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我就一起买啰!」优开心地挂断电话。讲完手机,田头试着回想SEER的歌,副歌部分还记得,但开头怎么唱却忘了。想当初他还曾努力模仿过SEER,田头对忘却歌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脸颊上突然有水滴,似乎快下雨了,田头慌忙走进大楼。搭电梯下到一楼,外头雨势颇大,正进退两难之际,忽然听到松川似乎和谁在说话的声音。没发现躲在柱子阴影处的自己。
「你说真的吗?广海贵志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想到会提起自己名字,尽管不爽,还是受到这两人的注意了。跟松川交谈的,是刚才见到的新人偶像经纪人。
「总而言之,就是我还没跟他共事过。不过我也知道唱歌他不行,很差劲。」
本人不在场才轻易道出的实话,令田头胸口一阵抽痛。
「我来这家经纪公司不过三年,但第一次见到广海时不晓得他是歌手,我还以为是哪个演员呢,脸蛋俊得不得了,虽然是男人,也害我心动了一下。你说,要是让他靠脸蛋吃饭,不晓得会怎样?」
由香里的男经纪人热烈发表意见。
「我和社长都认为,广海如果想再登上舞台,非得靠脸蛋了,可惜他本人讨厌当演员。他演技又不差,比起唱歌甚至好很多。我实在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挺难搞得,我这边且不谈,你带的那个由里香好像很努力?」
由里香的经纪人腼腆笑笑。
「才刚出道而已,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人记住她的名字。虽然觉得有些勉强,不过她本人干劲十足,所以我做得还满愉快的。」
「比起明明没本事却特有主见、自尊心又高的家伙,还是这种得好搞多了。」
松川喃喃自语,由里香的经纪人噗嗤一笑。
「但是由里香的脑袋很不灵光唉。」
「这有什么不好?」
田头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意外的松川瞬间表情一僵,但旋即恢复地朝他露出笑容。田头轻轻颔首步出经纪公司,在骤雨拍打下前往地铁站。既然都会淋湿,早知道刚才就该挖苦几句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暂时,田头谁都不想见了。
SEER的现场演唱会在一座小型音乐厅举办。乐团成员都上了年纪,但首席吉他手的技巧依旧宝刀未老,田头好久没这么愉快了。
演唱会结束后,田头和优去车站前的小吃摊喝一杯。乘着酒意,两人越聊越热烈,或许是彼此有共鸣吧。田头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从SEER聊到以前的音乐,优更不时提到他两个孩子。话题源源不绝,聊得很开心。
「对了,你不再演戏了吗?我一直重复在看那部戏呢,你演得真好。啊啊,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有这种才能,我真想变成你呢......」
演戏当时,现场的监督也曾对田头说「你的资质不错。面对镜头一点都不紧张,很好」。老实说,他不过是在饰演自己罢了,当然不紧张。对戏剧世界并不憧憬或期待,只是单纯站在镜头前面,一丝紧张感都感受不到。说得难听一点,努力或责任什么的,都......
「我不喜欢演戏。」
喔......优嘀咕了声。比起当演员,还是音乐比较好......即使只传达给小部分的人听也好。他不奢望像以前一样卖出几十万张,并不奢望了......但是,说不期待能大卖是骗人的。他也知道,以自己的歌声来说太勉强了,却仍希望成为歌曲登上流行榜的歌手,从可笑的廉价歌曲中,探寻自己的可能性。
只是,自己受的教训还不够吗?田头扪心自问。那种成果不过是一时的,自己想要的,应该是更纯粹的东西吧,例如......
