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可以和他交换,你想要的不是我吗?我背叛了你。”
“可我现在不想要你了。”狼牙说,“我要让你看到,因为你的过错,所有人都得下地狱。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那时我可以不顾罗恩的生死杀了狼牙,也可以先让罗恩解脱再对付他。我知道谁也救不了罗恩,他已经提前踏进了地狱之门。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做,拿不定主意。对于这件事,至今我仍后悔不已。
狼牙将重伤的罗恩拖进果园,消失在幽暗的树木间。
我离开走廊来到前厅,“对手”可能还在楼上。就在我准备上去时,珍妮下楼来。
“我听到枪声。”她说。“对手”跟在她身后,这时已不再有人试图闯进来。
“罗恩被抓走了。”我真不想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
“被谁?”
“狼牙。”我说,“抱歉。”
“为什么道歉?和你有关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可能当时我说得并不准确。
我说:“我不能杀了罗恩。”
“对手”和珍妮一下沉默起来,他们可能觉得问题很严重,珍妮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想要什么?”“对手”问我。
“他要我们离开别墅。他会在外面等着。”
“所有人吗?”
“是的。”
“对手”皱起了眉说:“你们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别去。”珍妮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他不会把罗恩还给我们,也不会让他活着。如果你出去,只会增加一个牺牲者。”
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事实就是如此,可又怎么能眼看着同伴受尽折磨死去。我望着“对手”,他沉默不语。我们只有五分钟做决定。
“珍妮。”最后“对手”说,“你可以要求我去做,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你做不到。”珍妮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看到那种场面。”
说完她便一转身上了楼。我看到她的脚还在流血,并不是她自己说的“被石头划了一下”那样的轻伤。
我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对手”拦住了我。
“抱歉。”我再次说,“我没有尽到责任。”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独自承担所有的一切似乎是你一贯的作法。”“对手”说,“没有人希望这样,我们都有觉悟,不管谁遇上这事都不能互相责怪。”
“珍妮看上去很难受,我是说……”
“什么也别说,一切由我来解释。”
我闭上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甚至明白珍妮突然上楼的原因,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难受,这种情绪是会传染人的。
当时,她一定已经做出了决定。
庭院里一片安静,偶尔会响起旅鸫的叫声。约定的时间已到了,“对手”站在前厅的窗户边,向外看着庭院中的一切动静。
他的神情本来很平常,可是忽然间双眉拧了起来。我几乎和他同时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对面的树林里出现两个人,将罗恩绑在一棵树上。他们动作迅速,总是将自己藏身于树木之后。
我回头看了“对手”一眼,他满怀厌恶地盯着树林,那是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情绪。他的手指在窗台上握紧,手背上突出明显的青筋。我知道他在尽量忍耐。
然而狼牙没有出现,也许他就在树背后,可是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谈判和交换,他只是想要让“对手”、珍妮和我看到这一幕。
罗恩的脸上被搞得伤痕累累,伤口如同故意画上去的红色迷彩,颜色发暗清晰可辨。即使离得那么老远,我也能闻到他的味道,一种腐尸似的味道。他的一条胳膊不见了,整个人似乎都在往下滑,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意识,或者根本已经死了。
“不。”我说(也许不是这个,我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但我肯定说了些什么)。
“对手”紧闭着嘴唇,竭力使自己站着不动。这时,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声,罗恩的身体猛地一震,头垂了下去。接着又是一枪。
他很快成了一个红色的人,地上的草丛也完全被血染红。
我看不下去了。我回想以前是如何适应这种场面的,狼牙和枪火一贯的作风,但不会这么刻意,时间也不会这么长。这种场面对珍妮和“对手”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罗恩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别墅,并不是看着我们。他的头抬得很高,也许用尽了全力。他在看着楼上——珍妮在楼上。
我似乎看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太远了,听不到声音。他的腮部也受了伤,被割得血肉模糊。
他想说什么?
