楼,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咔喳,他挂掉电话,走到鱼缸前,拿起鱼食洒下去。鱼食入水的声音,咚、咚,重如雷鸣,似乎有什么在他脑中轰然炸开。砰地一声,他倒在地上。
额头上刺骨的冰凉,将傅重之从昏睡中惊醒。他睁开眼,映入视野的是两只正为他调整冰袋的手,以及一张温雅的英俊面孔。
「醒了?那正好,吃退烧药吧。」这样说着,薛烨把水和药一齐递过来。
起先,傅重之因为他的出现而糊涂不解,很快便大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是圣诞节,于是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把圣诞礼物拆封。只遗憾这个礼物出了点意枓之外的状况。
傅重之别过脸看向窗外,对这份别有用心的好意回以冷漠。说是冷漠,那双修长的眉却难掩苦涩地皱起来。
虽然早知许佳楼的绝情,但是竟会做到这一步,连他家的钥匙都送出去,依旧令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冷。
「这么倔强?」薛烨无奈地笑,将手里的东西搁到床头柜上,「好吧,如果你撑得住,不吃药也无妨。反正,你只要撑到听我把话讲完就好。」傅重之眼睫一颤,狐疑地回过头看他。他的来意似乎不是想像中那么简单。
成功得到傅重之的正视,满意的笑容在薛烨颊上舒展开来,他以一贯的语速不急不缓地说:「从我过来到现在,你喊一个叫『轩然』的名字喊了不下十次,他是不是欠你好多钱?」
傅重之恼羞成怒地坐起来,可是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无能为力地只能含恨转身,背对着薛烨,冷冷地说:「想要耍我的话,你成功了。现在请你马上离开,在我还没报警之前。」
好半晌没有动静,眼前却突然一暗,原来是薛烨绕过床尾来到窗边,身子挡住了部分阳光。
傅重之咬牙,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男人居然相当难缠。
看出他脸上的厌恶,薛烨倒也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按照这种理论的话,那么佳楼岂不是要卖身给你才行了?」
傅重之恍然一震:「你」
「你喊佳楼的次数,我压根记不下来。」
「」傅重之死死咬住下唇,强烈的自我厌恶令他眼眶发热,嘴唇也被咬得渗出血丝。
果然,感情不是能说抛就抛的,他是真的付出了。一个害怕寂寞却又守着寂寞的人,一旦动了真心,放出感情,那份专注恐怕寻常人连想都想像不出来。可他却只能强行把感情回收,哪怕被它决绝的棱角撞击得血肉模糊。
薛烨观察着他的表情,目光渐渐深沉,忽然问:「你知道Macelele吗?」
他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对方不知是何意图的问话,「听说过。」
「但你大概不知道,不久前的Macelele钻石设计大赛上,一组名为『摘星』的配饰夺得冠军。而它的设计者,就是Carlos,佳楼。」讯息来得很突然,傅重之怔了半晌,方才醒悟过什么。
「摘星?佳楼?」他的右手摸向左手腕上的手链。
绘画,最美的事物,眼泪许多景象在他脑海中联播,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有的地方却更加糊涂。
「这件事,各时尚媒体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薛烨接着说,也不管他能否来得及消化。
「全球只有这一组『摘星』,堪称天价,Carlos却不予出售。我们也问过他打算怎么处理,那时他没有回答,直到昨晚,我们才知道『摘星』的去处。」他有意稍作停顿,盯着傅重之愈来愈僵硬的脸,恶作剧般地笑了。
「你可真够幸运,全世界不知有多少男人女人嫉妒你,嫉妒得发疯发狂。」承受着他的调侃,傅重之无法言语。
手指下,钻石尖锐的触感让他想到,在描绘它们的轮廓时,许佳楼是怎样的眼神。是谨慎、是苦闷,还是那晚流露出的,艺术家所特有的使人战栗的狂热?
也许三者皆有吧,创作毕竟是艰难的过程。如此艰难的事,他却完成得一声不响。
「为什么?」傅重之问。为什么,世上竟有许佳楼这样的人。
星,他以自己的双手给他摘来,但其实何必为他做这么多?而且既然做了,为什么又不告诉他?那样不就能让他陷得更彻底,伤得更惨重吗?
他的疑惑,薛烨也无法解答,静静地望着他,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才重新开口,「昨天子夜,打电话给Carlos的人是你吧?」
「嗯。」
「果然。」薛烨点点头,「他跑到酒吧外去接电话本身就很奇怪,回来的时候满身落雪,嘴唇也冻得发紫。我们劝他回去,他不肯,要我们陪他喝酒。结果,千杯不醉的他史无前例醉了,最后还是我开车把他送回家。你才一通电话就这么大威力,我该怎么夸你才好?」
傅重之听得糊涂,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不懂,薛烨何必告诉他这些,关于许佳楼的一切,他都已经没必要知道。再听下去,只是一种煎熬。
偏偏薛烨不肯放过他,冷笑一声说:「你以为钥匙是Carlos给我的吗?错了。他怎可能把你的钥匙给谁?昨晚有人向他打探你的事情,统统被他一副可怕的表情凶跑。」
「」够了,别再说了。傅重之抗拒地将头埋进被褥,企图与外界隔绝,可惜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