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万一。”他轻松地说,“不管什么,老鼠也好,先让他们大吃一惊。”
“不。”站在狼牙跟前的“蓝眼睛”尖叫了一声,挣脱了苏普的手跑向那个洞口。他跑过我面前时,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放开我!”他对我又踢又打。
“安静点,你不会想挨揍吧。”我低声说,他的力量很大,我几乎控制不住他。
“别管他,这样对他的教训更大。”枪火说,爆炸声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苏普和白沙走到他身边,他们尽可能相互靠拢站在一起。小狐打亮了手电筒,顺着楼梯往下照。
“他们在下面对么?”枪火自言自语地问。
“下去看看。”狼牙向着某处说。刺客推开我们;他身材高大,那个小小的入口对他来说狭窄了一点,但是没问题。枪火第二个下去,他们的脚踩上楼梯,发出一阵陈旧的磨擦声。接着又有三四个人跟着进入了黑洞,当他们消失在眼前时,我发现“蓝眼睛”停了下来,他不再胡乱挣扎了。这时我们都关注着下面的状况。
过了一会儿,地窖里传来枪火的声音。
“他们跑了。”
他们跑了的意思,就是我们并没有找错地方,只是迟了一步。我看了看被夹在胸前的孩子,也许他故意在走廊外跑过,让我们抓住他,好叫大人有足够时间逃跑。
后来的事众说纷纭。枪火坚持说他听到了那些人转移的声音,刺客却否认了这个说法,他的回答简单而明确“什么都没有”。地下室比想象中更大,充满了香甜的果酒味,靠近楼梯的地方因为爆炸而坍塌了一小块,到处是灰尘。这里确实曾有人居住,五六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其中一张床和其他床之间用厚重的窗帘隔开,床边放着一瓶润手液。
“有一个女人。”枪火说,他首先注意到的永远是这个。
“一二三四五,六个人。”白沙说,“在预算之中,一个十人以下的幸存者小窝。”
“这里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到外面。”苏普从通道的另一头回来,拍去身上的灰土说。那是一个简陋的小通道,拆去墙上的砖块,用铲子挖掘出来的。
“怎么办?”
“把这里毁掉,别让他们回来。”狼牙说,“在外面的话,我们赢的机会很多。”
枪火把窗帘扯下来扔在床上,又在四面的墙上放置从军火库带来的炸弹。所有人都退出去,我走上楼梯的最后一刻,枪火引爆了炸弹。
我们一直称这里为火窖。
09.蓝眼睛
别墅的储藏室坍塌了一角,埋没了地下的秘密据点。我们重新来到地面,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事实也正是如此,自从来到这个小镇,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我看出“蓝眼睛”仍想逃跑,他的眼睛不住四处张望。白象牙绕着他走了一圈,野兽尖锐的利齿很快让他露出畏惧之色。
枪火走到他身边说:“要是你想逃走,它会咬断你的喉咙。”这种恐吓似乎比枪更有效,有些东西带来的恐怖感无法抗拒,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就有了更多控制对方的手段。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回到教堂,小狐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摆弄起晚餐。孩子被绑在一张长椅上,脸朝着神龛,一动也不动。很快,晚餐的香味传来——汉堡球加土豆饼,都是快餐食品。为了防止变坏,白沙准备了一个车载冰箱,但是这些东西依然无法长久存放,除了在各地搜刮食物外,有时我们也会去野外狩猎。对着分到盘子中的食物,我忽然有点恶心。以前在家时,我很少和家人一起晚餐,他们(我的外祖父母)又老又迟钝,喜欢边吃边聊天,话题千奇百怪。他们会把唾沫喷到对方的盘子或玻璃杯里而浑然不觉,还会旁若无人地忽然笑起来。我吃不下,可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需要食物补充体力,以便跟上别人的步伐。周围的人的神情轻松自然,他们聚在一起分享瓶装酒。我又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汉堡球,去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从今晚开始加强守卫。”狼牙说。看守增加到五人。“那些家伙一定会来救人,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接下去是决定守卫的顺序,我仍然可以享受特权。如果换在平时,我会被这种“亲切”的关照感动,可现在我只想赶快吃光盘子里的东西。
晚餐结束后,有人意犹未尽,仍在互相碰杯。
“为那些蠢猪的末日干杯。”酒瓶互相碰撞,然后是一阵大笑。
“接着怎么办?继续等待?”我一边喝水一边问苏普。他正用小刀削一段树枝。
“这次不会太久,他们很快会找来的。”苏普用拇指指了指绑在长椅上的“蓝眼睛”,“他们的希望在这里,他们是一个家庭。”
我反复回味着这句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聊。父母。虚构的爱和灭亡。
“要是正面打起来,他们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应该知道这是个陷阱。”我说。
“如果你的家人被绑架,你会去救他们么?”苏普问。
“你呢?”