然而不会有答案了,我听到枪声,这次不是从树林里传来的。枪声响起时,罗恩的脑袋往后一仰,撞在树干上,不再动了。
“对手”离开了窗边,他的脸色很难看,什么也没说。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他转身走上了楼梯。
我跟上他,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在我的感觉中却恍如隔世。
40.刺客
珍妮在楼上。
她仍在窗边,狙击枪在她手中,冰冷的金属,杀人的武器。
她显得多么单薄渺小。
“对手”朝她走去时,她说:“我把他打死了。是让他不再受苦。”
她打得很准,从中枪到死亡不超过三秒。
“珍妮。”
“别朝我看。”珍妮面孔紧绷,毫无表情,从我和“对手”中间穿过。
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感到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事到如今,我们都没想过互相安慰。从珍妮身上,我感受到她对罗恩的爱,无论什么样的爱。如果不是爱,那便无法解释她的果断。要她朝他的脑袋开枪是件多么痛苦而困难的事,甚至连我和“对手”都无法像她一样果断坚定。
——让他不再受苦。
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也是最动人的理由。
我们三个默默地走在别墅二楼的走廊上,心情沉重,悲伤难以自抑。不过我们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安静。珍妮的反应让我有些担心,我倒认为哭一哭会使她好受一些。也许是相处时间不够长,我从未见过她表露自我情感,总是显得十分冷静安宁。
“她不要紧吗?”我悄悄问“对手”,显然这也正是他担心的。
“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我不知道现在要去哪,刚才的突袭行动让狼牙失去了最得力的帮手枪火,此时他会加倍小心。狼牙也不希望最后只剩下独自一人。不过他们肯定等不了多久,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一会儿天色会暗下来,那时就是好机会。
窗外的果树似乎也因为白昼消逝而失去精神。太阳尚未落下,但本来就是阴天,日光的威力更显不足。夜晚迟迟不来,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心情也像这被云层遮挡着的落日,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当我们准备爬上三楼时,忽然底下又传来爆炸声。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可怕得多,我们站在楼上,地板不断震动摇晃,我差点因此摔倒。“对手”抓住我,我感觉伤口已开始发疼,但还是跟上了他。
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爆炸,我始终怀疑小狐还在别墅里。他令我们不安,时刻处于焦躁状态。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示威。狼牙想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经过楼梯间的窗户时,有个影子晃了一下,我立刻停下来。
“怎么了?”“对手”似乎也察觉出异样。
“有人在那里。”
“对手”说:“在这别动。”
他握住上膛的枪往前走,枪口对着暗处:“出来,我只说一次。”
本来我并不期待会有人乖乖出来,因此全神贯注,时刻提防突然袭击。但是出乎意料,当“对手”说完那句话后,黑暗中的影子微微一动,接着便有人从那里走了出来。
白昼最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使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和以前一样,不管身在何处都没有丝毫情绪上的变化。脸上的表情如同静止的湖水。
刺客在幽暗的走廊中看着我,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在我的印象中犹如一张白纸。
“是他们一伙的吗?他不会说话?”“对手”疑惑地问。
“不,他只是不常说。”令我不解的是他在这里想干什么。从以往的迹象来看,刺客对狼牙的话从不违逆,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定也是狼牙的命令。
“你想干什么?”
刺客没有去看“对手”和珍妮,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快走。”他说。
“去哪?”
“到外面去。”
他说话简短急促,声音很低,没有感情。
“这里要着火了。”
“怎么回事?”我问,“你离开狼牙了吗?”
刺客没有回答,而是从我身边走开了,一时间我搞不清他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用意。
“等等。”我叫住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刺客停下来,他的神情古怪,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种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希望你们能到外面去。”
我看了看“对手”,他和我一样,不,是比我更不了解刺客,因此可能认为这是个陷阱。我太需要有人帮助了,对于刺客的告诫,即使将信将疑,也希望能够尽量想办法照做。
“怎么办?”我问“对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楼下车道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珍妮往窗户下看了一眼,这时周围十分安静,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听得很清楚。
“他们在撞门。”
“车上装的是汽油。”刺客说。
“先离开这里。”
我问刺客:“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
“如果狼牙发现你背叛他,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刺客说:“我没有背叛他。”
我有些无言以对,刺客也缄默不语,这本来就是他的特长。
“对手”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得先走了。”刺客却在原地不动,目光和以前一样,我总觉得他在看些什么,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刺客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躯壳,比起我们给予的,从他身上流失的东西更多。
我们离开了别墅,借助二楼的窗户到小屋顶,再从别墅后面的果树上往下落到庭院。当我满脑子是刺客和他不为人知的过去时,我确实应该考虑一下脚下的步伐——我几乎被树根绊倒。“小心点。”“对手”说,“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有点晕了。”我说,“他究竟想干什么,平时我和他说话不会超过十句,我们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不够了解他。”珍妮忽然开口说,她的神情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不会让旁人感到内心的悲伤。女人是天生的表演家。珍妮绿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并未对我说话。这听上去有点不能令人信服,但当我亲眼看到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就像我印象中的某个人,一个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女性角色。
珍妮说:“他令我想起了罗恩的描述。”
“什么描述?对谁的描述?”
