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颂————木原音濑

「但是吉他声很吵不是吗？后来隔壁邻居向我抗议，我就叫他别在我家弹吉他了......」
「你叫久保山别弹吉他？」
「呃，是啊......」
总编长叹一声喃喃低语『你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呢』。
「这纯属我个人观感，不过这首新曲还真不错，无论曲子或歌词，都充满那小子罕见的柔?情。对了，我去拿带子时，井上还跟我问候你。你们最近都没碰面吗？」
情绪只瞬间动摇了下，小菅便迅速恢复冷静。
「最近很忙，没办法去观赏他们的演出。」
同性恋的事曝光后，小菅便不再去SCUA的演唱会，也不再见井上了。他撒谎否认自己是?同性恋，就算井上相信了......心底想必已留下阴影。虽是自己喜欢的人，目前却不想再见面。最?近他常想起总编说的，每个人可接受的『容器』不同，而井上只是不具备容纳『偏见』的容器而已。
小菅跟井上不再碰面，却仍和久保山维持频繁的联系，因为他一个礼拜总有二、三天来自己?的公寓借住。饿了便出声讨食，困了就睡在沙发上。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晚上十点以后久保山?绝不造访，以及小菅将房间的备钥给了他。
由于吉他声惹来邻居抗议，小菅叫他别弹了后，他似乎都选在白天自行练习。难怪他最近才?觉得奇怪，吉他弦怎么换新了......。
再度想起那卷新曲带子时，已是坐上回程电车途中了！SCUA的现场演出和录音感觉截然??不同，而且显然前者表现较佳，小菅不抱期待地按下播放键。听到前奏，他缓缓闭上眼，流泄而?出的旋律竟似曾相似，久保山轻轻哼唱曲调，有别以往的低沈假音嘶吼，咬字无比清晰。
予人柔和印象的旋律听着听着，小菅突然一阵错愕，接着羞耻交加。这首曲子究竟是在哼唱?谁的事啊，如果久保山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小菅一定会立刻掐住他的脖子质问。
那晚发生的事情鲜明地浮现脑海。既难过又寒冷的一段漫漫长夜......脸上传来温热液体滑过?的触感，小菅才惊觉自己哭了。泪水不断累积，从覆住脸颊的指缝间溢出。他想抹杀曾经迷恋过?井上的自己，也希望消除曾被人彻底否定的记忆。但是，他突然觉得不遗忘也没关系。这首歌，?仿佛安慰自己不要否定自身情感以及爱恋他人的心情。
坐在通勤颠峰时刻的山手线上，小菅掩面而泣，一辈子的泪水份量浸湿了衬衫长袖口，尽管?不好意思，却觉得能哭出来真是太好了。学生时代，即使和交住的男人分手，小菅都没掉眼泪。?然而当时状似沉默冷静的自己。其实很想哭求对方不要走。泪水溢出后，过去诸般种种，仿佛也?舒畅地一洗而净了。
下了电车后，哭过头的双眼微微刺痛。小菅伸手按着眼角，吸着鼻子返回公寓门前。屋内流?出吉他声。门一打开，乐音嘎然而止。久保山横躺在沙发上，小菅的吉他倒在他脚边。『我回来?了』小菅一开口，久保山立刻『喔』一声装做刚清醒，演技笨拙不自然地眨眨眼。小菅一回到家?马上洗脸，但一起吃晚饭时，似乎发现不对劲的久保山出声问『你的脸好像怪怪的......』。一回?答『搭了夜班巴士很累』，对方轻易就相信了。
饭后，小菅没和久保山胡扯闲聊，早早便上床睡觉了。久保山戴上耳机，独自不知听着什么?歌，光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那首曲子的旋律便流过小菅脑海，眼角不由得一热。
乐曲所谱的歌词非常优美，实在难以相信出自眼前从不说谢字的男人之手。啊，他突然明白?了，久保山将不擅言表的感受，以歌词直宰地表达出来，这或许是一种才能也说不定......陷入沈?思的小菅，再也无法将视线从见惯的纤细背影移开。
要爱上一个人，与时间或距离无关。胸口强烈的悸动，只要时间点对，就足够了。
SCUA的新曲在编辑部内大获好评，然而贩卖成绩却无比凄惨，甚至比前作更差。
召开编辑会议时，大伙话题几乎不离SCUA。『那首曲子明明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卖呢？』?仁科提出疑问，总编喃喃回答『因为是首情歌的关系吧...』。
