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当年内讧一役,有一半的人马被云漠幽带走,从此元气大伤,又经沐山岚冲击,死剩无几,如今除了他自己,能摆出这迷踪阵的只有云漠幽了。
冷碧槐连喊数声,无一人应答。
倒是被摆在阵外的沐山岚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恨自己不能言也不能动的活死人摸样,很想去点醒冷碧槐,危险重重,他还在叫唤什么。
冷碧槐见无人响应,心下有些失望,本以为可以见到故人,毕竟与云漠幽师兄弟一场,虽平日冷淡,但总还是对自己好的人。
忽然,林中响起箫声,箫声清脆悠扬,奏得正是云漠幽当年非常喜爱的曲子,随着乐声,那道白衣身影便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冷碧槐面前。
「云?」冷碧槐见是他不免惊喜。
云漠幽停了吹箫,微微一笑,站在那儿。「风雪别客去,似是故人来,碧槐,好久不见。」
「撤了这阵,我阵外还有一个朋友。」
云漠幽看他一眼,笑道:「这阵你还不熟悉?何必要撤,你带他走进来便罢。」
冷碧槐摇摇头,「他身中奇毒,现下昏死过去,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拖他过阵。」
云漠幽有些讶异,又笑道:「想来你们能找到这里,也必是巧合。」
沐山岚感觉自己被拖进一个地方,鼻间可以闻到鲜花的香味,耳边还有清脆鸟语和潺潺流水的声音。
怎么?危险已经过了?即使不能看,也知道现在所处的地方必然风景极好,但这个被冷碧槐叫做「云」的家伙又是谁?
当年进攻鬼域,鬼域四分五裂,是自己取了巧机,看来这个「云」,必也是鬼域之人。
冷碧槐看了看四周,「没想到你竟隐居于此。」目光落到云漠幽身上,知道这其中必有很多事情,但他又不知该不该问。
云漠幽眼神闪动,微微一笑,只道:「碧槐,你随我来。」
冷碧槐有些诧异,但仍随他走入附近的一个山洞。
沐山岚躺在那里,听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由担心起冷碧槐,暗骂他怎么一点戒备心也没有,就算这云漠幽是故人,万一被暗算,他这个活死人又能帮他什么?他只想着这件事,全没发觉自己的心境与跳崖前的变化,居然为冷碧槐担心起来。
冷碧槐跟着云漠幽走进山洞,变发觉里面的温度与外边迥异,居然寒气弥漫,即便抱紧双臂,都感到寒冷。
「云……这是……」
「你看那边。」云指了指前方。
冷碧槐愿着他手指处,看到隐隐有银色的光在黑暗中闪烁。
「那是……」他又上前几步,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一下惊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似水晶透明的床,上面躺着一个人,竟是月夕——听雨楼的月夕,沐山岚的兄弟。
冷碧槐看月夕的模样,像睡着般,但皮肤又十分的苍白,眉宇之间都结了一层极薄极淡的冰霜。
冷碧槐心底一震,难道月夕已经死了?