“你被带走的那次。”提到罗恩,珍妮的声音软化了,“他跟着你去别墅,回来后描述了整个经过。”
“哦。”我想起来了,“罗恩说了什么?”
“他一直很后悔之前对你的误解,其实他早就看出你和他们的不同。”
“我知道。”我说,“我并没有恨他。”
珍妮说:“罗恩心肠很好,只是不擅长说好话。他在窗外看到了一切,对我说他以前看待问题的方法是错误的,对任何事都不应该一概而论。”
罗恩临死前的样子让我终生难忘,这是挑战,如果我不能战胜它,就将永远沉没于这片悔恨的汪洋大海。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当初发现艾德时让他逃走或是藏起来不被枪火发现,那么此刻狼群早已离开了这座看似荒废的小镇。
我又在渴望回到过去了。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多好。
当我们从庭院边缘离开时,装着汽油和爆炸物的车已顺着车道撞进了车库,车里没有人。一声惊人的巨响,浓烟滚滚如同天降火焰。
“对手”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目光中有些许动摇。我有种想投入火焰的念头,就像以前在家中面对突然而至的自杀情绪。但这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只是飞速闪过的一颗流星,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这种念头,一种赌气的、伤心的、复仇式的自杀欲望。
“你不能再和我们在一起了。”“对手”忽然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不只是伤口,全身都在发麻。但这不是重点。
我说:“我很好,没什么问题。”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战场,虽然身体的感觉相当不妙,可我还是想和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死亡之后,我不能再间接得到任何噩耗了。
然而“对手”不这么想,他说:“我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你,你的血快流光了。”
“我能撑到最后。”我坚持说。
“总之先离开这,头目会以为我们还在别墅里,我们可以逃出去。”
他拽起我的手,胳膊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扶起来。珍妮在前面带路,从树篱后方往外走。
爆炸声和火光掩盖了行走的声音。
我们从后面出去,走上小路。走出树篱围墙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别墅靠近车库的部分完全烧着了,火焰冲天而起。真该死,我恨这该死的大火。
这时一个身影映入我的眼中。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刺客,认为他也逃了出来,准备去和狼牙会合。但再多看一眼又有些异样。他看上去不对劲,虽然我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好像没有受伤,只是整个人小了一圈。
后来我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不对之处。这个人影根本不是刺客,只是火光映照下,让我误以为从别墅中出来的人就是刺客。他穿着件和刺客一样的黑色外套,肩膀收紧,微微躬着背,显得胆小而畏缩。
我看清楚他的脸,是小狐。我早该知道他也在别墅里,所有的爆炸都是他搞的。
小狐看着我,脸上一本正经,可他的举止似乎又反映出内心的恐惧。“对手”带着我穿过树篱,障碍物挡住了视线。忽然我听到一声尖叫,声嘶力竭。叫声持续不断,像是经历了某种超越人类能够承受的惊恐场面时发出的喊叫。接着,别墅二楼的窗户炸裂,玻璃碎片飞射出老远,火舌像活的精灵一样争先恐后从窗户内部爬出,攀上更高的三楼和屋顶。
“对手”和珍妮同时回过头来,看到了这一幕。
“是小狐。”我说,“他疯了吗?”
“疯的肯定不止他一个。”“对手”拉着我往前跑,后面有人追来。我们被发现了,最终还是变成一场追捕,甚至还能听见白象牙奔跑时发出的低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