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枪伤被水浸的发白,皮肉肿胀的翻了出来。军医把小刀子放火苗上燎过了,然后对着伤口犹豫起来,几次作势要割,却又终是没敢下手。
顾云章光着屁股趴在人前,本就觉着有些尴尬,等了片刻又不见军医动刀,就扭头对着赵营长一使眼色:“赵兴武,你来。”
赵营长支支吾吾的打怵不肯上前:“大哥,不上麻药就下刀子,我……”
顾云章不耐烦的把脸扭回去了:“海长山!”
海营长答应一声,上前就把军医搡开了。
海营长胆大心狠,手上也有准头。捏着小刀子抵在伤口处,他微微用力向下一切,把弹孔给割开了。
顾云章把把头从桌沿处垂了下去,一声没吭。
海营长的刀尖没觉出弹头的存在,于是就停手说道:“团座,子弹钻的深,你忍着点!”随即对着赵营长一摆头:“你过来,把这条大腿给我按住!”
军医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时候忽然有了眼色,找出一条白毛巾来折好了,送到顾云章面前小声道:“团座,您咬着这个。”
顾云章撩了他一眼,张嘴衔住了毛巾。
海营长的头上见了汗。
他瞧见了弹头——就卡在腿骨旁边,用镊子钳不出来!
鲜血已经流了半桌子,顾云章那边没动静,大概是昏死过去了。赵营长看顾云章大腿上被撕扯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口子,就觉着有点眼晕:“老海,你倒是快点啊!”
海营长瞪了他一眼,而后一横心把手指捅进伤口中,贴着腿骨将弹头硬抠出来了!
弹头既然已经取出,余下之事便又交还给军医来处理。赵营长虽只是个帮忙的,可也蹭了两手血。匆匆走到桌前弯下腰来,他想看看顾云章的情形——随即就被吓了一跳。
顾云章是睁着眼睛的!
见赵营长凑过来了,顾云章吐掉口中毛巾,而后缓缓扭过头来,气息微颤的发出了一声疑问:“看什么?”
赵营长后退一步,心想这人真成铁打的了!
18.混战
海营长给顾云章找了一根手杖,顾云章就拄着手杖穿过军营,自己走回院儿里去了。
赵营长替他害疼,有心安排几个伶俐小兵服侍他两天。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摆了两下,表示不用。赵营长还想多嘱咐他两句,结果让海营长给推了一把。
等顾云章走后,赵营长面瓜似的微弱抱怨道:“老海,你方才推我干什么?”
海营长抬手,嗅了嗅指间未洗净的血腥气:“团座面前别那么多废话,当心让他觉着你是别有用心!”
赵营长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那不能,大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海营长拿眼睛横他:“是么?”
赵营长让海营长那一眼横的很不自在,又素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就没再多说,支吾着扭头走了。
顾云章很从容的走入院内——院内无人。
周遭的空荡和寂静让他觉着有些奇异,仿佛家中缺少了什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那间土坯棚子门口,他一手拉开半开的木门,弯腰探头进去望了一眼。
棚子没有窗户,光天化日里也是阴沉沉。沈天生侧躺在一张低矮的小木板床上,呼吸深长,睡的正酣。
他迈步进棚,站在了小床前。
用手杖挑起床脚那一团潮湿肮脏的薄棉被,他略看了看,随即又放下了。
天气暖和,沈天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单布衣裤,裤管卷到膝盖处便紧窄的不能再往上了,圆润小腿和白嫩双脚都露在外面。顾云章垂下眼帘歪了头,就见沈天生的赤脚很是肉感,每根脚趾头都秀丽浑圆。
目光移向床头,他发现枕边摆放着一个缠满干花的柳条篮子,沈天生把额头抵在篮子上,一张脸睡的有红有白。
顾云章无声的笑了一下,扭身磕磕绊绊的走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房内,他扔开手杖,向前趴到了冷硬的炕上。
“唉哟……”他轻轻的发出了叹息:“唉哟……”
左边这条伤腿已经疼得失了知觉,他方才忍痛忍的几乎把牙咬碎。如今身边没外人了,他决定小小的呻吟两声;同时心里又有点发慌——伤倒不算重伤,可是弹孔让雨水浸了一夜,恐怕会发生溃烂。
他在炕上歇了片刻,忽然就觉出了饿意,而且是饿的火烧火燎,肠子肚子一起鸣叫。起身挪下炕去,他不敢让左腿再使一点力气,扶着墙单腿蹦去了外间。
从炉旁布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米送进嘴里,他胡乱嚼了两下,然后就一边吞咽一边找了水喝。压下这股子饥火了,他才不紧不慢的淘米蒸饭,又打来一盆水,哗啦啦的洗了头脸。
水声惊醒了隔壁的沈天生。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愣了片刻,而后回了神,跳下床光着脚就跑过来了:“哥哥!”