“我先问你,应该你先答。”
“我不会。”
苏普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说:“他们太老了,不值得你救,老年人死去是好事,他们不用再受生活折磨,不用忍受病痛和衰老。我去军队之前,祖父患上了癌症,他总爱抓着我的手企求死亡,但是我们对医生说的永远只有一句话‘我们不愿失去他’。”
“这就是希望?”
“当然不是。”苏普说,“孩子是希望,他们的未来很长。”
“那么老人呢?”我一直想搞清楚他们为何会和我生活在一起,他们应该早就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才对。
苏普看了我一眼,把手中的树枝折断扔向身后的角落,看来他只是想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老人是遗憾,没有他们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把小刀收好,“你的肋骨怎么样?”
“很好,也许过几天就会完全不疼了。”
苏普站起来,对我露出微笑。看起来似乎是友好的微笑,可又有些意味深长。
“祝你早日痊愈。”他说。
最后一次检查教堂的安全后,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休憩地。“蓝眼睛”被关进忏悔室,来到这里他始终保持安静,没有挣扎反抗。我把枕头放在墙边睡下,眼睛望着教堂的天顶。奇怪的是,当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之后,伤口的疼痛又开始发作。我试图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入睡,过了一会儿,让人好过点的是,我终于开始感到困倦了。但是这种困倦十分奇怪,似乎我分明醒着,却睁不开眼睛。我仍然察觉到疼痛,但不剧烈,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醒着。
我下了床,穿过房间,走下一段很长的楼梯。我又回到了家。楼下,罗德和爱玛正在准备早餐——猪油炸的肉肠和鸡蛋(我在梦里闻到了香味),桌子上放着颜色鲜亮的橘子水。他们抬起苍老的脸朝我微笑,干瘪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到。我试着往楼下走,我仍在梦中,楼梯永远也走不完。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又坐回了床上,我醒了吗?还没有。我第二次下床,穿过房间,打开门。门外是一片废墟,我站在别墅的楼梯上,起居室的沙发上躺着一个腐烂的男人。他用完好无缺的义眼瞪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诡笑。我看到他布满蛆虫尸斑的手扶着沙发,慢慢抬起上身。“你好。”他说,整张脸变成了一团烂肉。我紧握双手,试着想醒过来。
在一连串的怪梦后,我真的醒了,靠在枕头上大口喘气。教堂的天顶就在眼前,周围除了同伴,没有尸体,也没有过去的家人。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小时,也可能天就快亮了。我坐起来,看着一排排长椅和高高矗立的神像。毫无希望。苏普说孩子是希望,老人是遗憾,然而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信仰、爱和希望都成了同样的遗憾。
这时角落里传来轻轻的磨擦声。我仔细听了一下,并不是老鼠发出的,有规律,小心翼翼。声音从忏悔室传来,我绕过几个横躺在面前的人,以最小的动作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来到那个小室外。磨擦声还在继续,但是当我把手放在厚重的黑幕上时,声音忽然停了。我把幕布拉开,让里面的人暴露在我眼前。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浮躁和困惑,就像敲开了一个生鸡蛋一样。没有煮熟的鸡蛋——生命迹象不在表壳,而在内部。
忏悔室中,男孩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珠却在眼皮下轻微移动。
“我知道你醒着。”我低声说。
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双腿和嘴也被绑着,看起来脆弱无助。一个幼小的孩子是怎么从那场大灾难中幸存下来的。
“如果你不大声叫,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会松开你的嘴。”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个谈判的条件。
“我数到三,如果你愿意就睁开眼睛。一,二……”数三时,我的手已放在了幕布上。就在那时,他睁开了眼睛。蔚蓝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弯下腰,忍着胸口的疼痛,把他嘴上的绑绳解下来。他对我的举动充满戒备,直到我离开他身前,他始终没有眨眼睛。
“不准吐口水。”我对他说,“否则我会把袜子塞进你嘴里。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么?”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如果你不想说话——”
“艾德。”他说,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手”一定会为他骄傲,他不会透露任何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我看了看他藏在身后的双手,在我醒来之前,他试图弄断手上的绳子。
“你做了一件没用的事。”
他的眼睛里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又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你是故意的。”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他对视,“你故意从外面跑过,好提醒下面的人逃走。”
艾德仍然一言不发。
我继续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还知道你不是个笨孩子,如果你不想,就不会这么容易被抓住。”
我追问道:“是他教你的么?”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艾德说,他的神情又变得无辜,是孩子常用的那种手段,看起来天真无邪。
“那么你知道你会死吗?”