「对了,昨天力有来我们家,我告诉他跟你碰面了。你猜他回答什么?」
依力的性格思考,田头实在想象不出来。
「想想看嘛!」
优坏心眼地逼他猜。「很怀念?」最后田头选了最安全的话,仿佛在等他这句话的优咧嘴一笑。
「力说「他是谁?」」
果然是力的报复模式,田头微笑的同时也觉得很怀念。
「有好一阵子力那么在乎你,还教人看了就讨厌地紧紧粘着你,没想到却说「他是谁?」,害我下了一大跳。」
「我想力应该不是忘了我......」
田头悠悠地说,优顿时止住笑容。
「一定是生气了吧。」
「或许吧......」一阵短暂沉默后,优叹了一口气。
好久没像这样想大醉一场了。田头豪迈地将甘冽冷酒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到吧台上喊着「再来一杯!」
午休时间,从教职员室出来后,田头慢条斯理地从走廊晃回教室。可惜时机不巧,居然遇到力。一看到瘦高的独特背影,田头马上转身打算绕远路,免得跟他擦身而过,哪知身后却响起一阵脚步声。
「你要去哪?」
光听到他惯用的关西腔,田头便条件反射似地一阵不舒服。
「跟我说话呀!不要当我不存在!」
这种时候,可以帮自己的优却不在身旁。总之先回到教室要紧。田头快步疾走,却猛然被人往后拉扯,身形一顿。回头一看,力抓住了他衬衫下摆。
「为什么你要逃走?」
事情好像会变得很麻烦,田头感到一阵麻烦。
「我只是要回教室已。」
「说谎!你才瞥到我就立刻转身走掉。你很讨厌我吧?所以才逃走对不对?你说清楚啊!」
每次见到自己,力都这副德性,抓住逃跑的人追问理由。就算正面相对,力也会一脸不悦地酸言酸语「讨厌的话,就直接说清楚啊!」。若真的顺势说出「讨厌」,他就会追问理由。不想伤害对方的田头,措辞都很温和,结果反被力顶撞「这种理由我听不懂!」。他实在没辙。
力的执拗纠缠已持续近二个礼拜之久。他总以「我有话和你说」为由,不顾田头方便与否,就径自来到二年级教室。就算优发飙赶走他无数次,力还是学不会教训。
「有那种奇怪的弟弟真丢脸。」
某次放学后,和优两个人待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田头听到他悠悠地说。
「那家伙脑袋不太好,真是抱歉......」
优露出一脸哭丧表情,田头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这不是优的错,他很清楚。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很不寻常......那家伙会挑人。他一点都不在乎对方对自己的想法,看不顺眼的人,绝对不做朋友。这样很奇怪吧?一般说来,大家都是随便认识,之后觉得意气相投才继续深交。可是那家伙的脑子却没有这种顺序,之前也是......读小学时,力非常喜欢他们班导,粘得紧紧的。最后居然说要当他的孩子,不但惹哭我妈,也害我爸说不出话来,引起很大的骚动。」
优伸手骚骚头,脸庞布上夕照的斜影。
「那家伙是早产儿,我妈希望他能健健康康长大,才取名叫「力」。读小学时,他是同年级生里最矮小的,一感冒就很严重,大家都很维护他,也因此造成他特别骄纵,自我意识超强,一天到晚跟我做对。不管怎么劝,他死都不改那口关西腔,还连累我受人欺负。但他本人却毫不在乎,脑子里只有自己的存在。」
优那么厌恶弟弟和自己上同一所高中的理由,田头现在才终于明白。
「虽然很麻烦,我还是没办法放着他不管。要是他能明白,再这样死性不改会被在意的人抛弃,或许就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了。」
「......我明白了。」
如同优所言,尽管田头努力漠视力的存在,他却毫不气馁。优如果在,肯定会竭尽全力赶走他,但唯一的依靠此刻却不在身边。该怎么解决这种情况呢......。
衬衫下摆被扯了扯,田头仰起低垂的脸蛋,力的视线紧盯着他瞧。
「你的脸好美呀。」
这么直接的赞美害田头顿时害臊起来。
「鼻梁高,眼睛漂亮,脸又小小的,越仔细看,感觉就越奇怪......」
田头不知该做何回应。他也自知自己有张俊脸,却讨厌别人品头论足。
「有一张漂亮脸蛋是什么心情啊?」
田头盯视力笔直的视线。要是不问个明白,他永远搞不懂力到底在想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觉得你长得很漂亮,有一张俊脸真好,光看心情就很好。」
