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狼继续笑,越笑声音越难听:“哈哈哈哈,寒王,我不信你为了这个不相干的魂魄愿意放弃修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果真舍去一千年,这一千年的天劫不仅全部重来,而且会加倍惩罚。寒王,你有那个能耐避过去吗?单凭这个没用的臭道士?”他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对牛鼻子的极度不屑。
臭道士似乎被人鄙视惯了,听了乌狼的话不仅没生气,神情气度间反倒是越来越冷静:“乌狼,你可知,你虽有五百年魔道,可你现下修的是天道。”
翻个白眼,天道又如何,和这种穷凶极恶的妖怪有什么道理可讲?牛鼻子又开始说废话了。
果然,乌狼大笑:“天道怎样魔道怎样?臭道士,本尊有了手里的这个小东西,即使是天,又能耐我何?”
牛鼻子皱了皱眉:“你要利用这一魂一魄,也需得一些时日得他灵气。乌狼,你身带异魂,便算舍去五百年功力从我们这儿逃脱,难道不怕另有道行高深的盯上你?”
抓着我头发的鬼怪半晌没说话,似乎被牛鼻子这个问题问住了,好半天才慢慢开口:“我自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臭道士突然尖叫一声:“蔼儿,你要做什么?”
我张大了嘴,原本笼罩在白光中的和蔼突然伸出一只手,很快地,也就眨一眨眼皮的功夫,白光骤然消失,和蔼长发飞舞,身形越飘越高,眉间眼底俱是让人寒悚的森冷之意。
与此同时,乌狼抓着我突然一抖,飞速向后退去,在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和蔼化身为一股利光,直直冲了过来。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骇然发现自己突然又有了身体,一个恐怖的身体,身体中间部位漏着大大的窟窿,透过那窟窿,我看到一头毛色黑亮的狼慢慢瘫倒。
窟窿快速地合拢,一线白光从体内抽出,剧痛袭上头脑,这一次终于撑不住了,眼一闭,神智完全丢失。
说实话,在那种情况下,我的确没有想到还有醒来的一天,当我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盖着暖乎乎的被窝,有那么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感觉我回到了二十一世纪,而穿越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我做的一场荒诞可笑的梦。
可惜,我的感觉完全失灵,睁开眼,床头坐着一个人,微垂了眼,神情看上去有些憔悴。
大美人……大美人这是怎么了?眼皮子下一抹黑圈,原本白皙透着红润的脸庞布满深深的疲惫,连那双丰润的嘴唇,呜……嘴唇上全是龟裂的口子。
脑中掠过一些片断,沉重的感觉提醒我我又回到了和蔼的身体内,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时我拼尽全力想要成全和霭,怎么现在我居然还存在着?
最后的记忆是和蔼化为利光疾飞而至,原本只剩下头颅的我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灵魂,劫持我的乌狼摔倒在地……
除去这些,我还想到了更多更久,幼年时慈祥将我抱在膝上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字;慈祥用香香的软糕引诱我叫他哥哥;生病时慈祥手忙脚乱地照顾我吃药;慈祥莫名其妙要收我做儿子;急怒之下我带着小舒离家出走……很多很多,可这些,都不是我的记忆。
一瞬间,我明白了过来,是和蔼!他不仅救了我,而且把所有的灵魂都给了我,但他自己,却随着那最后一击与乌狼同归而尽了。
慢慢侧过头去,眼泪忍都忍不住,到最后,居然是和蔼离开了,那名有一双比星星更明亮眼睛的少年,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其实早在明白需要合魂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妙,和蔼与我在一个身体内共存犹能对话聊天,并成一人后究竟是谁在谁留?毕竟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已经形成了独立的个体灵魂啊!
问题始终得不到答案,直到那晚孤寒的一番话,我终于明白若要使魂魄完全合拢,必定要有一个整体的灵魂完全消失,虽然其后孤寒否认了那些话的真实性,我却没有傻到当真以为那是骗骗我而已,所以,为了宽慰为我担忧的人,我决定暂时顺着孤寒与牛鼻子的意思,把那些话当作是谎言。
待到合魂一开始,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合魂必须要牺牲一人,我不知道当时的和蔼是怎么想的,也不允许他有任何别的想法,所以我抢先一步,让他吞噬我的身体,使他成为真正的个体。
臭道士一开始是犹豫不觉的,我心里明白这一点,我与和蔼,哪一个他都舍不得伤害,否则不会让我们双手交握。他是想看天命,天命该谁留下便是谁留下,虽然和蔼才是他真正的后裔,可在他内心深处,我与和蔼没有任何区别。若是他存有私心,他完全可以一上来便让我的掌心贴上和蔼的胸口,使我处于被动状态。
也许,当我渐渐消失时,华阳认为天命应该留下的是和霭,谁能料到半途中竟会冒出一头凶狠的妖怪揪住了我的一魂一魄死不放手。
最终,竟是和蔼牺牲了!他用体内的六魂五魄重新塑造了我的灵魂,与残留的一魂一魄完整地合并,然后,拼着最后一线神智杀死乌狼,他自己却烟消云散……
所以,再次醒来的我承继了和蔼所有的记忆与感情,包括他对慈祥丝丝缕缕绵绵密密深深远远真真切切的爱恋。
转过头来看慈祥,长长的睫毛微微下敛,随着呼吸蝶舞般地轻轻颤抖,我定定神,和蔼留给我的生命我不能将之浪费了,要好好地为他活下去。
慢慢挪动身体,我伸出双手,试图扶着慈祥躺下来休息,手指刚刚解及慈祥的衣袖,便见皇帝倏地睁开双眼,眼光先是迷惘,继尔欣喜交集:“蔼儿,你醒了。”
我微微一愕,心里一阵酸楚,却是笑了起来:“太子哥哥,你怎么坐在这儿睡觉?”皱皱眉:“你的样子真难看!”
