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人春秋+番外————暗夜白花

少篁和刚接出日月峡时候一样：或是坐在床上，或是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那双美丽的大眼茫然地睁着，双手有时候慢慢地向着前方伸出……

姚枢来的时候，少篁会浅浅地露出笑容；姚枢弹琴或是朗读诗书时候，少篁会静静地听着，慢慢睡去……

金朗月来的时候，少篁也会浅浅地笑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梅落随风，阳春无踪。”那手会忽然紧抓着金朗月的手，然后咯咯，发出刺耳的笑声。

御医们来看了好几次，都只是叹气摇头，直说没有什么病症，许是被心魔迷了……

走进去，抱起坐在躺椅里的少篁，金朗月细碎地吻着，待来到床前，少篁却又已睡了过去。

连续几个月了，金朗月感觉少篁沉睡的时间特别长，他似乎总是在连绵地做着一个梦，醒不过来……

如果……如果少篁一直醒不过来，那怎么办？！或许把少篁一直留在日月峡才是最正确的……

金朗月苦笑着。

没有再次的选择，有的只是面对。

少篁一定会醒的！因为他一直都是坚强的！

那年冬天，少清带我去落梅轩。

整个后宫，梅花最美的地方就是落梅轩，从西阁的窗户里，远远可以看见那丛丛的花云。

据说是父王以前极爱住在里面的梅妃，特意从各地收集各个品种的梅花种植在落梅轩里。

落梅轩的大门上有一把大大的锁，少清冲我顽皮地一笑，拿出钥匙说道：“我早知道少篁想看这梅花，特意先从文公公那偷来的。”

打开大门，我和少清两个人向里急跑几步，就发觉脚下一软，低头看，竟是厚厚的花瓣，或是雪白，或是粉红，或是玫红……铺了一地。

抬头看那枝上颤颤的花朵，我的嘴巴张的大大，真的好美，不似樱花，却有股子神仙气在里面，仿佛……对，就仿佛对面站着的人……

那是谁？身着白衣，慢慢地向我走来……

好长的头发，直直拖拽到地上……

在冲我笑吗？

你在说什么？我仔细地听……

“……梅落随风，阳春无踪……”

“是个疯子，真的是个疯子，少篁，我们走吧……”

头好热……好热……

一大早，酒馆里寂静。

黑鹰拿起酒壶默默喝了一口，递给对面的绿影，说道：“来，你也喝一口。”

一身绿色衣裳的绿影接过，把酒壶放到桌子上，看了旁边的空酒壶，说道：“黑鹰大人，不要再喝了……”

“怎么？不赏脸吗？呵呵，月妃的贴身宫女，果然地位不一样了啊。”

“不是……大人请别这么说，绿影还是绿影，没变过……”绿影低下头，不再去看黑鹰逼人的眼。

黑鹰抓过酒壶又喝了一口，说道：“我和朗月打小就认识，和你也认识有快十年了吧，我一直想，我们三个人是一条心的。哈哈……一条心的啊……”

“皇上他对您，也还是……”

绿影话未说完就被黑鹰打断：“他？！我上次问少篁去哪了，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不要告诉我现在月宫里住的不是狄少篁！”

“那是因为……黑鹰大人，皇上他是信任你的啊……”

“变了，朗月变了，你也变了，哈哈~~~~”狂笑声嘎然而止，黑鹰站起身，盯着绿影说道，“你，盯住少篁，什么时候都别忘记，他是狄玉成的儿子！”

“恩。”绿影点点头。

黑鹰忽然问道：“你……不会想一辈子老死宫中吧？”

“啊？”绿影一呆，然后笑道，“皇上不赐我人家，我上哪去啊。”

“哦……算了，你还是回去照顾月妃吧。”黑鹰招了招手，“小二，结帐了。”

坐进轿子里，绿影不由回想起她初进东宫的时候。

当时金朗月十五岁，和她同年，而黑鹰则才十三岁。

三个人经常玩到一处，记得那时，谈到以后，大家是如此说的。

“我啊，我以后会做皇帝，然后我们三个在一起就不再用那些嬷嬷们管来管去的！”金朗月首先说道。

黑鹰说的比较现实：“我以后会在朗月身边，然后……娶个漂亮的老婆，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哈哈。”