顾云章水淋淋的从盆中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后把头重新扎回水里:“嗯。”
沈天生进门之后又条件反射似的猛然跳了出去,因为想起了顾云章对自己下过的禁令。手扶门框盯着顾云章,他两只眼睛直放光:“哥哥,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不回来睡觉呀?”
顾云章直起腰,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我……有事情。”
他说话声音太小了,沈天生没听清楚,就长长的伸了脖子进来:“啊?”
顾云章放下毛巾,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天生,进来!”
沈天生在发现了顾云章的伤情之后,哭了。
他拉住顾云章的手,见顾云章没有反感的表示,就张开手臂试探着去拥抱了他:“哥哥疼死了……”他勒在顾云章上身的手臂渐渐颤抖收紧,仿佛也跟着一起疼痛起来:“哥哥……”他的大眼睛里满含泪水:“一定疼死了。”
顾云章抬手按住他的额头用力一搡:“别烦我。”
沈天生立刻就松了手,蹲下来要去细看对方的大腿。
顾云章熄掉了炉火,然后就跳跃着回了卧室,脱鞋上炕,直挺挺的躺下。
“天生,过来!”他出言唤道。
沈天生跑到炕前,见状就会意的跳了上去。
顾云章只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一觉醒来后,已经是下午时分。他猛的翻身坐起来,因为骤然想起身边还有个沈天生。
沈天生蜷在他身边,闭着眼睛也是睡。
顾云章长久审视了他的睡颜,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想这家伙是从哪里跑来的?怎么就和自己挤到了一起?
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并没有很后怕,因为沈天生实在是弱小无害,这一点他拿得准。不过拿得准归拿得准,这傻小子毕竟也是有手有脚有力气的……
顾云章还是觉得有些惊心。
顾云章,从理智上来讲,愿意去接受沈天生对自己的好意;可是从感情上,他对这种好意根本就是反感的。
他不善待人,也不求人善待。一切温情都会让他感觉不自在,虽然他知道那是好的。
在顾云章休养腿伤的这两三天内,葛师并没有再次发动进攻——那场彻夜未停的大暴雨让山路变成了泥塘,不要说汽车野炮,就连步兵都是寸步难行。暴雨过后是接连的晴天,葛啸东天亮后没能在林子里搜寻到顾云章,就知道这个死不了的是逃了。
他在泥水蒸腾中焦急的等待着,并不是担心顾云章会在白家堡迅速的重整旗鼓,他只是想狠狠的敲打顾云章一顿,仅此而已。
然而在土地干燥到可以让全师顺利前进时,这样一条军情被送到了葛啸东面前:顾团和新开过来的一股子伪军打起来了!
