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站了起来:“咱回去吧,你是自己走,还是让我背着?”
沈天生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却是奓着胆子站到了顾云章身后。
顾云章就又半蹲了身体,不甚在意的笑道:“行啊,上来吧!”
沈天生一手搂着顾云章的脖子,一手拎着花篮,把下巴也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嗅着顾云章领口处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忽然难过起来,心里满是绝望和委屈。
“哥哥……”他可怜巴巴的开了口:“那天我不是要咬你,我只想舔舔你。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云章的声音很轻:“我知道。”
沈天生低下头,把眼睛贴在了顾云章的后背上。
顾云章隐约觉出肩膀下方有两点热汽渗透了衣服,直触皮肤,就头也不回的问道:“怎么哭了?”
沈天生大声的吸了一下鼻子:“哥哥……”他仰起脸,泪眼婆娑的望向顾云章的后脑勺:“我喜欢你。”
顾云章不理会,继续往前走。
沈天生哽咽起来,眼泪滔滔的往下淌:“可是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是不是因为我傻呀?”
顾云章一直没把沈天生当人看待,所以今天听了这番话,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先是懒得作答,后来听沈天生哭的一发不可收拾,就随口敷衍了一句:“天生,我喜欢你。”
沈天生听到这句话,登时怔住了。
出于惯性,他又嚎啕了一声,随即就哽咽着问道:“啊?”
他这一问把顾云章逗笑了:“我脾气不好,所以你要听话。”
沈天生这回听分明了,立刻从大悲转为大喜:“哥哥。”他涕泪横飞的攀附在顾云章身上:“我一定听话,不听话你打我!”
顾云章把沈天生背回了院内。
沈天生从院内水缸里舀了半盆水,然后就蹲在院子里洗脸。顾云章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把个小屁股撅的圆滚滚,单布军裤也紧紧箍在了大腿根上,正是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形象,就十分满意,感觉自己没有白捡他回来。
坐在房内喝了两口冷水,顾云章决定去营里瞧瞧。
沈天生拎着那个小花篮站在院内,见他往外走,就在后面跟上了一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哥哥没理他,径自推院门出去了。
16.林中之战
日本人的官兵,不是可以白杀的。
顾云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提防着,随时准备开仗。哪知道没等到日本人,先和葛啸东又打起来了。
要说这战争的原因,真是小的不值一提——顾团士兵吃了一阵子饱饭,无所事事闲的泼烦,就三五成群的出了白家堡找乐子;结果这帮人在外面遇上了葛师士兵,两方仇家不出三言两语就干了起来。
顾团士兵一向剽悍霸道,下手又快又狠,竟是动刀动枪,当场就把对方打死打伤了十几人。葛师士兵狼狈逃去,不出半个时辰又回来了——这次回来了能有一个连。
顾团士兵这回傻了眼,拖着枪扭头便跑;后面并不追赶,举枪直接开始射击,瞬间就把那十几个人的血仇给报了。余下几个命大的士兵继续狂奔,结果在一里地外遇上了另一股子同伴——都是一个队伍里吃饭的兄弟,有了难自然也要互相帮扶,于是壮大了力量的那帮顾团士兵立刻也杀回去了。
这两伙子人如此打来打去,各自不断的去搬救兵,本是几名士兵穷极无聊瞎胡闹的事情,就此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战争。后来顾团的海营长闻讯赶来——海营长是个会打仗的,他一发威,登时就把葛师那队士兵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七死八活。
这一仗是中午开打,下午结束。葛师派人从阵地上往回抬死者伤员,直抬到傍晚才完。顾云章听说了此事,虽然觉着这伙子部下,包括海营长,都有点添乱;不过因为打的是葛啸东,所以也便没做批评。
他是胜方,当然可以淡定;葛啸东平白无故的折了两百多小兵,可就坐不住了。
葛啸东总觉着顾云章是被自己攥在手心里的——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可他从第一次见到顾云章起,就存下了如此心思。
那时的顾云章瘦弱肮脏,卑微孤独,有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野狗。是他葛啸东把这条野狗捡回去洗刷干净套上军装,喂它吃喝救它狗命——他就没想到顾云章是条养不熟的狼!