他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不管怎么勇敢,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想起白象牙淌着口水的尖牙利齿,即使是我也会不寒而栗。
“但你们不会抓到他。”孩子很快又振作起来,把握十足地对我说,“永远不会。”
我第一次感到心头一颤。我想起了爱玛讲的黑暗骑士的故事——你们永远抓不到他,他像黑夜一样无穷尽,像黑夜一样捉摸不透。如果你是他的敌人,留神夜晚降临后的每一刻,他将是个最可怕的对手。
“别这么快下定论,我们会抓住他,还会杀了他。”我说,“他会像上次一样来救你。”
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微微皱眉,似乎在想是否有成功逃脱的可能。
“我饿了。”最后他抬起头对我说。
“这里没有吃的。”事实是我不想吵醒别人,他们认为一个孩子少吃几顿不会有问题,而且为什么要给他吃东西呢?最好让他有气无力,不再动逃跑的念头。
我回到自己的地盘,摸到了放在枕边的那瓶自制花生酱。忏悔室外,我在艾德警惕的目光下打开了广口瓶,有些不太自然地把瓶子放在他面前。“让你自己吃,但是别耍花招。”我说,“否则你会被打断腿。”
我松开绳子,他对我的态度不以为然,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个爱虚张声势的成年人,他不像害怕枪火那样怕我。
艾德拿起打开的花生酱,犹豫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我,我以为他会把瓶子扔向我,可是最后他伸出手指,从里面刮了一点花生酱放进嘴里。
我闻到了香甜的味道,他津津有味的样子令我怀念起小时候悄悄溜进厨房偷吃的情景。
“好吃么?”我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问题感到万分惊讶。艾德看着我,慢慢地把瓶子送到我眼前。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挖出一些,放进嘴里。
“有花生粒。”他说,似乎又不太有把握。
我正想再尝一口时,忽然听到了翻身的声音。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坐起来,四处摸着床头的台灯。这里当然不会有台灯,但很难说下一刻会不会亮起一道手电光。
我拉上忏悔室的黑幕。
“别动。”我用目光提醒他,而他一动不动地把花生酱抱在怀里。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交流,我甚至以为我们是共犯,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我在忏悔室旁的长椅上躺下,这时周围又恢复了寂静。大约半小时后,我悄悄把瓶子收回,重新捆绑起艾德的手。他顺从地转身,可就在我要打上结时,他忽然尖叫起来。
叫声惊心动魄,一下惊醒了所有人。
“你在干什么?”狼牙问。
我松开手,看着角落中的男孩,他向我狡黠地一笑,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你会受罚吗?”
10.冲突
我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最后却笑了出来。我狠狠抽紧绳子,直到艾德发出又一声尖叫。
“你到底在干嘛?”这一次是枪火,语调怒气冲冲。
“别管他了。”白沙翻了个身说。
枪火打开手电筒,朝这里照了一下,然后他站起来,怒容满面地向我走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有表。”
枪火用手电筒照了照脚边,发现了那罐花生酱。
“你在给他吃东西?”他吃惊地问。
“怎么了?只是一点花生酱。”我说。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了。”他说,几乎带着几分戏谑,“别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是愚蠢的猪,只会消耗食物。”
我不再和他探讨此类问题,从地上捡起花生酱,打算回自己的枕边。枪火似乎觉得我对待他的态度过于简慢,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什么事?”我问他。
“我喜欢照规矩办事。”枪火说,“要是你犯了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会注意,而且这不应该是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我收回自己的手臂,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变了颜色,好像立刻就要发作起来。
可就在这时,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突兀的“咯吱”声。
教堂的门渐渐被打开,外面也同样是深沉的黑夜。
“怎么了?”枪火问,那时他还以为是守夜人。门打开后,并没有任何人进来,那种令人发怵的咯吱声停下,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从打开的教堂门外发出一声巨响,我和枪火立刻弯腰避开,以为那是枪声。但是从那里射来的子弹却不是对准我们,而是射向对面的墙壁,冒出一阵耀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