绿影想了好久，才慢慢说道：“我……我，以后你们在哪，我就在哪…………”

黑鹰用力地推了绿影一把：“错啦错啦！女子三从四德，你以后是随夫的。”

“那没关系！”金朗月拍着胸脯说道，“她以后嫁谁还不是我说了算！”

“哈哈~~~~~”黑鹰大笑着，“还没当皇上呢，架势倒是先出来……”

剩下绿影在一边脸涨得通红。

掀开轿帘，已经快到皇宫了，绿影叹了口气。

真的是要老死宫中么？

二十五岁，嫁人的话似乎是老了点……

而黑鹰，也没如以前所想，至尽依旧单身。

姚枢又如往日一般，双日的一清早来到月宫。

今天很特别，整个月宫里好象少了个人，仔细一想，原来是少了总是跟在少篁身边的绿影。

那个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着少篁的女子，明明有着一股强烈的爱，却又不肯表达出来，是因为一个侍女的自卑吗？

少篁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还在沉睡。

姚枢站在床边，双手衡抱在胸前，仔细看了良久，才凑到少篁耳边，说道：“今夜三更，明月能够带你离开，四王子。”

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下，姚枢微微一笑，走到七弦江山琴前坐下：“拿什么送你呢？《潇湘水云》吧，这个应该还未教你。”

舒缓流畅的曲子让刚进门的绿影停住脚步，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哀愁。

尽管已是春天，但夜晚依旧寒冷。

姚枢坐在自家的天井里，抬头看着苍穹中那晚明月。

这个时候，少篁应该已经离开那禁锢他的月宫，实现向往四年的自由吧……

做的是错是对，姚枢无法辨别，自从少篁出现以后，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么洒脱。

狄人春秋-第八章-雪样追忆*终

第九章--梅落随风

自从去过次落梅轩，我一直心心念念着那地方。

三个月后，我又一次偷偷走进落梅轩，那里已经再没了孤傲的梅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伸展着……

白衣的身影再次在我面前。

我呆呆地站住……那人伸出手，摸着我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篁……我叫狄少篁……”不由自主地想回答那人的问题。

“篁？哈哈~~~~~~”那人倒退几步，突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响彻整个落梅轩，“箬箬啊~~~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吗？！”

“你……认识我母妃吗？”我有点惊惶地问。

看了我一眼，然后忽然招手说道：“过来，篁，你过来。”

犹豫地，我被那人眼里冷漠的目光吓得不敢上前。

“哎哟！我的祖宗诶！别过去！”文公公冲进来一把拽着我的手，说，“四殿下，您怎么又来了啊？！老奴这脑袋可快被您给整掉了！”

“我……我……”我有点结巴地，“公公……”

“小祖宗，您可别再来了，这梅妃都疯好几年，发作起来就这样，吓着您了吧？”

那人不再说话，只是仰头对天大笑着，我看见两行泪水自那人脸颊上流淌下来……

文公公把门又锁上，我站在门口好久，那人还在笑……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震着我的心……

然后呢……我记得，我记得父王高高扬起的手，他唯一一次打了我，却又紧紧搂着我……

然后我记得我又去过落梅轩……然后……

我看见了什么？

然后……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然后……

把燕窝粥放在圆桌上，非兰走到床前，帮少篁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

“四殿下还没醒吗？”男子声音响起，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在地下室门口。

非兰摇摇头：“一直就这么睡着。你带他回来的时候……”

“属下在草丛里发现四殿下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

“哦。外面怎么样，乔芥？”非兰问道。

名唤乔芥的男子说道：“风声很紧，尽管没派兵四处搜，可是城门都换了眼生的卫兵把守。夫人，属下还是觉得这件事做的太莽撞，大殿下又不在……”

“开什么玩笑。少篁是在那狗皇帝手里，越早救出来越好啊！而且……少篁现在又这样……真不知道受了什么罪……你先出去看着店里吧，我要等少篁醒过来。”说着非兰的声音竟有点哽咽。

乔芥忙行了个礼，掩上地下室门，走了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曾经在东宫教过少篁的姚枢，非兰也没想到他真肯帮忙传话。