大美人有一瞬间的怔忡,很快跳了起来,将我的手放进被窝里:“躺着别动。成风,去请华阳真人过来,蔼儿醒了。”
门外传来年轻人清朗的应答声,那声音,充满了喜悦,让我心里一阵暖意融融。
皇帝取了床头的毛巾在水盆里绞干后替我擦脸,嘴里念叨不休:“整整睡了十天,朕快被你这个小家伙吓死了。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摇摇头,我笑眯眯地回答:“没有,好的很。对了,合魂成功了吗?”
皇帝愣了愣,毛巾在我的脸上顿住,片刻后又擦了起来:“成功了,中途……好像是出了些小事,幸好真人与孤寒法力高强,并没有影响到合魂。”
我轻轻吁了口气:“成功就好。”看来皇帝并不太明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回想着和蔼平日的言行举止,争取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太子哥哥,我饿了,有桂花糕吗?”记忆中,和蔼最喜欢吃这些东西,而我,从小就不喜欢粘粘的糕点。
皇帝收了毛巾,眼中闪过一抹痛苦,却顺从地站起身走到桌旁,回来时我瞧见他拿了个方方的小盒子,盒子里正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桂花糕。
细细咀嚼糕点,和蔼有些什么小动作呢?我拼命地想着。皇帝的手指带着清悠的香味,这让我脑中一亮,舌头向前伸了伸,不仅够着了糕点,连带也将大美人的手指舔得湿漉漉。
这么个小小的舔手指行为却让皇帝别过脸去,不意外看到他黯然的神情,我的心轻轻一绞,慈祥,你是为了我吗?
要装就装到底吧,我扭了扭身体:“太子哥哥,穿着衣服真不舒服,我要脱衣服。”
皇帝转过头来,勉强笑道:“你的身体还需调养,别任性,不穿衣服睡觉容易着凉。”
和蔼是个温顺的人,虽然偶尔有些小脾气,可对着皇帝他总是柔和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做个乖小孩,大美人说不脱,那就不脱吧!说实话,光着身子睡觉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舒服。
不知道舔了多少次皇帝的手指,舌头都快要舔麻的时候,盒子里的糕点终于吃完了。看看空空如也的盒子,暗暗叹气,真够难为自己的,这么多软粘粘的东西,我居然全吃光了,唉!以后怕是天天都要吃,先练练也好。
皇帝的眼圈看上去有些发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美人的脸:“太子哥哥,我醒了你不高兴吗?”
慈祥怔了怔,忙道:“怎么会,朕很高兴。”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面上倒还平静,把我的手重又送回被窝:“蔼儿,你躺着别乱动,朕去瞧瞧真人他们来了没有。”
我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看样子,皇帝好像是真地在为我伤心呢!臭道士肯定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我一醒来的表现让他认为合魂后真正的和蔼、被他从小带到大的和蔼回来了,而另一个人,那个与他母亲来自于同一家乡的刘丽却离开了。
第五十三章:
慈祥的动作很快,话刚说完,人已走到门口推门而出,回身将门仔细带上,细碎的脚步声方才越传越远,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只剩我一人的屋内突然出现了另一道不属于我的清冷声音:“为什么要骗他?”
我抬抬头,果然,华阳和他那个情人双双出现,孤寒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脸如寒霜地盯着我猛瞧。
撑着手臂坐起来,我淡淡一笑:“难道你要我跟他讲,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若能如此,你们为何不把真相告诉他?”
牛鼻子一脸愧疚:“你不怨我吗?合魂确实需要牺牲一人,而我始终不敢把这一点告知于你。”
我很随便地笑了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本来就是注定的事,只可惜,最后留下的居然是我。”
孤寒冷冷道:“难道你想一直这么骗下去?”
我轻轻地叹息:“不骗行吗?那个孩子他抚养了十六年,突然就没了,你让他怎么承受这样的伤痛?既然我已经继承了和蔼的记忆与情感,那么,我就是和蔼,就是那个从小在他的娇宠下长大的孩子。”
牛鼻子也在叹气:“我已经跟他说了合魂必失一人,但是没有告诉他失的是谁,如今他心里肯定以为失去的那个是你。”
我无所谓地微笑:“这样最好,我与他不过是几个月的感情,一段时间后他就会慢慢忘记我了,至于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就是和蔼,我会努力做一个真正的和蔼,你们放心吧!对了,我还想问你们一件事,和蔼他……真地不存在了吗?”