这一队伪军来自热河,司令官名叫严云农,是公认的志大才疏。严司令先前在察哈尔一带领兵,也曾算是个风云人物,投日之后却渐渐沉寂下来,不甚出头。
日本特务机关在华北有一个名册,上面列出了冀察地区有名有势的一干军头,按其政治倾向分出派别。顾云章当年绑架过日本顾问团,后来又在小炮台砍了日本官兵的脑袋,故而被毋庸置疑的划进了抗日派。
日本人不喜欢被抗,正规军又不好露面,于是就派中国人去打中国人。严军武器装备好,而且近一年来都在养精蓄锐,乍一出场,很有些势不可挡的劲头。顾团东边是泥塘隔着葛师,北边又迎来了这么一支气势汹汹的队伍,下面士兵就惴惴不安起来。
顾云章心里有数,倒是不忧愁。他下令全团迎击严军,东面就大敞四开的空出来——他约摸葛啸东不能帮着伪军打自己,就算是真打过来了,也没关系,战场挨着白水山,自己一旦真的抵抗不住了,大不了撤进山里就是。
战争进行了四天,葛师果然没有逼近。
严军的军容那样肃穆整齐,一度让顾团士兵望而生畏;可是几仗打下来,众人才发现这严军原来类似于大仪仗队,华而不实到了极点。而严军受了几次痛击之后,无力再攻,想要就此撤退,又怕不好向日本人交差,只得在白家堡外找地方驻扎下来。
至此,三方力量便在白家堡周边胶着起来,不时的互殴一场,却也打不出大动静。顾云章对于这种状况十分满意——他是乱世发迹,世道越乱,对他越有利。要是没有严军跑来给日本人报仇,他现在也许已经被葛啸东撵到山上去了。
思及至此,顾云章又很气闷,心想:“我怎么就打不过葛啸东呢?”
时光进入六月,天气一天赛一天的热起来,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夏日景色了。
顾云章腿上的枪伤已经收了口,药粉绷带也尽数除了去,可那肉里依旧是疼。他知道自己这是前一阵子忙着打仗,没有养好,所以现在加意小心,总是拄着手杖行走。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刺目。顾云章倚门框站了,出神的凝望着沈天生的背影。
沈天生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卖力的洗衣服。天热,他穿着一身短衣短裤,手臂小腿都白晃晃的晾在外面。顾云章一看见他这身肉,就恨不能把他搂过来咬上一顿。
正是磨牙霍霍之际,赵营长忽然推院门进来,朗声唤道:“大哥!北平过来了一个参谋,说是奉赵振声的命令,专程来拜访你的。”
顾云章一愣:“北平……赵振声?”
赵营长也是满脸疑惑:“这可是有点儿蹊跷,咱从来也没和那位人物打过交道啊!他总不能是因为小炮台那点军粮过来的吧?”
顾云章抄起手杖:“我出去瞧瞧。”
顾云章和赵营长一同走向院外。沈天生就仰起头望向了他:“哥哥走?”
顾云章没说话,只是经过之时弯下腰去,在他那肉脸蛋上掐了一把。
赵营长知道他那点爱好,见怪不怪,也未在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离开院子,见那位北平来客去了。
19.北平来客
北平来客是个西装打扮的矮胖男子,年纪约有个四十多岁,面目倒是周正的,可见年轻时也曾漂亮过。身为来自北平的钦差,他气派很大,同时也很温和,圆脸上洋溢着慈父般的微笑,见了顾云章就站起来伸出手去招呼道:“我猜这位就是顾团长了,对不对?”
顾云章看起来挺文明,也很愿意讲文明,可惜知识和见识都有限,在礼数方面实在是不很通。见对方要同自己握手,他下意识中就把闲着的左手伸了出去——伸到半路时觉出了不对劲儿,他立刻左手拐弯拿过右手手杖,腾出右手同对方轻轻握了一下。
那北平来客见他迟疑着不肯开口,就继续笑道:“顾团长,鄙人是赵老将军属下的一位小小参谋,久闻顾团长少年英雄,一直无缘得见,故而这次虽是奉命前来拜访,可于我本心,也是欢喜得很啊!哈哈哈!”
顾云章把手杖又交还给右手,忽然就感觉自己有点招架不住对方的寒暄:“哦……你请坐。”然后他回头吩咐赵营长道:“让海长山快点过来!”