「为什么情歌就不行？」
无法理解的仁科嘟起嘴巴。
「从以前到现在，SCUA的曲子大多充满浓厚的反社会色彩。喜欢这种曲风的硬派歌迷听?到这次的情歌，一定会觉得这不是自己喜爱的SCUA。老实说，我也从没想过会听到SCUA?唱情歌。老歌迷离开，新歌迷却还没增加......那个销售数字显示的就是这个事实。」
「是经纪公司宣传不够啦！」
小松啧地咂舌。
「要是能找到电视或广播电台合作，或许会卖得不错，偏偏是个没门路的弱小经纪公司。说?到这个，SCUA这次似乎糟了......」
「糟，发生什么事了？」
针对小菅的疑问，小松回答『我指的是合约，发片合约』，总编跟着苦笑。
「听说今年九月，他们和经纪公司的合约就到期了，而且没有续约的打算。」
「现在是六月......咦，只剩下三个月了不是？」
仁科扳指数日子。『果然......』小松耸了耸肩。
「销售成绩这么惨，也难怪经纪公司犹豫。已经六年了，什么成绩也没出来......呃，从卖量?来看是这样啦......要让这个乐团起死回生，就算我是那个经纪公司的人，也无能为力。不管我自?己有多中意SCUA，生意终究是生意。」
如果没跟经纪公司续约，就变成普通人了......因此消声匿迹的乐团多不胜数。这类事件小菅?时有耳闻，也就是『淘汰』。自古至今，向来只有才运皆备的人能幸存。换句话说，久保山不过?是被淘汰的一员罢了。
最后，下个月出刊的杂志封面及特集，决定采用小松负责的女性音乐人，而会议也在沉重的?气氛下结束。一开完会，小菅立刻收拾东西步出编辑部。两天前，久保山径自住进自己公寓，今?天或许还在吧......。果然不出小菅所料，久保山照例睡在沙发上，就算尾主进门了，他依旧没动?静。就这样自顾自睡一整天，简直跟猫咪没两样。
小菅站在沙发旁，凝视着久保山洒落夕阳余晖的脸蛋。好想抱抱他，亲亲他。明明对方触手?可及，却无法如愿以偿，渴望也就益发强烈。要是对久保山告白，他一定不会再来自己的住处。?对同性恋没有偏见，并不表示就能接受。如果讨厌看到自己，久保山肯定不会再过来了。
小菅也曾试探过他，若无其事地问他和什么类型的女性交往过。久保山直截了当地说，喜欢?大胸部的娇小女人，也就是说，根本没自己介入的余地。
男人在沙发上大大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双眸。对方既然醒了，小菅自然没理由继续盯着?瞧，他轻轻叹口气，转身进入厨房。久保山似乎开了电视来看，客厅传来一阵吵杂的欢呼声。
等做好炒饭放在桌上，久保山仍瞧也没瞧一眼，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在四方型的拳击场中?央，二名戴着红色手套的男人气喘吁吁地互殴。小菅毫无兴趣的拳击，久保山却非常喜欢，逢转?播必看。
「饭快冷掉了。」
即使小菅出声提醒，对方也只虚应几声，双手仍旧维持不动。令久保山废寝忘食的人，是职?业拳击手工藤由纪夫，被誉为最有可能获得轻量级世界冠军的男人。
「上前！揍他！」
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对其他男人如此感兴趣，即便是对着电视，小菅仍然颇不是滋味，甚至心?想干脆拔掉电源算了。但瞥见久保山双手紧握兴奋不已，这时若切掉电源，自己铁定遭殃，于是??他独自默默吃起炒饭。
直到小菅吃完饭，拳击比赛仍未结束，久保山依旧一口饭也没动。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后，小?菅便径自洗澡去了。洗好后，他擦着湿发来到客厅，拳击赛正好结束，工藤在漫天彩带中高举右?手，胜利地挥舞。
「工藤赢了！」
兴奋至极的久保山双眸闪闪发光，微微哽咽。
「那真是太好了。」
或许小菅的语调太过平板，久保山垂下脸来。
「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动？」
「我不喜欢拳击。」