他对这条狼下了狠手,不信自己制不服他。于是有一天,他手心里那苍白美丽的少年顾云章忽然消失不见了。
跑了,上山当土匪去了。
顾云章,云霄的云,文章的章,他亲自为这条狼起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意味着血腥与杀戮的符号,臭名远扬,臭不可闻。
可饶是这么臭,他还固执而轻蔑的攥着对方,攥碎骨头攥出血,攥死了算!
葛啸东发了兵。
兵是从清余出去的,距离白家堡不过五十里。顾云章不愿意把战火烧到自己的大本营,所以立刻派队伍赶出去迎战,不让葛师继续前进。因为葛师是大举来犯,所以他和海营长一起上了前线,只留赵营长一人看守营盘。
战争进行了三天,战况激烈,葛师全体被顾团堵死,寸步未能向前。葛啸东急了,心想我人比你多,武器比你好,要是在你手下吃了败仗,那我很可以去饮弹自尽了!
急了的葛啸东押着炮兵连赶到战场。十门野炮一字排开瞄准顾团阵地,一气儿就打出六十多发炮弹,炸的顾团一线乌烟瘴气、鬼哭狼嚎;随即葛啸东上马领了骑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向前方,瞬间就把对方防线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顾云章一直知道葛啸东能打,可没见识过他亲自上阵的威力。眼看着本来铁桶一般的阵地已经被彻底摧毁,他当即下令全体撤退。
退,都来不及了。
顾云章让海营长带着尚且全须全羽的那股子骑兵先往回跑,自己留下来断后——结果他马上发现情势危急,葛师受了葛啸东的鼓舞,锐气大增,很有点势不可挡的劲头了。
他没慌,领着能跟上自己的人徒步跑进阵地西边的老林子里去了。
老林子大,一直能延到白家堡去。因为树木太密,葛师骑兵没法子继续冲锋,进林子又怕遭埋伏,所以只好犹犹豫豫的暂停了攻势。而顾云章带着身后那群命大之徒在林中狂奔了片刻,自以为摆脱了追兵,正要松上一口气,哪晓得后方忽然零零落落的起了枪响——葛师进林子了!
葛啸东依旧走在前方。
这离上次粮仓一战相隔还不到一年,顾云章就又敢和他上头上脸的对战起来。他想这狼崽子的一身贱肉显然是欠抽得很,非得抓过来狠狠收拾一顿不可了!
葛师士兵列成一线横排,谨慎而快速的向前行进着。
林中不算静谧,鸟鸣虫叫此起彼伏,时而吹来一阵小风,树叶子便一起哗啦啦的大响上一阵。人前的葛啸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忽然向后一抬手,随即动作利落的合身跪趴下去,把耳朵贴在了地上。
葛师士兵很期待的望着师长那高高撅起的屁股。
半分钟之后,葛啸东一跃而起,向着右前方一挥手。身后士兵便会意的一起调整方向,加快速度小跑而去。
如此追了能有四五里,葛师隐约见到了顾团败兵的踪影。停住脚步放了一阵枪,远远便有人影接二连三的倒了下来。葛啸东从白副官手中接过望远镜向前看了看,只见顾团士兵野兔子似的向四面八方乱蹿而走,唯独不见顾云章的身影,就警惕起来,愈发小心的追向前方。
葛师这些天在顾团那里受了许多窝囊气,如今得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就人人英勇,连枪法都跟着好了起来,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打的顾团士兵横七竖八躺了一路。葛师断后的士兵跟着撵上来,因再无目标可毙,就沿途捡那没死透的补枪,也过一过这报仇的瘾。
打完了可见的顾团士兵,葛师却还是未能寻到顾云章的踪迹。
逃脱是不可能的,就凭葛师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条枪,就算他真成了野兔子,也绝没可能全身而退。除非——
葛啸东站在林中潮湿的土地上,仰头望向了茂密的树冠。