牛鼻子诚实地点头:“他与乌狼同归于尽。唉,乌狼还能投胎转世,他却永远消失了。”
心里一抽一抽疼得翻绞,从今往后,再没有那道熟悉的声音与我细语私谈……
孤寒却甩出一句:“这话问得怪了,你不就是和蔼吗?”
哑然失笑:“是我问了句傻话!呵呵。”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笑容太过勉强,以至于孤寒用一种很不屑的眼神望着我:“不想笑就别笑。”
牛鼻子拉拉孤寒的衣袖,被他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我却快要哭了:“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醒过来的便是他了……”
牛鼻子轻轻叹息,眼圈微微泛红。孤寒皱皱眉:“天意早定!你努力保全他,不妨最后留下的却仍是你,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不用胡乱自责。”
心里一暖,松鼠王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这番话说出来,虽然一脸的别扭之色,我却明白他是真正想要我放下心结。
只不过,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那头狼为什么要抢我的魂魄?”
臭道士甩了甩拂尘:“虽然你的魂魄分自于蔼儿,可毕竟是在另一个世界渐渐长大,故而回到此地后,异魂的光晕十分明显。”
我愣了愣:“光晕?什么光晕?”
牛鼻子好像有些惊讶地望着我:“难道你没有发现蔼儿的灵魂和你散发出的光芒并不一样?”
哦,对了,和蔼的灵魂散的是纯净的白光,而我,不人不鬼,发出的是蓝幽幽的光芒。
牛鼻子继续道:“但凡来此的异魂散的都是蓝色的光芒,对于修练千年的妖物来说,异魂是最有用的法器,一旦成功劫得异魂使其与自身功力相容合,妖便不再是妖,上可达天下可入地,三界无人能够与其抗衡。”
咂咂嘴:“这么厉害!”
牛鼻子继续道:“因此乌狼不惜自毁功力也要得到你的一魂一魄,可惜,他却忘了,异魂未开窃前固然可以利用之,但一经开窃,岂是他小小一介妖物能够与之匹敌的!蔼儿那时已具备你给他的三魂二魄,你被劫持,激起他体内异魂的灵性,蔼儿很快便明白了异魂的功效,为你重塑灵魂之后,拼尽最后一点灵性将乌狼斩杀。”
一只手轻轻抓住被角,我喃喃道:“原来……如此……”
久未吱声的孤寒突然开口:“说起来,当是天意如此,应由你得到这具身体。否则,如你那般想要保全他牺牲自己,为何却在最后关头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怔忡半晌,抬起头感激地冲着冰美人微微一笑。谢谢你,孤寒,也许……或者真是天意如此,如今和蔼已经不在了,冥冥中没能留下他的半点痕迹,而我,却得到了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身体,所以,我不能也不愿将自己埋在自责与愧疚的深渊中爬不出来,我会替他好好生活下去,就像当年骤然失去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仍能站起来笑对人生一样。
门外传来脚步声,孤寒低声道:“回来了。”手一挥,两人同时在原地消失。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痴痴地望着房门被打开,那个人恍若神祗,背着金灿灿的阳光缓缓走进屋内。
我向他伸出手去:“太子哥哥……”
慈祥紧赶两步握住我的手,语气却多了几分埋怨:“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躺一会儿吗?”
我皱皱鼻子:“我躺了多久了?”
皇帝微笑:“十天。”慢慢坐到我身边,将我搂进怀里。
几乎是一种不自觉的动作,我掐了掐他的手臂:“是呀,都躺了十天了,你还让我躺?要知道人躺多了也是会不舒服的。”哎哟,怎么忘了,“掐”这个动作和蔼是不会做的!猛地收回手,偷偷抬眼瞅了瞅大美人,千万别让他发现有什么异样啊!
皇帝的面色很平静,波澜不惊,仍旧微笑着:“不行,天气太冷了,刚刚合魂的身体一旦着凉有得你受的。听话,好好将养,过段时日我带你离开此处到各地去瞧一瞧可好?”
我心里一喜:“好啊!去江南吗?我要去扬州……”嗯,我这张嘴啊,不说话会死吗?
大美人完全没有额外的反应:“好,我们先至扬州,再从扬州往金陵,金陵向杭城。如此算来,开春时我们正好在江南,江南春景如画,蔼儿,你喜欢吗?”
我提心吊胆地看他一眼,心虚地闷下头:“好……”大美人这么精明,刚才是不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之处?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皇帝拍拍我的手,扶我坐稳,自己站起身吩咐道:“进来吧!”
房门吱呀打开,三个人施施然走进来。领头的是成风,后面两个,却是刚刚还在我屋里的华阳与孤寒。
罗里罗嗦的见礼之后,大家落坐,成风忙着给每个人沏茶,茶杯送到床前时,我忍不住对他笑了笑:“风大哥。”这个称呼来自于和蔼的记忆。
年轻人奉杯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哀伤与失落,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小少爷,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