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能想象出他哭泣的样子了。我想。
我一直没有说话,关古真在听他的随身听。但那个随身听已经没电了。
我在纸上写道:小猫,你将与我同在。我们永远不分开。
写完之后我立刻撕掉了,然后重新写道:或许你更愿意跟五月同在,祝福你们永远不分开,她的人生将与你共享。你将成为她一生最爱的人,永不改变。
我想我要说些什么,因此我放下了笔。“如果我死了,如果有一天我睡着之后不再醒来,你会怎么想?”我问坐在我对面的他。
“你只是用死来逃避而已。逃避让你讨厌的现实。”他说,把耳机从耳朵里拿了出来,“你永远也不会死的,你总会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甚至一顿美味的菜肴也会成为你多活一天的理由。死是你原谅你自己的借口。”
“你在讽刺我吗?”我摘下了保养眼睛用的平光眼镜。“如果我死了你就会这样想?”
他不说话,毫无疑问等于承认了我刚才所说的。我突然觉得很失败,我们相爱一场,居然就得到这样的结局。
我离开了桌子,走到他身边,坐下。“你呢?”我问他,“你难道不是一直在逃避?遇到痛苦的事情就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对待,你比我还会逃避。你没资格指责我。”
“难道你就有资格来指责我?”他低头看着他的随身听。
“好吧,随便吧。”我低声说,抬起手一点一点地向他伸过去,然后握住了他的脖子。他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的手指开始慢慢收拢。
当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的时候,我松了手。
“如果你死了,我会爱你一辈子。”我说。我哭了,表示我战败了。
他从我的腿上跨过去,一个人去了卧室。他在那里给随身听换上电池,然后听了整整一夜。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搞到这一步的,这种冷酷的感情几近变态。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在谈论到死的问题的时候,会说:“死只是你逃避现实,原谅自己的理由。”这种话吗?“你死了我会爱你一辈子。”这种爱情算什么爱情?
我从没想到我的人生已经失败到这样的地步,我除了眼泪就没有别的。
通往天堂的第二十一个台阶
清晨的时候我去了卧室。他就坐在床上,他在吸烟。我第一次知道他也学会吸烟了,烟雾从他嘴唇里吐出来的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但绝对是美的。
我打开卧室的音响,塞了一卷带子进去。是我最喜欢的《真心为你》。每次听这首歌我都会感动得哭出来,我现在需要这种纯洁的,单纯因为感动的哭泣。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样子呢?”我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清晨的光线下我们都像蓝色的幽灵。“你离开之前我们多好,从来不吵架,永远都高高兴兴的。我们回去吧,回到那个时候去,我们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他反问我,然后立刻摇了摇头。“当我没说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也学会吸烟了,你看,这也是改变之一。”我向前一步,非常正式地抱住了他。“生活在不停改变,我们一起来适应这种改变吧。”
他什么都没说。于是我开始吻他。当我尝到他舌尖上香烟的苦涩味道时,肚子上突然出现一种碎裂的疼痛让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柄刀上的寒光。
他趴在我身上哭着,医生已经把伤口缝合,但我仍然是麻木的,我的左手腕上插着点滴的针头。“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我还活着呢。”我的声音又低又哑。
他说对不起,我承认当时我是想杀了你的。可是你一流血我就后悔了。你是个骗子,你欺骗我也欺骗你自己。
行啊,我想掐死你你想杀死我,我们算扯平了。我说。你下次捅的时候瞄准一点,就不会后悔了。
窗外是个艳阳天。我想什么都会好的,这场暴力葬送了我们的一切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这一刀的确让我们好了一段日子,我们不吵架了,可是我们天天哭,晚上两个人互相抱着一起睡着。这种和平状态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最多只有一个礼拜多一点。
小猫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无法平静下来,我和他变得无比病态,而且神经质。出院之后我的伤口渐渐愈合,我们之间的关系却渐渐崩溃。我们又开始常常吵架,吵架的原因往往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想我们吵架恐怕只是为了发泄。但这种发泄却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吵完了之后就拥抱着痛哭流涕,发誓下一次绝对不会这样了,我们要重新开始。但到了下一次,我们还是照吵不误。生活变成了一场接一场的吵架,我的感情渐渐变得麻木,我害怕我是不是真的不爱他了。
一般吵架之后我都会去找五月,跟她聊天。她需要我的陪伴,自从小猫死后她没有找别的男朋友,她说她终于发现也许小猫就是她等了一辈子的人,她怀念他的腰,怀念他残缺的左腿,怀念他那种冷漠的微笑。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什么都晚了。
我问她我跟关古真的关系搞成这个样子,究竟应该怎么样复合?