真是无趣的家伙......久保山嘀咕了声，一把抓来吉他开始弹奏，哼唱起『工藤获胜之歌』。?那是久保山至今从未试过的轻快歌曲。
「听起来还真有趣。」
是吗？小菅直率的感想，令久保山一脸开心地再度弹起吉他，弹到一半时，节奏突然变化，?曲调生气勃勃，宛如电影的主题曲般，予人随性又华丽的印象。
「这首根本是在唱工藤嘛。」
久保山笑开了怀。
「那歌名就叫『迈向胜利吧！工藤！』好了。」
太过低俗的命名品味，害小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取这歌名太直接了吧......」
「会吗？就跟职业棒球的拉拉队歌一样，很赞不是吗？」
怕忘记的久保山，将自己先前的弹唱录音下来，之后又即兴地陆续创作出『工藤！战斗之?歌！』『工藤！复活之歌！』等曲子，让小菅笑个不停。两人就这样玩到晚上十二点多，怕隔壁?邻居抗议，久保山的吉他才停下来。
尽管屋内灯全熄，小菅仍听到久保山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声响。在这个意外欢乐的夜晚或许?不该提问，但小菅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久保山......」
「干嘛？」
从沙发处传来久保山的回应声。
「我听说你们的经纪约九月就结束了，真的吗？」
气氛沈寂了半响。
「嗯......」
「那合约到期后，你们会再找别的经纪公司签约吗？」
「再看看啰......」
久保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什么再看看！你们也该认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吧？」
「少啰嗦！就算你不提醒，我也明白要认真考虑！」
久保山恐怖地怒吼一声，甚至霍地从沙发上起身，但终究没动手殴打小菅。
「如果也没跟其它公司签约，就不唱了吗？」
「别说蠢话了，要唱歌到哪儿都能唱！」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没签约就无法出唱片，而单靠经纪公司给的微薄薪水，根本养不活?自己。
「你别像个八婆一样追根究柢！」
「好，我不问了。」
再谈下去恐怕也谈不出什么结果，小菅干脆闭嘴。然而不再出声后，一股不快气氛却萦绕不?去。久保山重重躺回沙发表达不满。
「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久保山唐突地朝他怒吼。
「作曲、主唱都是我......所以全怪到我头上来吗？」
「没有人那样说吧？」
砰的一声巨响让小菅慌忙开灯，只见CD柜里半数唱片散落一地。
「不管我怎么努力尝试，专辑还是卖不出去，我也没办法啊！」
久保山踩在脚下的CD盒发出啪叽声。
「你别这么激动，刚刚都是我不好......」
「你如果不觉得有错，就不要随便道歉！」
见久保山扑了过来，小菅连忙闪开，反身压在扑倒床上的久保山背后。打从认识这个出手极?快的男人，小菅就失去不会挨揍受伤的自信了。
「放开我！你这个王八蛋！」
尽管体型比自己纤瘦许多，但小菅仍差点压制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的男子。用体重压上?去，反扣住他的双手......小菅静待对方挣扎到累。无意间，却闻到从久保山发际飘出的淡淡烟?味，小菅忍不住伸手抚摸他凌乱的黑发。摸着摸着，或许呢喃细语的请求终于被他听入耳里，胸?口底下的野兽静默下来。
「我知道全都是我不好......」久保山低喃道。「虽然知道，我却无能为力......」
小菅放开了手，久保山仍窝在床上缩成一团。
「......初次登台演出前，我什么都没做过，连打工也没有。当时井上和竹内已经决定要上大?学了。竹内后来顺利考上，井上则是重考才考上大学，家人因此很不谅解，他也感到很迷惘......?可是，我们三人还是想出道。」
久保山抱着头。