「我的脸不是观赏物!」
「我当然知道啊。」力大言不惭地说。「我只是在看一个装帧而已。」
田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人的内涵会显于外,就像一本好书会有很赞的装帧。这道理是一样的。我很中意你,才会欣赏你的装帧。」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是被力的惊人想法吓一跳。
「说点话嘛!」
力抓住他的衬衫下摆猛摇。
「谈些音乐的想法也好。我讨厌音乐,不过如果你想聊得话,我会忍耐着听的。」
力的每一句话乍听似乎很正常,组合起来却无法构成普通对话......光说话就觉得很累。
然后,有时也想跟你谈谈正经的话题......力呢喃道。这时,存心为难他的田头,突然说了句坏心眼的话。
「如果我说的那都是谎言,那怎么办?」
力睜大了眼睛。
「谎言之中也存在着真实。人不可能永远说谎,其中一定会透露些许真实的。」
力的声音充满自信。
「我啊,也曾有过那种时期。小学时我讨厌一切,所以满口谎话,喜欢的说成讨厌,讨厌的说成喜欢。刚开始,看别人被我骗得团团转真的很有趣,我觉得他们都是笨蛋。可是一旦说了谎,就很难停止,最后便说不出真心话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明白这道理后,我就不再撒谎了。漂亮的家伙就说漂亮,肮脏的家伙就说肮脏,全部都说实话。」
光听他说话就没来由地一把火。田头猛地甩开衣摆的拉扯,不发一语迈步离去。
「你要去哪?」
力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立刻被田头挥开。
「干嘛突然生气?」
田头也不明白自己生气的理由,但连这种程度的情绪也解读不出来的男人,田头也不想对他多说什么。
「你以为只说实话就很了不起吗?就可以不经大脑地任意批评他人吗?这张脸又不是我自己造成的!」
面对田头咄咄逼人的质问,力满脸困惑地微微倾头。
「我一直很在意自己的长相!居然被根本不熟的你大肆批判,感觉真的很差!我要是因此心灵受伤去寻死的话,你还可以笑着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站在一脸错愕、真的听不懂的男人面前,田头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认为说真话是坏事,但偏偏你毫无半点体贴人的心,我才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田头再度离去,这回没听到力追上来的脚步声了。他简直像个小孩子,用孩子特有的残酷封闭自己。田头并不晓得大人或小孩如何界定,自己也还不是成熟的大人,但比起力,自己起码对周遭一切看得清楚多了。
返回教室时,第五节上课铃刚好响起。「老师的训话真是又臭又长呢」田头向前座的优暧昧一笑说道,没讲出自己被力纠缠的事。之后的午休时间及放学,力的身影始终没再出现。
当天晚上十点多,田头家的电话响起。母亲叫他时说「小日向打来的」他马上想到优。
「那个......」
充满犹豫的嗓音,田头瞬间察觉有异。
「我......如果不做点什么,一定会睡不着......」
听对方的关西腔就知道是谁了。老实说,他真的很想立刻就挂断。
「我家的电话号码你跟谁问来的?」
田头声调冷到极点。对方马上回答「我翻优的联络簿......」优知道自己讨厌力,就算力开口询问,也不可能轻易告诉他。
「你是偷看的吧?」
「......就算是也和你没关系。」
他的声音不复往常噬人般的强势。
「我不是会深思的那种人。但中午听了你那番话,我就一直想到现在。虽然你说,直话直说有欠体贴,我还是改变不过来。就算保持沉默,也不能说出真心话吗?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别人了解自己呢?」
「我并不是要你做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只要做到不让对方讨厌的察言观色就好了,这才是我想说的话。」
沉默片刻后,力才嗫嚅地说「但我还是不想改变......」田头发现两人的想法始终平行,不可能有交集。
「我要挂断电话了。」田头话语一落,话筒另一端霎时传出快哭的声音「不要!不要挂断......」。