“我爱过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的。”她苦笑着对我说,“你认为我的意见会有帮助吗?”
小妖和李宁宁那里都不能去了,他们决不会同情我的。五月的家成了我最后一个避风港。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初出发的地方,我的第一次性经历就是在五月的大床上。
“我觉得我很失败。”五月拉着我说,“我真心爱过那么多人,包括你在内。结果现在却为了一个人痛苦得死去活来。没有人爱我了,你也是作为我的朋友在这里的。”
我说专情是好的,你是个好姑娘,总会有人爱你的,等你从悲痛当中醒来之后。
“我觉得我会痛一辈子。”她说。“那个傻瓜究竟对生活有什么不满呢?他也许根本就不爱我。我也许不应该让他常常一个人瞎想的,瞎想会害死人。”
我渐渐发现,生命竟然是这样的乖戾。推开窗帘我就不知道我看到是什么。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关古真那一刀瞄得准一点,我死了就会与他同在,他就会爱我一辈子。
我常常在夜里哭泣,我怀疑我生命的价值。我觉得我是一大堆垃圾,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处理掉。我已经没有什么期待的东西,我算废了。我的神经出了问题,内分泌严重失调,新陈代谢紊乱。我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明明是错的东西偏要把它说成是对的,我觉得我离疯人院真是不远了。
美香结婚了,对方是那个著名的唱片制作人。我和关古真一起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婚礼上的美香美若天仙,她告诉我她从此不会唱歌了,她要专心服侍老公。然后她问我我和关古真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们天天吵架,吵完了就哭。”我如实回答,但美香却不太相信。她认为我在开玩笑。
五月也来了,她祝福美香。“女人的婚姻幸福是最重要的,你挑了一个好丈夫,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我知道她很羡慕美香。
婚礼上我碰到了毛古,他显得很沮丧。“我本来以为站在这里当新郎的人会是我呢。”他说,“人生真是多变。这小子究竟哪里好呢?”我想他说的应该是“多变”,可是我却听成了“多边”。因此我笑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可真没良心,我在发表失恋感想呢。你也不会安慰安慰我。”
“好好好好,就算他们结婚了你也有机会的么,下一次婚礼当新郎的也许就是你了。”我说。“美香结婚之后就成了她老公的专署物品,我们又少了一个朋友了。”
美香穿着长长的白纱站在牧师面前,她的新郎有一张像汤姆·克鲁斯的脸。当他们说:“我愿意与他(她)一生相守,爱她(他),尊重他(她),不论是在病痛时还是在健康时。”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那种叫做“爱”的东西,就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种爱是白色的,是粉红色的。但我的爱却是黑色的。地地道道,像夜空一样深沉冰冷的黑色。
婚礼的最后一项,美香把手里的捧花抛向人群,结果捧花落到了五月手中。“我不会结婚的。”五月轻轻地对我说,“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这场婚礼跟小猫的葬礼隔了四个半月。我知道这个数字,五月也一定知道这个数字。
婚礼第三天晚上,我刚刚睡醒,趴在桌子上给我远方的父母写信。手里的钢笔来回移动,一个又一个没有感情的句子就这样落到了空白的信纸上。
“明天我要去见我妈妈。我回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她。”关古真对我说。
“好啊,去吧。”我淡淡地回答。他本来是那样的不在乎他的母亲,现在却主动想要去见她,可见我有多么失败。我让他觉得跟我在一起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要去见我妈妈你这么高兴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是高兴,我在笑我自己。”我说。“你别说什么,你再说下去我们一定又会吵架。我们除了吵架不会干别的……也许我们还会讨论生与死,爱与恨,灵与肉之类的问题,但往往这会让我们吵得更厉害。”
他没有再接下去,因此我们那天晚上没有吵架。
第二天他真的走了。我睡觉的时候他刚出门,我没有跟他说再见。
那一天我的梦全部都是关于他的,我觉得他再也回不来了,他不爱我了。我开始在梦中后悔,然后就变得无所谓了。我想我需要哭一哭,哭完了就去死。
我已经这样一团糟了,可是在给父母的信里我却说我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这种谎言说起来是不用费劲的,我觉得自己很蠢。当然,如果我不说谎几天之后我就会发现不说谎比说谎更蠢。
睡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发疯了,我在梦中见到了疯人院。我在那里面疯狂尖叫,一遍又一遍呼喊一个人的名字,其他人都在冷漠地看着我。我在白色的走廊上奔跑,最终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抓住,他们用像手指一样粗的针头给我的心脏注射镇定剂,当钢铁碰触到我的胸膛时,我用尽全身力气叫出一个高音,震得玻璃全部都碎了。
我被我自己的梦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家里,幸福得松了一口气。从此我对医院更加仇恨,我不想死在那里。
我从床上起来煮咖啡,肚子有点难受,过多的香烟和啤酒在里面发酵,成了某种著名的药物--专门用来解决烦恼的,但往往越解越烦。
