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铺天盖地的白雪,是他出生时唯一的颜色,也许,也就注定他的生命该如这般冰冷残酷。
不被期待的存在、缭乱丑恶的背德之家,翔能掌握的真实只有笔下的文字,真实得,一如预言,恰似诅咒......
在至亲生命渐次随文字殒落后,他只有自己,那么生与死亦无有分别。
直到彼方的那个人那封信,那个温暖的文字微笑,翔的键盘敲击出的不仅仅是残忍的故事,还有温柔的问候以及......想要相伴的期待。
彼方终究太远,能够真正陪伴自己的,也许是眼前这个绿眼睛的救命恩人。
可,天涯咫尺,人世向来难料......
【楔子】
宣传车在大街上停了好久,工作人员发了许多传单,喊到喉咙都哑了,依旧是只有围观者。
忽然有个男孩子骑着脚踏车经过,刹住,好奇的看了一会,然后停好了车走了过来。
"这个要什么程序?"他拿起一张宣传单看。
"先填表格,再按这个......"坐在临时书桌前的一个阿姨很热情的介绍起来,旁边的人也期待的看着他。
"这样啊。"他仔细看了一会,从书包里摸出一枝钢笔来,半弯着腰认真的填了起来。
"你愿意?"另一个工作人员迟疑着问,"你确定?不能反悔的哦。"
他抬头笑了笑,"不反悔。"
所有在看着的工作人员都欣慰的松了口气。
"太感谢你这样的志愿者了。"等男孩子签名完毕,站在一边的负责人与他握手。
他摆摆手,跨上车离开。
渐渐的,围观的人群里也有人走上前来询问或者填表。
刚才男孩子所填的那第一张表格给珍而重之的压在镇纸下,被暖风吹得微微飘起。
骨髓库志愿捐献者登记表。
字是小号的,红色,很细的笔画,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要融化似的。
他的名字签在最前头和右下角。
巽苍。
【一】
外面的太阳很好。
翔眯起眼睛往外看一眼,继续飞快敲打键盘。
病员服的袖子有些短,露出翔白晰细瘦的小臂,上面有一些瘀青。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洒在他淡色的发丝上,有很明亮的感觉。
"天野君,就算赶着进度,也要注意不能太累啊。"护士藤井珊美来换点滴液时说道。
翔说声谢谢,对珊美微笑着点了个头,然后又回到思路中去。
珊美为他可爱的笑容呆了一呆,迅速换完点滴后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因为要将双手空出,翔的点滴是从脚踝处的静脉滴入。露出被外的右脚脚踝细弱苍白,留着数次打静脉针的痕迹,看起来楚楚可怜。
然而翔的表情冷静,眼神坚毅睿智。
接下来该设置什么情节呢?翔沉思。
这个故事是他最不擅长的,因为要描写亲子关系。如果是描写家庭暴力,翔能立刻洋洋洒洒写出一个长篇,然而这种温馨的亲子关系却叫他犯难。
故事里的男主角十二岁的时候被收养,翔要描写出养母的慈爱与关怀。但是--母亲的怀抱是怎样的呢?是温暖的吧?还该有什么感觉呢?
