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彼方————宇真

"好的，下次带火鹤花。"她说完走了出去，小心带上门。
翔看一看手臂上的针眼，又望向窗外。枝头的樱花一天比一天少了。风仍然很大，但是已经没有凉意，反而吹过半掩的窗，将一些樱花花瓣带了进来。粉色的花瓣有几片飘到了床头的笔记本计算机上，翔伸手拿了一片，轻轻一捻，花瓣变得透明起来，有淡淡清爽味道的汁液沾染了指尖。
真理小姐的怀抱很香，有百合花的味道。翔侧头看着刚才真理插到花瓶里的百合花，花朵都是怒放的，香味非常好闻。
但是真理小姐的怀抱一定跟母亲的怀抱不同。翔深深思索着，从枕侧取出一尊白水晶的金字塔。
最近都是晴天，外面的阳光照在金字塔上，别有种魔幻神秘的感觉。翔将金字塔贴在脸颊上，水晶是凉冰冰的，心也一下安静了。
他毫不犹豫的关掉了刚才在写的文章，开始登陆网络。翔还是第一次因为写不出东西来而上网。但他其实无处可去，也只是收收邮件，然后浏览一些星相和占卜站。他最喜欢去的一个站点叫做六芒星，是去年无意间看到的。那个站点的封面是宝蓝色的，上面有一枚漂亮的六芒星，星星的框架上缠绕着线条流畅又柔和的常春藤枝叶。那其实不是个星相站，里面只有一些杂乱的图片和文字，大概是有人做给自己看的地方，几乎没有更新过。翔常常将它打开着，疲倦的时候回来看一眼那让他放松的星星、简朴但美丽的封面、还有柔和的背景音乐。
"我看了先生的小说，不喜欢，因为太黑暗了。看着叫人非常痛苦。因为太真实了，所以痛苦。"来自冲绳的mail。
"非常同情XX的遭遇，樱川先生会写续篇吗？"这个读者经常写信过来，好象是北海道的。
"我对先生很好奇，想知道先生的年龄和身高，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还想看一看样子。"这样的mail很多，翔看到了就会微笑。
还有很多鼓励的话，也有尖刻的指责。翔只是静静看着，想象那些人在屏幕后或开心或憎恶的打下这一封封mail，想象他们寄出mail后的心情。对翔来说，这些mail就等于是交谈，虽然翔总是默默倾听，并不回信。
"我只懂不多的日文，但我还是把《傀儡》的原文版看完了。令人惊讶的是，文中的情节与我一个朋友的遭遇几乎完全一样......"
翔看了看信件标题，寄件人[email protected]，信是日文的，有几处语法错误，也并没有像国内的读者一样用尊称和敬语，要是换了别人来看，可能会有些不高兴。
"当我看到里面提到的文身时，简直惊讶得想叫出来，没错，就是红色的牡丹文身。这太神奇了，如果不是知道你在日本，我真要以为你认识我的朋友。我朋友的名字是XX，请问你认识他吗？......"
翔耐心的看完了这封语法不纯熟的信，然后思索片刻，按下了回复键。
翔第一次回信了。
"谢谢Cang君，能耐心看完一本非母语的小说。有关《傀儡》，那情节只是我脑海中的断片，没想到竟然会与真人真事有关。"
打到这里，翔停了一下。他思考着，考虑这封信会不会是读者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编造的。"......你所说的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只是我虚构的而已，是小说来着。"
翔在信后礼貌的指出了那几处语法错误，并附上了正确写法。
翔写完这些后犹豫了一会，将信件保存了起来，继续看其它的mail。等他看完所有的新信件，他再犹豫了一会，找出自己刚才写的回信，按下发送键。
翔其实不大喜欢与人交流，他喜欢在自己一个人的小角落里自得其乐。写小说的时候是他最忘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只要沉浸在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里就可以了，他还能掌握着小说里每个人的命运，生或者死，幸或者不幸。这种奇妙的有把握的感觉让翔满足。
翔重新打开了真理建议他写的亲子小说，匆匆浏览一遍，嘲讽的笑了笑。他毫不犹豫的按下delete。文件变得一片空白。
"绝望的Salome"，翔键入这几个字。
手指又开始灵巧飞舞起来，翔带着讽刺的笑容以杀人的故事代替了对他而言如同荆棘的亲子关系。就一直写着灰暗的故事好了，即使被指责为单一或者晦涩也无所谓。翔这么认为。
这也许有点自暴自弃。
六芒星的音乐柔和的流动着，窗外的樱花被狂乱的风吹了漫天。