我在咖啡壶旁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灭掉了火,然后开始用微波炉爆爆米花。我觉得现在得我像一只病态的猫,苍白无力,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
关古真在我弄好爆米花之后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好,我本来想上去拥抱他,可是现在不敢了。我倒了一杯咖啡给他,然后把爆米花递过去。
看着他喝咖啡,我第无数次的想到我本来是多么多么的爱他,现在却弄成了这么一幅样子,这都是我的错。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反反复复着,一成不变。我一天一天地老去,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现在已经二十多了。他本来那么纤尘不染,但现在他学会了吸烟,而且还吸过毒。
当每次哭泣的感觉都变得大同小异,当窗外的曙光让我觉得无所谓,那么就是我应该消失的时候了。
“你死不了的,你总会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他的话仍然在我耳旁。
通往天堂的第二十二个台阶
关古真喝完咖啡之后我跟他一起去了海边。
我们并排躺在有点凉的沙滩上,面前的闪烁星空,旁边的苍白脸孔,让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今天过得快乐吗?你妈妈没有为难你吗?”我怯怯地问,生怕把他激怒了。
“还是老样子。她把柔儿也叫来了,两个人一起劝我,让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他说,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眼神空洞虚无。
“你如何回答她们的?”
“我说事已至此,想回头已经晚了,我没有退路了。我只能跟你在一起,不管去天堂还是去地狱。”
我被这句话感动了。我想到我一生的意义可能就在这句话上。我爬起来,把他抱进我怀里,轻轻摸着他的脸。“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我对他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知道。”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走。”
我伏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你的小说呢?我一直都没问你,你仍然在写吗?”
“不知道。”他的回答让我莫名其妙,“我觉得很困惑。某种东西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突破自我成了最可怕的难关。疯狂到了顶点还能怎么疯下去?我们现在的生活很空虚很空虚,可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充实。像我这种人也许不管怎么活着都会觉得空虚。相爱也许不是我想要的。”
我痛苦地拧开了视线。我说你别这样说,因为我们除了相爱就没有别的。我们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两个字上,现在你要把地基都抽掉,我们会崩溃的。
他不管我,继续向下说。他说我只是迷失了活下去的理由。没有渴求,没有希望,没有向往的生活是不健康的,病态的。但除了这种方式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也不想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因为改变了的自己不是我自己。无限制的空虚也许是一种疯狂,我希望能在这种疯狂当中找到突破口,突破自我,突破现有的境界。
我沉默。我最怕的就是面对思考中的他,他总要揭穿虚假的表层,给我看看最残酷的真实。他总让我感觉到无能为力。
他说我觉得我们都发疯了,可是还不够疯狂。应该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境界,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达到那里。我需要脚踏实地,我需要知道自己已经达到顶点,或者还需要攀登。
我说我们一起去找吧,带着我们的空虚,去寻找导致毁灭的疯狂。
疯到最疯的时候继续疯,踏实的生活却觉得自己在飞翔,已经毁灭了却认为仍然应该继续毁灭,对的认为是错的,否定自己的一切,怀疑这个世界的真相,爱的时候认为自己是不爱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究竟是平凡的,还是特殊的。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垃圾还是宝贝,或者两者都不是。我相信在我面前的脸孔,我为这个活着,但他却告诉我他不想要这个。
他吻了我,在漫天星光下。
通往天堂的第二十三个台阶
李宁宁去台北了。他大学考试光荣落榜,然后立刻从网上收到了台北某个电脑公司的聘请,去给他们的游戏做美工。台北那方面给他提供了机票。听他说那里的人是他在网上认识的朋友,他找到了一个适合他的职业,这很好。
关古真又开始吸毒了,这早在我意料之中。尽管如此,我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当他在我面前示范如何注射毒品的时候,我的瞳孔在急剧收缩。
我捧起他苍白绝望的脸,我对他说你不能这个样子!这比自杀还可怕!你这样对我太残酷了,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就说吧!我绝对不会跟你吵架了,我们不要再谈论什么生与死的问题了,我们到别的城市去,到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你不要这个样子了,你不要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