抬眼看向云漠幽,那人已经在月夕身旁坐下,手指轻抚在他脸颊,轻轻道:「他很美吧!」
「他……死了?」冷碧槐犹豫了一下问道。
「不,他没死。」云漠幽微微一叹,「我只是找不到治他的法子,所以他只能暂时沉睡在这冰蚕上。」
「这便是北国的冰蚕?」
「正是,我千辛万苦寻来,只为保持他这样子,他自愿沉睡在这冰蚕,因为相信我必能找到办法将他唤醒,那时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云漠幽的声音有几分朦胧。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那时与师父决裂之后,便一直在这里,为了他?」冷碧槐听得心底微涩。
云漠幽淡淡一笑,「当然,只要与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他中了毒?」冷碧槐问。
云漠幽摇头道:「是苗疆的一种奇异巫术,会使人失去自我的巫术,所以,他求我在他还没忘记我之前把他冰封,直到我找到治他的法子,让他醒过来。
「我已经找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差一些,很快他就能醒了。」说完,望着沉睡的月夕,那份温柔与决心,是冷碧槐在他眼中看到的。
冷碧槐淡淡一笑,「你从小随长老学习奇术,是我们师兄弟里钻研最深的,你必然可以救活他。」
「碧槐,谢谢你。」云漠幽眸光闪动。
这边,沐山岚一人睡在那冰冷的地上,还听不见冷碧槐回来的声响,心下益发焦急,直到草丛里传来脚步声。
「碧槐,你要我救的人便是他?」先响起的男声清悦,该是那姓云的吧。
「不错。」听到冷碧槐清淡的声音,沐山岚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云漠幽看看躺在地上的沐山岚,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如若不是鼻息间的那口气和胸膛的起伏,真与死人无异。
云漠幽淡淡一笑,走到他身边,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
沐山岚心头恼火,连咬牙也不能,自己神智清醒,居然被这家伙踢上一脚。
「云,你这是干什么?」冷碧槐急道,见不得沐山岚受辱。
「怎么?我只是试试他能不能醒,你急什么?」云漠幽抬头望他,口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冷碧槐走到沐山岚身边,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对云漠幽道:「他一直未醒,这毒十分奇怪,反噬他内力,让他经脉大乱,昏迷不醒,却又不见其他伤害。」
云漠幽见他皱眉担忧的样子,怱然问:「碧槐,这两年你都和他在一起?」
冷碧槐点了点头。
「他待你可好?」云漠幽又问。
冷碧槐愣了一下,有些奇怪他怎么忽然那么多问题,眼神不禁略显疑惑。
「我只是想确定你们如今什么关系。若是你最亲的人,我当然会救他,若只是路人则不救。」云漠幽笑笑道,拂一拂袖。
「云,自是最亲之人,这两年都是他在照顾我。」冷碧槐淡淡道。
这话传到沐山岚耳中,顿如蚂蚁啃心,万般难受。
冷碧槐为何还要这样回答,难道就为了救他?
「是吗?」云漠幽看了看冷碧槐,「虽然我在这深谷两年,可也知道鬼域已经被灭。灭我鬼域之人,不就是你身边这个半死不活的沐山岚沐大侠,这样的人,还会对你好么?当日里,他不是见你亲手杀他兄弟,誓言要杀你报仇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都与他解释清楚了。」
「他会相信你?」云漠幽的声音明显怀疑。
冷碧槐微微一笑,「自然相信,他待我是真心,怎会不相信我的话?」
「这么说,师父的那个赌注,你倒是胜了?」云漠幽又道。
「没什么胜不胜的,感情岂可用胜负定。」冷碧槐轻轻一叹,
「这两年,他都待你很好?」
「是啊……」他正想扯出笑容出来,却倏然被云漠幽抓住手腕。「云?」
「冷碧槐,两年不见,你撒谎的本是倒学了不少,还想骗我?」云漠幽望他的眼神变的严厉,冷碧槐一时无语。
云漠幽将一枚铜镜掷倒他面前道:「哼!过得很好?你自己都不照镜子吗?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瘦得和鬼有什么两样?看看你的脸,如此憔悴,如此无神,身上可还有半点从前的灵气?你还骗我说过得很好?碧槐,你从来都不骗人的,更不会骗我,难道就为了这个人?」
冷碧槐沉默片刻,才道:「你说的不错,甚至当日里,你说得也没错,他的确不相信我。」
「你有没有跟他说,你是为了救他性命才杀他兄弟的?」