第二天早上，翔的病房孤独的空着，床头的笔记本计算机上依旧有三四片樱花花瓣。这是翔每周固定要做检查的日子，下午还要进行骨髓穿刺检查。
"真是可怜啊。"珊美含着眼泪看着躺在检查床上的翔。
"没关系的，珊美小姐。"翔的嘴唇有点苍白，脸色也是，衬得眼睛格外漆黑。"我已经习惯了。"
珊美不忍心看医生对翔做骨髓穿刺检查，匆匆走出检查室。
翔睁大眼睛，看着检查室的天花板。医院天花板是纯洁的雪白，没有一点斑驳的图案。
这次帮翔做检查的是实习医生。翔感到有点疼，不像平时熟悉的酸麻感觉。他放低视线来看站在检查床旁边的医生，对方的表情非常懊丧和不安。
"怎么了？"
"可、可能要再做一次......"
"选错方位了吗？"
"对不起......"实习医生红着脸连连道歉。
"没关系，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查吧？"
"是的。对不起......"
"这次请成功吧。"
"是......"
翔再次看向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即使是这个手忙脚乱的实习医生，又或者是昨天在帮他抽血时因为扎了好几次都错误、几乎要哭出来的好子，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变得既熟练又冷漠吧？到那时候，他们还会记得自己做错事时拼命道歉的样子吗？说不定已经对病人不屑一顾了吧。也许还会很凶的说"医生做检查不需要你们插嘴"吧。

"非常高兴收到你的回信：""
翔虚弱的躺在床上登陆网络时，看见了Cang的又一封信。
"我觉得更神奇了。小说中的情节竟能与真事如此切合，莫非你有感知他人境遇的异能？如此奇妙。最奇妙的是那个结局，做傀儡的孩子后来逃回了自己的国家，最终有了平静的生活。我的朋友就是那样。我将书给他看了，他边看边哭，真是感慨啊。虽然有些冒昧，但他还是想通过我来表达对你的小说的喜爱之情。他说你的描写简直是感同身受似的，非常了不起。至于我嘛，我现在又开始努力进修日文了。希望有一天能与你自如的通信。谢谢你的纠正。=^^="
"ps：上面这个符号是我最喜欢的符号，我养了一只小猫哦=^^="
『我养了一只小猫哦。』
翔看到这里的时候微笑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真像是女孩子的口吻。
翔又要回信了。
"Cang君......"

【三】
"你上次说对我的小猫很好奇，所以我拍了它的照片哦。看一下附件吧。"
翔把鼠标移到附件上点开那张图片。显示在屏幕上的是一只白色的暹罗小猫，耳朵和四足是深灰色的，前脚被一只手抓住。小猫的表情非常不情愿。
"那家伙，因为我打扰它午睡了，所以很不乐意呐=^^=。不过，很可爱吧？这只猫是我目前最宝贝的财产了。樱川君呢？有养宠物吗？"
"当初在街边捡到它的时候，还犹豫着要不要收养它。因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没有照顾好任何其它生物的自信。虽然把它带回来，但还是给它起了个叫『讨厌』的名字。万一哪天要分别，也许就可以轻易的忘记了吧？毕竟叫它『讨厌』来着。但是，渐渐的，它就成为我重要的宝物了。我一叫『讨厌』，它就会跳到我膝盖上来抬头看我。小猫也会有认真的眼神哦！任何生命都是很重要的啊。啊，真对不起，不知不觉跟你说了这么多。请加油吧！=^^="
痛苦而漫长的化疗让翔比从前衰弱了不少，万幸的是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掉许多头发。最近，因为病情稳定下来，集中性的化疗终于走到了尽头，医生开始给翔用其它药物来做维持治疗。真理说会想办法找合适的骨髓来给翔移植。这也不奇怪，毕竟翔现在是知名作家，银行里已经累积有一定数额的财产，这或许是他和其它孤儿的区别吧。真理曾经开玩笑的说，如果哪天翔肯接受公开访问，那她就要当他的经纪人。
翔把那张名叫"讨厌"的小猫照片保存在了计算机里。
『小猫也会有认真的眼神哦！任何生命都是很重要的啊。请加油吧。』
Cang的话，对现在的翔来说，就像是在说请加油活下去吧。
翔被确诊为白血病的时候，真理非常震惊，甚至当场哭了起来。翔自己则是非常冷静的听着医生的话，他还要求医生不要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死有什么可怕呀？反正他只有一个人而已。
一直，一直，一直......
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是很可爱......"翔再把小猫的图片点开来看，那样别扭的表情真叫人好笑。
"我没有养宠物。『讨厌』君非常可爱。我保存了图片。别说什么没有照顾好任何生物的自信之类的，它现在不是很依赖你吗？宠物不是只会依赖称职的主人吗？还有，谢谢Cang君的鼓励，我会加油。"
我会加油好好活下去的。
樱树的枝条又被风吹得在敲打窗玻璃了，嫩绿的新生叶片开始转成深绿色，花瓣被吹掉许多，枝桠上挂着许多光秃秃的花梗。
不久以后，那些光秃秃的花梗上会结出小小的果实来。
真理说，适合的骨髓会找到的。
翔深呼吸一下，对自己说。
"会找到的。"