「电话讲太久会被我爸妈念。」
要不是不想再跟小日向力鸡同鸭讲,田头也不会搬出「爸妈」这个谎言当藉口。
「求求你,再跟我多讲一下话......」
如果莫名其妙挂断,力一定会再拨过来。就算自己不理会,母亲也会接起电话。到时若被问起,还要解释理由也很麻烦。
「喂,我这人很奇怪吗?」
田头抱着膝盖在客厅地板坐下,正凝视墙上的画发呆时,却听到这句问话。
「你说什么?」
「大家老说我这人很古怪、很诡异,最后我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优也说我很怪,但我觉得自己很普通啊。只是没办法专注热中一件事物罢了......」
想睡觉的田头打了个哈欠。
「......总觉得有点心寒......」
话筒另一端传来力的低语。
「你好像打一开始就没在听我说......很心寒。」
仿佛被人看到自己打呵欠的模样,田头不禁有些尴尬。
「我明明说得这么认真,强忍睡意也要撑下去......我在你的心目中,真的一点存在感也没有吗?」
「也不是......」
「不用顾虑,想说什么就说吧!讨厌或喜欢都一次讲清楚。就跟我同学、优,还有导师一样,说我脑子很奇怪也没关系......」
田头突然回想起国中时代遭自己拒绝的告白女生,当时对方哭了,而他完全不知所措,明明是个陌生女孩,却单方面将情感倾泻到自己身上,真的很烦。
「很烦唉......」
直接脱口而出后,两人陷入一片沉默。就算突然冒出一句「开玩笑的」,也没办法收回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田头试图讲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迟疑不决中,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
就算受到挑衅,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田头知道自己伤害了力。回到自己房间,田头钻入被窝闭上眼睛,却迟迟睡不着觉。闷闷不乐了三十分钟后,他再度返回客厅。虽然将话筒拿在手上了,却怀疑自己非得道歉吗?最后还是按下了电话号码。但三次都在铃声前切断,第四次总算下定决心。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太晚打过去的话,或许会打扰到对方家人。
要是力来接的话就好了,可惜接电话的人是他母亲。「我是田头......」他拘谨地报上名字,下一秒对方便喊了优。「优!田头找你!」似乎就在附近的优马上接过电话,田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他想找的其实是力。乐团下次的练习啦、喜欢的新曲子啦......边跟优胡吹瞎扯,田头边思索该怎么开口找力来听电话。迟迟抓不到切入点,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经意地沉默了下,田头开口询问「力他在吗?」
「不在,刚才跑出去了。」
田头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了。这时候出去,未免太晚了吧。
「你找他有什么事?有什么想说的,也说出来让我听听?」
「啊,嗯......既然他不在就算了。」
哦?优低语。
「那家伙今晚大概不会回家吧。」
「跑去朋友家睡了吗?」
「这个嘛,他半夜跑出去后彻夜不归,还满常见的......」
优轻描淡写说出此事,田头却觉得不大对劲。对他而言,放任小孩夜游的这种家庭环境还真难以想象。
「居然没说一声就跑出去,你们没阻止吗?」
「那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夜外出游荡了,力的流浪癖国中时代就有了。别在意,他只要心烦,就会咻地离家出走。被警察辅导了好几次,也去做过心理咨询,最后都无效。无可奈何下,干脆半夜时把他关进从外头反锁的房间里,结果过了大约一星期,那家伙竟然拔光自己的头发。带他去医院看病,医生说是精神压力造成的。到这地步,我们也只好默许那家伙在外头游荡了,当然我们有对他定下条件,不准住女人家、做坏事、天亮前一定要回家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