林子太大了,树太老了,枝叶遮天蔽日,一眼望上去,就只是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绿。
葛啸东标枪一样立在这样一片绿海之下,心思缓缓转圜了,身上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
“白喜臣!”他轻声唤道,同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军帽。
白副官立刻跑到他身边接过军帽,而后把自己身后所背着的钢盔解下来递给了他。
将钢盔扣在头上系好,葛啸东再一次偏着脸仰起头来。几线阳光掠过他的面庞,错落光影就勾勒出了一副棱角分明的轮廓。
浓眉之下,他的眼神像鹰,凶狠而倨傲的扫视审度着视野之内每一株老树。
白副官和众士兵们隐约明白了,也跟着心惊起来,可是却无计可施,只得静默着握紧步枪,随时防备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顾云章。
葛啸东放轻脚步,偏着脸仰起头,一面环视周遭树冠,一面缓缓的移动了脚步。
忽然,他举枪对着头上枝叶最茂密处扣动了扳机;然后不等部下士兵反应过来,他转身便跑,隔上三五步就扬手向正上方开上一枪。如此经过大约百米之后,他骤然停步,紧握手枪不动了。
林中那片鸟惊之声片刻之后也就平息了,平息之后依旧是一片寂静。
葛啸东神色不变,在这百米之内的范围内继续绕圈走动起来,偶尔举手开枪,仿佛是很有选择性。
末了他停回原点,面对队伍低声下令道:“白喜臣带卫士班留下,其余人退到林子外面去,就地扎营!”
葛啸东站在林中空地上,伸手叉腿做大字型。
白副官为他拍打了周身灰尘,又蹲下来用手帕擦净了他脚上马靴。他自己扯了扯军装衣襟,正了正领章头盔,然后就在一片绿草之上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坐姿很是英武——腰背笔直,肩膀端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眉眼都陷在钢盔下方的阴影中,目光就从暗中箭簇似的射了出来。
这样的师长是可敬而不可亲的。除了白副官之外,其余众卫士都很谨慎的和葛啸东保持了适当距离。
葛啸东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他毫无预兆的一挺身站起来了。跺了跺略觉酸麻的双脚,他在林荫之下缓缓前行,同时大声喊道:“顾云章,滚下来吧!我不杀你!”
林中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叶响鸟鸣。
葛啸东对着空中枝叶稀疏处又打了一枪:“否则我就把这块林子围起来,围上个十天半月,看你能犟到何时!”
顾云章坐在粗壮的大树枝桠上,偶尔有风吹过来,他便随着树梢起伏摇摆了,仿佛正在林海中漂浮。
一只小喜鹊蹲在他的头顶,低头用尖嘴拨了拨头发,似乎是觉得很奇异,就先喳喳喳的大叫了几声,然后便笃笃笃的去啄他的头皮。
他并不在意小鸟儿的探究与袭击,只将左手紧紧按在了大腿下面。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流到了树干上,随即就渗进了树皮的粗糙纹理中。
方才在葛啸东那看似杂乱实则谨慎的射击中,他中弹了。
子弹擦过下方的树枝,直钻进了他的大腿中——不是贯通伤,弹头还留在肉里,也不晓得伤没伤到骨头。
葛啸东正在下方嘶吼着作出种种威胁和引诱,隔着重重枝叶与遥远距离,他的声音听起来轻而模糊,其中隐藏着的震慑力也就随之减弱了许多。
顾云章仰起头,很泰然的凝望了天空。空中层云密布,天际隐隐透出一抹昏黄黯淡的夕阳余晖。
仿佛,是要下大雨的天气。
17.雷雨夜
葛啸东在林子里一直守到入夜时分。
他仍然坚信着自己的判断,可是顾云章到底在哪里?