但姚枢对于少篁在金国后宫的生活只字不提，只说在月宫里，叫他们晚上去墙边接。

看少篁的穿着，竟还是睡衣，刚抱回来的时候衣服都被露水浸湿了，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那紧皱的眉头让非兰的心都揪起来，在狄族王宫里，少篁和少清追逐嬉笑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非兰轻轻摇着少篁，温柔地说：“少篁，起来了。”

有点费力地睁开眼，少篁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人。

“来，先吃点东西，你睡了快一天了。”非兰把一勺燕窝粥凑到少篁嘴边。

少篁听话地张开嘴，把一口粥喝下，才说：“你……你不是绿影……”

手中的勺子顿时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是非兰啊！四殿下！我是非兰啊，你真不记得我了？！”

“非兰…………哦，对，你是非兰姐姐……”

“对对对！”非兰双手扶住少篁的肩膀，说道，“你想起来了吗？这就好！等风声过去，我就派人把你送回去！皇上皇后见你肯定开心呢。”

少篁猛地挣开非兰，边往床角缩边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非兰伸手想去拉住少篁，少篁却紧紧抱住自己的腿，战栗着摇头，“哎呀，四殿下误会了。不是回金国宫里，是回纳桑，就是狄族啊！回你生长的地方去……”

没想到少篁一听这句，头摇得更厉害，嘴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

非兰爬到床上，好不容易听清少篁嘴里的话，脸色变得煞白起来……

“梅妃在那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等着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梅妃，狄玉成唯一宠幸过的男妃！

这原本是个后宫的秘密，但非兰从小一直出入宫里，所以略知一二，据说梅妃还和箬妃一样，都是里约天朝人……

不过梅妃疯了以后一直被关在落梅轩里，而且不是已经死很久了么？

少篁怎么会突然提起他呢？

好不容易等少篁安静下来，哄他吃下东西，又安顿他继续睡下，非兰忧心重重地走出地下室。

来到书房里，握笔好久，最后叹了口气，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

原本恨不得立刻把找到少篁的消息通知纳桑，但看少篁现在的情绪，还是过段日子等稳定下来再说吧……

为什么这个时候，少明却偏偏不在？！否则起码多个人商量！

绿影慢慢打扫着少篁所睡的房间。

少篁是在那天晚上失踪的吧，原本以为像往日一般睡着，谁都没想到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只剩下冰凉的被褥。

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窗户是关着的，门也是从里面打开，是少篁自己走的？

这么说，少篁是装疯卖傻了近两个月？！

但他是怎么瞒过月宫外三十六个侍卫逃走的呢？

金朗月知道后立刻把见过少篁的侍卫们派带各个城门口，绝对不能放少篁出城。

三天过去，少篁还是影踪全无，是在等守备放松么？

金朗月这几天一来月宫，瞪着少篁用过的东西就发呆，有时候愣愣的一个时辰不动。

自从少篁来到这月宫后，尽管一直昏昏沉沉，但是金朗月经常过来，深得宠爱，这是整个后宫人都看在眼里的。

绿影却只感觉后怕，得君王心越多就越危险，更何况少篁是个男的……

一想到这里，绿影忽然开始庆幸少篁已经逃跑，或许，皇上伤心一段日子，也就慢慢习惯了吧。

拉着少篁的手，非兰带少篁走出地下室，来到阳光充裕的后院。

“少篁，你很少晒太阳吧，看你这皮肤白的。”坐在长椅上，心疼地抚着他黑色的长发，比一般女性的都要来得浓密而柔软，犹如绸缎，“可以和我说说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吗？”

少篁沉默地低着头。

非兰等了一会，继续说：“少篁，这个样子真的很让我为难，你说句话，想要什么？”

“……非兰姐姐。”少篁良久才开口，“可以送我去起撵谷吗？”

“恩？去那里？”非兰瞪大眼睛，起撵谷是狄族王陵所在。

“想去看看我母妃，然后去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少篁依旧在说着飘渺的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纳桑？少篁，你是四皇子啊！”

“狄少篁死了，不都葬了么。”少篁苦笑着。

非兰急忙摇头：“你不会计较这个吧？！当时的情况下皇上只能这么说啊，但这么些年都从没放弃寻找你，少篁，不要耍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