「我们也想让唱片大卖呀！虽然很想......可是，我们就是没办法对经纪公司言听计从。被人?说唱片做这样不行，我还是想试试看，结果听众的反应更加不好。去年......眼看只剩一年就要约?满，我真的很焦急，满脑子都在想一定要弄点什么成绩出来，整晚睡不着。可是，就算爬起来了?又能如何，我还是一筹莫展啊！所以我才不想回家去......自己一个人只会胡思乱想，我讨厌这样?......」
干笑几声后，久保山伸手搔了搔头发。
「以前啊，他们总紧紧跟随着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出什么成绩来。但现在，我终究让他们失?望了......」
小菅再度伸手抚摸他蓬乱的头发，久保山大大叹口气喃喃低语『总觉得累了...』。
隔天，天空飘起雨来。小菅一早醒来时，房内已不见昨夜吐露真心话的久保山身影。可能是?怕一见到小菅，心情又会不愉快吧。
除了外出取材的总编外，编辑部很难得地全员到齐，为了赶在傍晚前交稿，小菅开始撰写采?访内容。这是今年自己采访的对象中，卖量最好的乐团。
出道第二年的他们，有四支单曲搭配广告推出。随着产品大卖，曲子也连带受到瞩目，单曲?卖量超过三十万张。不仅音乐性极佳，声势大涨的速度，更是只剩二个月合约就到期的SCUA??远远不能及。广告配乐的单曲随处可闻，虽是一般人能轻易接受的曲风，却也无损摇滚乐团的自?我风格。小菅不由暗暗心想，要是久保山走同样路线，或许会成功也说不定。
完成采访内容后，小菅开始挑选十张刊载用的照片。选择拍得好的照片是理所当然，但他不?爱刻意表好情的照片，反倒喜欢不经意的剎那留影。最后挑好的照片总编常称赞很对味。
「这张照片拍得不错。」
从背后偷窥的小松喃喃道。
「拍照的人是柴田吧？」
「没错，你很了解嘛。」
「因为那家伙最喜欢这种从斜下方拍摄的角度了。不过，不愧是大卖的乐团，表情还真是自?信十足呢。」
小菅脑海突然浮现低语着『总觉得累了...』的男人侧脸，真是令人讨厌的对照。
「对了，你昨天有看工藤由纪夫的比赛吗？超级厉害的！」
这个嘛......听到这名字，不由得苦笑的小菅暧昧应了声。
「我看了！满身是血爬起来的身影，简直美到不行！不过，肿起来的脸果然不太美形......」
形容满身是血的男人美丽，仁科的品味令小松歪了歪头。
「脸蛋不是问题，认真地打出胜负才是重点吧。」
「但是视觉效果也很重要啊！」
无视小松和仁科的舌枪唇战，小菅独自跑到远处安排照片。
「下回就是轻量级的冠军赛了，绝对不能错过......」
小松啪地双手紧握。
「比赛日期好像还没决定。」
「虽然昨天比赛才结束，不过近期就会举办了吧，工藤那样挑衅冠军，不急着举行才怪。」
小菅回想起工藤眼眸狭长的脸庞。他对拳击不感兴趣，就算工藤被誉为可能是下个世界冠?军，也不觉得他有多厉害。但比赛在黄金时段播放，的确证明他有人气吧，电视转播......人气?...砰！脚边发出的声响令小菅猛地回神，他弯腰捡起掉落地面的本子，有些诧异自己突然想到的?点子。
「工藤他......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小松马上回答。
「那么冠军赛那天，电视一定会现场转播吧？」
「当然！」
工藤的话题到此告一段落，挑选照片时，小菅一直在思考。应该办不到吧......另一个自己出?声道。SCUA没有亮眼成绩，而自己也没有门路，即便如此，小菅仍无法舍弃微薄的可能性，?如果顺利......久保山或许也会展露如同手上照片般，自信十足的笑容。冲着这点，他决定竭尽所?能去做。
小菅最先找SCUA的经纪人谈。心想自己并非乐团的谁，说话可能没啥份量，去和总编商?量，也被回了句『太勉强了吧！』要他放弃。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太有信心，才想说先找SCUA?的经纪人聊一下，确认对方的想法。小菅在经纪公司前面等待，堵到人后强邀对方去喝酒，然后?播放久保山为工藤创作的曲子。『感觉很好不是吗？比赛的时候，做为工藤的形象主题音乐播?放，效果一定很棒！』，小菅极力表达自己内心的期望，然而SCUA的经纪人只是漫声附和?『是不错啦......』，绝口不提会去跟上司提议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