翔叹了口气,将露在外面的脚缩回被子里。四月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风大的缘故,今日的空气有点凉。窗外的樱花树被风吹着,高及二楼的枝条轻轻拍打玻璃窗,粉色的花瓣在风里纷纷扬扬,吹雪一般。
早知道就不听真理的话了,翔想着。因为真理说翔不能总是描写黑暗的事情,这次试着来写写亲子关系吧。因此他才会选择了不擅长的题材。
母亲的怀抱吗?翔举起手来,环抱自己一下。接下来,他的嘴角嘲讽的牵起一个笑容。
翔合着双眼,长睫毛在眼睛下方留下两道阴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护士珊美很喜欢这个住特等病房的少年。珊美前年结婚,孩子现在两岁,是个伶俐的小家伙。有了孩子的女人,母性总是空前高涨,因此她对这个十六岁少年格外关注。何况翔又患有白血病,虽然病情比较平稳,但也已经在医院住了大半年了。翔曾经笑着说与家相比,他更喜欢医院。这种说法更是让人觉得同情。翔总是很安静,很少麻烦医生和护士。与那些一有点芝麻大的小事就猛按呼叫器的难缠病人比起来,翔简直是天使。
上午的工作差不多处理完毕,珊美躲回护士站,津津有味的翻看起新买的小说书。这是樱川明的作品,樱川明是珊美最喜欢的小说家,笔锋犀利,用词老到。一定是个三十岁左右谈吐风趣又爱揶揄人的男子,珊美这么认为。但他的笔调不免灰暗了些,看到后来总是很沉重,然而又忍不住不看。
这才是作者的魅力啊。珊美想。
樱川是翔母亲的姓。翔第一次投稿时就毫不犹豫用了这个名字。至今未改。
翔是前年从长野来到东京的,期间经历了许多事。初来东京并不是为了治病,他也已经无法在长野待下去。
他怎么可能在那幢死了许多人的温泉旅馆里待下去呢?
翔是昭和六二年出生的。据姐姐雪子说,翔出生的那天正值天降大雪,交通瘫痪,尤其又是在长野山里,找大夫非常困难。结果母亲是在家里生下了他,之后就因为出血过多而死。母亲死之前说,生下孩子的时候她眼前飞过一只白鹤。于是他被取名为翔。
母亲死后不久,父亲续弦,娶了京都来的美丽但冷淡的女人绫子。翔对于那个女人--或者该称为后母--的唯一记忆,就是小时侯的他躲在姐姐身后,两人一起看着美丽但冷淡的女人冷冷扫他们一眼,悄无声息从他们面前走过。
现在回想起来,翔似乎是没有童年的。
那时候,翔的大哥清之介在东京的大学读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因为父亲的严令,雪子高中毕业后并未报考大学,而是留在旅馆里帮忙。天野旅馆的生意还算不错,而且父亲不肯请人来帮忙,说是信不过外人,因此雪子总是忙得够呛。翔在很小的时候就跟在雪子后面收拾碗盘桌子了,还会为客人们递上毛巾。他经常被客人摸着头说真是懂事的乖孩子,然后塞一些钱给他让他买东西吃。翔每次都把钱交给雪子。
雪子偶尔会抱着他哭,说如果没有翔她真的撑不下去了。翔就想,姐姐太辛苦了。于是他每天一放学就赶回家来帮忙,从来不给姐姐添麻烦。
因为没人陪他玩,翔成了安静的孩子。他迷上看书,小学时别人还在看着漫画,他已经读完了源氏物语,开始看起新兴作家的作品。
清之介跟弟弟并不亲,每次回家来都是吃个饭,拿了父亲给的钱就走。绫子对清之介倒是难得的热络,总说着清之介将来要继承家业,一定要好好保重什么的。绫子看清之介的眼神很奇怪,清之介看绫子的眼神也很奇怪。
后来有一次,父亲和雪子去滑雪场送滑雪用具,因为大雪回不来。那天,翔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奇怪的声音,于是爬起来看个究竟。声音是从父亲房里传来的,房门半开着,翔看到赤身的男女在床上纠缠喘息,一个是清之介,一个是绫子。
翔不是太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不该看的。他想逃走时被绫子看见,绫子尖叫一声,清之介追了出来,威胁他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就把他杀了。
当时翔无辜的看着清之介,不明白为什么同胞哥哥能对自己十一岁的弟弟说出这种话。现在翔闭起眼睛,还能记起清之介脸上狰狞的表情。
父亲和雪子回来后,照例为清之介准备了饯别晚餐。餐桌上清之介与绫子若无其事。
那次起,翔已经隐约懂得,大人的世界是虚伪、丑陋与肮脏的。
国中一年级,翔的作文获得全国优胜。是用流畅优美的文字描写雪景的作文。不过获奖后只有雪子买了蛋糕为他庆祝。翔记得那是巧克力蛋糕,非常甜。
就是那天晚上,绫子冲进雪子和翔的房间,抓住雪子的头发连连扇她巴掌,凶狠的骂她是婊子。雪子捂着脸从房间这头爬到那头,只是哭着。翔忽然说,如果姐姐是,那你也是婊子。绫子呆住了。
但是翔并不知道为什么绫子要骂姐姐。
再后来,他经过父亲房间门口时,听到里面的喘息呻吟,以及姐姐哭着喊着说求你放过我吧。然后是父亲的声音说你别忘了,拒绝我我就把翔杀掉。
翔木然的在那扇门前站了一会,有些困惑。
为什么大家都用死来威胁他呢?