翔渐渐喜欢上与Cang通信的日子。他发现Cang上网收信的时间是固定的，至少回信的时间是固定的，通常是在午餐时间。翔会在收信后的第一时间回信，然后就期待起对方的来信。信的内容很广泛，有时候Cang会告诉他"讨厌"的事情，比如弄坏邻居的花，或者是咬破试卷等等。这让翔了解到对方可能是个学生。翔的回信总是很短，有时只有两三行，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
"台灯又坏了，这已经是我坏掉的第三个灯泡了，真讨厌：（又要花钱去买了，浪费。以后再也不到那家店去买灯泡了，但是因为那家店就在楼下，非常方便。人是贪图方便的动物啊。）
翔非常喜欢看到这样长长的mail。即使是琐碎的小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他会边看边想着：哦，这就是Cang的生活啊。平淡又平静的生活，翔所没有体会过的生活。
"真羡慕啊......"翔喃喃说着。
绝望的Salome已经杀死了第一个人。翔写了一个饱受凌辱、频频呼救，但却没有人对之伸出援手的女人。忍无可忍之下，女人开始自救，于是在失手杀死了第一个侮辱她的人之后，她决定展开报复。
翔写得很快，脑海中许多断片闪过。因为对键盘非常熟悉，翔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打字，让脑海中的画面在手指的敲打下化成文字浮现在屏幕上。

"实在是......"
真理又过来看望翔了，带了一大束火鹤花。前几天的百合还没有枯萎，因此翔请珊美再拿了一个花瓶过来。真理要求看一看那篇亲子文，翔点开了绝望的Salome给她看。
"实在是......"
真理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抱着笔记本计算机不停感叹。
实在是写得太好了。明明是那么晦暗的故事，却又有让人一口气看下去的冲动。这个少年尽情的驾驭着文字。尽管是用讲故事的口气来写着小说，但有种血淋淋的真实感。那些片段场景叫人身临其境。
"以前那篇呢？"
"删除了。"翔并不隐瞒。
"不会写。所以删除了。"真理有些担忧的看着翔。
"不过现在这篇快完结了。"翔安慰的对她笑笑。
"是吗......"真理更担忧了。最近翔的写作速度快得让人吃惊。除了那次失败的亲子文试验。之前的一篇小说也是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完成的。
"不要太劳累啊！"
"好的。"
"这篇前面的部分，先放在《星》上连载吧？"真理动手把文章copy到移动内存上。
"恩。"
门被推开，负责翔的主治医生山本平次进来了。"例行检查。啊，天野你有客人啊？"
"不，我马上就走了。翔，好好保重哦！"真理对翔微笑一下，又对医生微微欠身后离开。
"真是位漂亮的小姐啊......"山本走到病床前，仍然扭头看着真理的背影。"她结婚了吗？"
翔不吭声。
山本讪讪摸了摸鼻子。"好了，请躺平，把膝盖屈起。"
山本开始检查翔的左腹。
翔讨厌这个医生。并不是说山本医术不高明，或者是言语以及面目可憎。他只是讨厌山本冰凉的手指，山本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手暖一暖再为病人做检查，是个不懂得体谅病人的医生，这是山本给翔的印象。翔讨厌那些冷冰冰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触摸的感觉，让他想起章鱼的触手或是其它某些冷血类动物。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她好象经常来看你呀。是你姐姐吗？"山本一边熟练的做着腹部触诊检查，一边喋喋不休问着有关真理的事情。
"不是的。"翔盯着天花板，觉得这种令人不快的检查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又漂亮又苗条。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吧？"
山本已经老大不小了，但还没有女朋友，看到漂亮小姐就有想结识对方的冲动。
真讨厌。翔闭紧嘴不说话。他屏住呼吸，忍耐着那只冰凉粘腻的手，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脾脏与上次相比没有增大哦，情况很稳定。"山本做完了检查。
翔立刻扯过被子盖好自己，竭力想驱走刚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是说真的。"山本俯头对翔要求，"让我认识她嘛。"
真讨厌，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诅咒你。翔带着敌意看着山本。
"医生，天野君该量体温了。"珊美敲了敲病房的门。
山本离开了。珊美将体温计放置到翔腋下。
"是个讨厌的家伙，对吧？"珊美对翔眨一下眼睛。翔笑了。"以前还常常找我搭讪呢。"
"是吗？"
"啊，樱花都快开过了啊。"珊美走到窗前，"我开一下窗好吗？"
"恩。"
窗打开的时候带来一阵风，翔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他微微眯起眼睛。
"阳光很灿烂啊。"珊美把窗帘拢到旁边。
又有残存的樱花花瓣被风吹到翔的枕边。翔看着床头柜上的火鹤花，它们挨挨挤挤，红得很热闹。
"最近情况很稳定吧？"珊美回到床边，将体温计取出。"36.5℃。"她伸手摸摸翔的额头，翔反射性的闭起眼睛。
"好了，我出去工作了，bye-bye！"
"恩。"
翔看着珊美走出去。他不讨厌珊美的手，因为很温暖，柔软又带着香味。
翔有点睡意，他把被子拉到下巴以上一些，手握住枕旁的金字塔。
他做起梦来。
天空上挂着一枚六芒星，六芒星下，有个女人手拿尖刀，长长号哭着。翔远远看着那一切。然后，六芒星消失了，所有的东西变成了红色，血海在翔眼前飘荡，飘荡，飘荡......
翔惊醒过来，下意识的坐起来，微微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