冷碧槐沉默。
「那你又有没有告诉他,他活着,是因为你对他用了情蛊?他知不知道情蛊是什么?又知不知道你是如何艰难地下蛊,只为保住他性命?你的命和他是连在一起的?」云漠幽抓着他双肩,一句又一句地逼问。
「你都已猜到,又何必再问。」冷碧槐神色淡漠。
「冷碧槐,你真是个傻瓜,傻到无可救药!」云漠幽忍不住狠狠地摇他。
冷碧槐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眸中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苦笑道:「我也这么想。」
「而这混蛋竟全不信你?」云漠幽气极,反身又狠狠踢了沐山岚一脚。
沐山岚不能动、不能言,被他踢得晃了晃身子,依旧死死躺在那里。
不过,这次心头不再因云漠幽踢他而恼火,只有充满对冷碧槐的震惊和迷惑。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就如师父当日所说,感情的确是经不起考验,不过这也不能全然怪他,毕竟我与他相识不深,而他因亲眼所见而误会我,足见是个讲义气的人,那些都是他的兄弟,他自然会恨我。不是做不到信任,而是根本不了解,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短得还来不及了解彼此。」
「你这是在替他辩解,无论如何,他如此便是对不起你,便是不该!」云漠幽咬牙,「若是我,必定恨他恨到千刀万剐!」
冷碧槐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他恨我,我又要恨他,可有尽头?」
「所以,你到现在还想救他?还在爱他?」云漠幽有几分不可置信。
冷碧槐轻叹,「爱与恨不过一线之隔,我不恨他,也无力再爱他,只是见不得他有事。再者,你就当我是为自己保命,毕竟情蛊牵系,他若死了,我也就不能活了。」
云漠幽无话可说,望他良久才道:「碧槐,我无言。」
沐山岚听得胸膛起伏,一颗心猛烈的鼓噪,如若可以动弹,必定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老天!他们在说什么?他听到的是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又做了什么?
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就听冷碧槐一声惊呼,沐山岚整颗心都随着他的呼声跳起,直冲胸臆。
碧槐,碧槐!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对你做了什么?
冷碧槐惊呼,忽见云漠幽用银针刺向沐山岚,飞身阻挡云漠幽,但云漠幽比他更快,他虽张开手掌,却无力拉回,就见银针以迅疾之速插入沐山岚几处死穴。
沐山岚还心系冷碧槐,一下只觉全身剧痛,惊疑不已。
「碧槐,你让开,我不会杀他。」云漠幽冷冷道。
冷碧槐听闻,愣了一下。
不杀他,那么云漠幽是在告诉他,他在救他吗?但这种救法,都往死穴打,未免太过怪异。
云漠幽冷笑一声,「杀这种人,还怕脏了我的手!你现在应该可以动了,还要像个死人躺着不动么?」
这话让冷碧槐更加吃惊,云漠幽是在对谁说话,沐山岚?当下,他睁大了眼,就见沐山岚张开了眼,艰难地试图从地上爬起。
「他好了?」冷碧槐实在很惊讶。
「没有,只不过不用再做活死人了,其实这混蛋早醒了。」
「早醒了?」冷碧槐大震。
「他的神智一直是清楚的,就是不能言、不能动,对外界一切虽知道,但别人看他就像个活死人。」云漠幽看看冷碧槐震惊的模样,又道:「这其实不算毒,也是苗疆巫术的一种,是以你看不出他中了什么毒,前面一直好好的,直到他出现内力反噬昏迷的状况,那是被人催动了巫术,如若不能被解,他就要一辈子是这活死人的模样,你之前可有给他吃了什么?」
冷碧槐微微回神道:「我拖他来的路上,曾在林间找到芝兰草,嚼碎喂他服了一些。」
「这便是了。」云漠幽颔首,「芝兰草本是解毒圣品,这山间正好长有此草,你定是怕他中毒过深,才喂他以维系性命,而你却不知喂他吃了这草,正好让我看出他中的不是毒,而是巫术。如若是毒,那么芝兰草或多或少会在他脉象里显出作用。」
「他怎会中这巫术?难道在蝴蝶山庄?」
「你们在那庄里碰到过什么?」
「罂粟,那庄园里有一大片罂粟花田。」
「沐山岚可有吃了什么?」
「就是茶水,但茶水没有问题,仔细分辨过。」
云漠幽笑起来,「碧槐,你对巫术没有研习,自是不知。要使人中巫术,未必是在食物里下药的。」
冷碧槐想了一下,「那蝶影宴实在太诡异了,同样闻了花香,他中巫术,我却没有。」
「反正巫术的下术之法,本就千奇百怪。」云漠幽笑道。
冷碧槐听了这话,想起那顾汐夜,竟隐隐打了寒颤。
「那这巫术你可有解法?」