他看的小说里写道,天国是幽静美丽的地方,一切都无垢无邪。
第二天的餐桌,还是一片平静。大人们若无其事。雪子默默的把菜夹给他,就像平常一样。
然而翔已经不一样了。
国中二年级,收拾小阁楼时,翔翻出一些母亲的遗物,其中有一座白水晶的金字塔。雪子说母亲生前没什么爱好,只是很喜欢看些占卜书。也是因为母亲渐渐沈迷于占卜命理,父亲才疏远了她。据说母亲是孤傲美丽的女人,翔的相貌大半就是传自母亲,轮廓鲜明又柔和。
金字塔是透明的,在阁楼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彩色,深邃迷人。
同年秋,翔开始动笔写他的第一篇小说。并于秋末完稿寄出。
同年冬,翔的第一篇小说获得《星》杂志举办的全国小说大赛特赏。然而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家人。
平成十三年初春,清之介突遇车祸身亡。
平成十三年暮春,翔的小说正式出版。
平成十三年初夏,雪子读了翔的小说后,跳楼自杀而死。
仲夏时,因为死了两个人而变得愁云惨雾的旅馆生意十分清淡。父亲忽然老了十岁,绫子也憔悴许多。某天吃过晚饭,翔盘腿坐在地板上,大声朗读起自己小说里的文字。刚读完一段,父亲瞪大眼睛指着他,问他在读什么。
"这个男人,被酒精长年浸泡着,已经罹患有血管硬化,然而他依然贪婪着女色,更用老朽的散发着坟墓臭味的双手,恣意蹂躏着青春鲜嫩的花朵,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翔读着,边抬起头冷笑着看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父亲气得发抖,扑过来要打他,却在半途倒在了地上。这个满脸皱纹,散发着恶毒气味的老人,在地板上捂着胸口痛苦挣扎一会,终于静止。
而绫子扑上来,紧紧掐住了翔的脖子。
"你这个阴魂不散的魔鬼!"
翔呼吸困难,但他依旧嘲讽的笑。
"我在里面写清之介出车祸而死,他就死了,你伤心吧?原来人是经不起诅咒的动物啊。与后母乱伦,又轻易诅咒弟弟,这是报应吧?"翔小声而清晰的说着这些话。
绫子发疯般掐住翔的脖子摇着,头发散乱,红着眼睛叫着你这个魔鬼魔鬼魔鬼!
翔想,他会就此死去。
那一瞬间,翔的意识飘忽,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俯瞰整个日本。他看见许多白鹤飞舞,尖叫着扇动翅膀。
死一点也不可怕。翔对自己说。
忽然间,翔飘走的意识被猛的拉了回来,他又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只是眼前一片模糊。
"喂喂,你没事吧?"
"已经报警了,你安全了。"
"太可怕了,竟然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她是后母。"
"怪不得。"
"这孩子吓坏了。"
"真可怜。"
............