赵营长知道自家大哥不善应酬,立刻离开去搬救兵。而顾云章转向客人,满心懵懂:“你贵姓啊?”
来客自己找椅子坐下了:“免贵姓祝,祝其琛,哈哈哈,还未请教顾团长的台甫……”
顾云章居高临下的站在祝其琛面前,眼神疑惑:“嗯?”
祝其琛以为是自己说话太快,口齿不清,便又重复了一遍:“请问顾团长的台甫是……”
顾云章微微弯下腰,眼神从疑惑转为茫然:“台甫?台甫是……什么东西?”
祝其琛衣冠楚楚,此刻头上就冒了汗:“呃……也没什么,那个……顾团长也快请坐,否则我倒是不安了。”
顾云章转身后退一步,在祝其琛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这回两人面面相觑,顾云章一言不发,只是放出目光打量对方;而祝其琛被他看的心中打鼓,掏手帕不住的擦汗,又没话找话的故作关切状:“顾团长这腿是怎么了?受了伤?”
对于这种这问题,顾云章倒是能够回答:“前一阵子,让葛啸东打了一枪。”
祝其琛摇头晃脑,嗟叹连连:“哎呀哎呀……这真是令人痛心啊!现在大敌当前,我们中国军人不但不团结,还要在内部互相争斗,徒增伤亡,且要让日本人嘲笑。赵将军他老人家对于这种情形,也是急的了不得呢!也正是因此,才让我过来做个使者,想请顾团长去北平,大家把力量联合起来,好共同抵御外侮啊!”
顾云章对着祝其琛一皱眉头:“祝……参谋,你要让我去北平?”
祝其琛摆手笑道:“哈哈哈,我哪里有那种资格,是赵老将军请你去北平。赵老将军听说了顾团长的抗日事迹,欣慰的了不得,直夸你有勇有谋,抓得住大是大非,前途未可限量呢!”
顾云章在祝其琛的欢声笑语中愈发感到莫名其妙:“赵将军让我把队伍带到北平去吗?”
祝其琛连脖子上都出汗了:“呃……那倒不是……”
祝其琛发现顾云章好像听不懂人话,而顾云章也被他吵的脑仁生疼,到底也没明白自己上北平是干什么去。后来海营长进来了,当场取代顾云章,开始和祝其琛谈笑风生。
这回祝其琛找到对子,终于能够顺畅的阐明来意了。为了表示起码的尊敬,他还不时向顾云章看一眼点点头;而顾云章带听不听的坐在一旁,显然是若有所思。
一时交谈完毕,海营长转向顾云章进行翻译:“团座,没别的事儿,就是赵将军现在抗日缺人,想拉咱们入伙,给枪给钱,而且让咱们全体就地升一级,你当师长我当团长;但是咱得把队伍往北带,到时候好给他挡日本人。”
海营长这么一说,顾云章就都明白了。
顾云章并没有当场给出答复,他让海营长去招待了祝其琛。
当晚,顾团里开了会,与会人员就是顾云章带着几个营长。顾云章不表态,让营长们说话,营长们迟疑了片刻,大多数也说不出什么来。
赵营长一直没吭声。他是个求稳的人,在白家堡这一带占住了,就不乐意再动地方——况且现在也能活得下去,何必要为那几个饷钱,去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赵振声卖命呢。
海营长却是别有一番心思:“团座,我看这事儿行。现在日本人来得这么凶,迟早是要打大仗的。听说南边给抗日的军队募捐,派来的款子一次就有几百万,枪支弹药更是管够。现在一般人都求自保,不敢掺和这事儿,正好!别人不抗咱们抗,肯定更吃香,说出去还好听!再说咱们现在也有些人马力量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耗在白水山白家堡这儿吧?在这儿干一辈子,大哥也只是个团长,咱们也只是个营长,一不小心还兴许让人当匪给剿上一顿,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