他的头发在钢盔下被汗水打湿了,勉强不显出心烦意乱的失态模样。周围的副官士兵们嗅到了危险气息,也都沉静的肃立下来,不敢多发一言。
起风了。
暴雨前夕的狂风席卷而来,在无形中撼动了整座林子;绿海波涛汹涌,竟也有了山呼海啸的光景。
白喜臣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浩荡激烈的疾风中高声说道:“师座,回吧!这是要下大雷雨啊!”
葛啸东伫立仰首,凝望着直入高天的无边树冠。面前一道闪电倏忽间劈开了浓重黑暗,他却是不为所动。
白喜臣实在是镇定不下去了,他奓着胆子一把握住葛啸东的手臂,扯着喉咙劝道:“师座,打雷了,林子里危险,还是暂且撤出去吧!雨停了再进来也不迟呀!”
他拽葛啸东,拽第一下时葛啸东没动;他又拼着命拽了第二下,这回葛啸东回身了,一言不发的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顾云章半仰着坐在树梢枝桠上,很平静的望着天。
闪电很蜿蜒的横在漆黑天幕上,一瞬而已;然后便是轰鸣而起的雷声。
雷声有的滚滚而来,沉重而又来势汹汹;有的咔嚓一声响彻天地,带着粉身碎骨的力道。顾云章不怕这个,他在这世上几乎就是无所畏惧。
从军装下摆撕下布条,他低下头,有条不紊的紧扎住了自己的大腿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流血,大腿下方的那处弹孔已经血糊成了一片,手托在那里,单纯只觉得黏湿。
一个大雨点砸在了他的头顶上。他侧耳倾听了林中动静,可是只听到了风声雨声雷声。
他又向后靠了回去。
脑袋右侧是一处喜鹊窝,一只小喜鹊曾在他的头顶鸣叫啄叨了许久,后来拍着翅膀飞走了,这时候也未见回返。他抬手探进喜鹊窝中,摸到了几只圆而温暖的小蛋。
他将喜鹊蛋尽数拿了出来,而后一只一只的丢进嘴里,连壳嚼碎咽了。
当大雨倾盆而来之时,顾云章下树了。
他也惊诧于自己当时居然能一鼓作气爬到如此高度,同时又为难于不知该如何顺利下去——他伤了一条腿,雨中树枝滑的很,而且林中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得像瞎猴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往下试着来。
在离地大概三四米高的地方,他一脚踩空,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啪嚓一声拍在林中洼地积出的泥水坑里,他就觉着五脏六腑都被震的错了位。屏住呼吸忍耐了片刻疼痛,随后他拖泥带水的翻身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了。
顾云章拖着一条伤腿,在瓢泼大雨中走了一夜。
在雨势最猛之时,他被浇的睁不开眼睛抬不起头,索性就四脚着地的往前爬。闪电接二连三的在空中纵横扭曲,最后就利剑一般劈开了他身后的一株大树。
大树横倒在他的来路上,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激出的水花宛如大浪,劈头盖脸的从后拍打了他。他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没觉出惊惧来,继续爬。
翌日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天上放晴了。
雨水从山上滔滔的冲下来,把白家堡的道路变成了小河。顾云章拄着一根粗树枝,落花流水的出现在了顾团营门口。
他很镇定,气息均匀,看起来并不像在雨夜里走了四十里地的模样——只是面孔嘴唇都苍白得很,仿佛是被雨水冲刷的褪了颜色。
赵营长是最先迎出来的,见到他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大哥……”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声:“好,回来了就好,太好了。”
顾云章扔掉手中的树枝,伸手扶住了赵营长的肩膀:“让葛啸东在林子里撵上了。”
赵营长以为他是疲惫,故而就要架着他往指挥部走。顾云章却是站着没有动,只低声说道:“腿上挨了一枪,让军医马上过来!”
顾云章趴在了指挥部内的长桌子上。
军医将他的裤子向下退到了膝盖处,赵营长和海营长围站在一旁,就一起瞻仰了团座的屁股和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