翔眼前模糊的晃动着一些人影,耳中充斥着嘈杂的人声,还有绫子仍然疯狂的"魔鬼魔鬼"的叫声。他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同时冷冷笑着。
救他的是《星》的编辑内山真理。真理自新书出版后,一直想见一见作者。真理辗转要到翔的地址后,决意要去长野将这前途无量的作者带到东京。谁知刚进屋,迎接她的就是这样的惨剧。
震惊过后,她问起已经平静下来的遗孤:"请问,樱川明是哪一位?"
翔淡淡笑了笑。
"就是我。"
真理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他有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眼睛,是个很好看的孩子。除了表情漠然。
只是个孩子啊。真理惊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少年与这部笔法圆熟的小说联系起来。
于是她果断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翔带回东京。
真理知道,翔一定能在小说界大放光芒。
平成十三年夏末,绫子因蓄意谋杀罪名成立,被判入狱十五年。
天野旅馆因为当家老板心脏病发而死,唯一能继承家业的次男翔又决定上京,于是就此关门。
在坐了两个小时的新干线后,翔来到了东京,在这里继续他的人生。
【二】
如真理所想的,翔的确开始大放异彩。
继获得特赏并且大卖的小说《死寂之馆》后,翔的新作《傀儡》再次震惊东京文坛。《傀儡》是个长篇,描写了一群被人口贩子卖到日本来的孩子。重彩描绘的是其中两个小孩,一个在盗贼集团里被迫以盗窃为生,另一个为了让那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而被迫做了扮演木偶的工作。那个扮演木偶的孩子,被癖好特殊的老板在背部纹上了凄丽的文身。
"那些鲜艳的牡丹,在雪白的背上次第开放,妖娆层叠,拥挤在一起,压抑而绝望......"珊美看完了樱川明的新作,于是将他的旧作《傀儡》带来温习。
"真是了不起的人啊,不断进步呢。"
珊美感叹着合上书,在这之前小心的将一枚书签夹在刚才看的那页。
"前辈,我给天野君抽过血了。"实习护士木村好子过来报告。珊美惊讶的张大眼睛。
"什么?不是说好等我去抽血吗?"
"因为今天所有病人的抽血都由我负责,所以就......"好子胆怯的看着前辈生气的脸。
"真是的!"珊美立刻冲到翔的病房。翔靠坐在病床上看窗外,右手隔着棉球压着刚才抽血的部位。
"天野君?没事吧?"
翔回过头来,有些惊讶。
"没事啊。怎么了?"
"让我看看,血止住了吗?"珊美走到翔跟前,翔顺从的将右手松开。血是止住了,但手臂上新添的针眼竟有四个,有两个周围泛着青色。
"天哪!她扎了多少针才抽到血的啊?!"
"四针。"
"一定很疼吧?"珊美皱着眉头看着那些针眼。"真是的,都说过天野君要验血的话就交给我来办的。"
"没关系。"翔微笑着回答。
"怎么没关系啊......"
"多练习就好了,好子是新人来着。"翔看着愤愤不平的珊美,觉得有些好笑。"谢谢珊美小姐。对了,我有跟珊美小姐说过你很厉害吗?珊美小姐抽血的时候很准确和快速,一点都不疼哦。"
珊美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事情。"真的吗?天野君你过奖了......"
翔微微笑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进来的是真理。
"翔,今天怎么样?"真理带来一束漂亮的白色郁金香。
"很好。"
珊美退出了病房。
"新文章的进度如何?"
翔诚实的摇头。"我不大写得来。"
"加油哦,如果是翔,一定可以的。"
翔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但也要注意休息,身体最重要。"
"真理小姐,你能抱抱我吗?"
翔突兀的要求让真理有些惊讶,但她立刻微笑起来。
"好的。"真理张开双臂轻轻拥了翔一下。
"谢谢。"
真理慈爱的看着翔。她喜欢这个安静的孩子,安静而且才华横溢。
"好好休息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真理小姐,下次带火鹤花来吧。"翔用明亮的眼睛看着真理。
真理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