云漠幽看他一眼,「解法,哼!这沐山岚该死,真不想救他!」
「是,我该死!」沐山岚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但未靠近两人,仍是站在那藤床边,眼睛却紧紧看着冷碧槐。
他看清冷碧槐两手之间的血痕,定是拖他这一路所留的痕迹,心中又是一痛。
「碧槐!」这声呼唤,就像从胸臆间翻涌出来的,凝了满满的感情,听得冷碧槐一颤,有多久没听他这样叫过自己。
云漠幽忽然冷笑,「哼!姓沐的,这会儿你又是做什么模样?怎么,方才听了我们的话,知道自己一直错怪碧槐,所以摆出悔恨要死的表情?你就不怕那些话是我们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早知你有知觉,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其实都是假的。」他的话里充满讽刺。
沐山岚全然不觉,也不看他,只看冷碧槐,满脸痛苦与悔恨。「我知道都是真的!这些年,我都对你做了什么?碧槐,都对你做了什么……」忽然双手掩面,声音颤抖,说到痛处,竟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
云漠幽倒被他吓到,从没想过大名鼎鼎的沐山岚竟会这样哭泣。
滚烫的泪顺着指缝流溢出来,沐山岚只是尽情地哭着,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会这样流泪,只是现下这泪,他却丝毫不觉羞耻。
真相这比仇恨更加动容、更加锋利,让他一瞬间痛恨自己竟还活在这世上,痛恨自己做出的那些事情。无法弥补的伤害让他恐惧到了极点,他终于体会到生不如死,这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云漠幽看沐山岚哭了半晌,这才回头去看冷碧槐的反应,放眼望去,哪还有冷碧槐的身影,他何时走了。
云漠幽又是一愣,便不去管蹲在那里痛哭的男人,转身去寻冷碧槐。
第八章
冷碧槐就坐在山洞口的泉水边,抱着腿,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漠幽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道:「现在心情怎么样?」
「为何不告诉我他早就醒了?」
云漠幽耸耸肩,「我是故意不告诉你,在他面前说那些话,是因他该知道真相。」
冷碧槐轻轻一叹,眼神里有几分朦胧,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颜。
「我说这样的话你又要骂我,但方才见他哭的那瞬间,我真的宁可他不知道。」
云漠幽默然看了他一眼。
冷碧槐的眼神望到远处,轻声道:「也还真的很奇怪,那时候被他抓住,只要有一点机会部想跟他解释,说出真相,希望他能相信我,为何到了今天,他肯信我了,反而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碧槐……」云漠幽不知该说什么。
「让我一人静静吧。」冷碧槐闭上了眼,就这样直直地仰躺下去,整个人都陷在草丛里。
云漠幽看他片刻,微微一叹,起身悄悄地离开。
回到这头,沐山岚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发红的眼眶还没干透。
云漠幽见他心头总有怨恨,冷笑一声。「你站在那里,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沐山岚倏然回头,云漠幽看到他目中有一丝火光闪过。
「怎么?哭了一场,流了几滴鳄鱼泪,气焰就又回来了,又想摆出你大楼主的威风?」
「碧槐在哪里?」沐山岚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他不想见你。」云漠幽没好气地说:「老实告诉你,我很想就这样杀了你,也正好替我鬼域亡魂报仇。」
话刚说完,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就见沐山岚一剑抛向他,云漠幽被动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竟是抱月剑。
「你动手!」沐山岚冷冷道。
「怎么?你真不想活了?觉得罪孽深重,想这样被我杀死?」云漠幽冷嘲道。
沐山岚望着他,「碧槐不会动手杀我,而我又的确该死,你想杀我,那正好,动手吧!」言罢,双眼一闭,微微仰头,等云漠幽来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