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跑来打扰你。”我说。“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五月怎么办?”
“是她让我搬出来的,她说爱人之间应该有点距离,每天步行会面是爱情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小猫递给我一杯茶。茶水用玻璃杯装,感觉有点怪怪的。“你刚才把什么放进口袋里了?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行不行。这是关古真送给我的东西。”
小猫愣了一下,说:“关古真?他送你东西?拜托阿姬,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你不认识他哪!”
“其间关系很复杂,我现在不想跟你解释。”我说,“我们来玩扑克吧。”
“我可不想玩!”小猫很认真地盯着我,说:“你告诉我,关古真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喜欢他这个问题。我毕竟还没勇敢到向每一个人说:“我最爱的人是个男人”的地步。而且他的态度有点不礼貌,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被他抓住了一样。我对他说:“你知道这个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只不过其间关系太复杂,我不想跟你解释。”
“那我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我威胁他,“除非你告诉我你跟关古真是什么关系。”我的本能告诉我,小猫和关古真之间一定有点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小猫说,“我们最多是朋友,而且还不太熟。”
“那你干吗那么关心关古真的生活?”
他喝了一口茶,说:“我们听听音乐吧。你喜欢听谁?”
“随便。”我盯着他。用目光暗示他我不喜欢他这种狡猾的逃避。
“随便?我不喜欢别人老是随便随便的。”他说着,走到书架那边打开下面的拉门,那出了一卷没有包装盒的带子放进音响里。
那竟然是黄安的《救姻缘》。我觉得很惊讶,我认为小猫是一个现代,冷漠,聪明,可怕的孩子,而这种孩子是不应该听这种带子的。
如黄昏阳光般的音乐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灯光从灯泡上灰尘的缝隙中射了出来。老旧的墙壁有点潮湿,用手一摸有点发软。高耸的屋顶黑洞洞的,看上去那么冷酷,每一道木梁都随时可能落下来,带着泥土和瓦片,砸碎我的天灵盖。
这是一座外国人建造的房子,究竟是哪一个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凡是外国老房子,就都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忧郁压抑和恐惧。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我知道小猫也喜欢这种感觉。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在这种代表着过去的房子里,感到自己似乎正在真切的感受着历史,用时间的光幕将自己和现实世界分割开来。窗外时光飞速流过,而他将陷入永恒的静止。
“是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像你这样?”我问他,“每天不停的臆想,让你觉得愉快吗?”
“当然愉快。因为那是我的本能。”他抛了一支三五烟给我。“这就像吸毒一样,当我手指夹着香烟躺在床上,幻想我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而成为宇宙的一部分时,灵感就会像海啸一样涌上来,巨大的冲击挡都挡不住。那时我就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那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我身边的人似乎都是这样的厌世,每个人都在思考生与死,每个人都幻想着各种各样华丽的死亡。
小猫开始吸烟了。他湿润的薄嘴唇含住过滤嘴的样子是那么温存暧昧,好像在吻一个他深爱的女人的朱唇。我从未看到一个人吸烟的时候竟然能有这样多的感情,我突然荒唐地觉得他是故意在对我表演。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听了之后微微一笑。“你如果这样觉得,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态度让我觉得我像个傻瓜。
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用我的鼻子顶住了他的鼻子。我说:“你不能这么说,我好像被你捉弄了一样。你得确切的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在专门对我表演?”
他看着我。由于距离太近,他瞳孔的位置似乎有点古怪。“如果我给你一面镜子,你就会发现你吸烟的样子也很暧昧。”他说。“你很有趣,我喜欢你。”
“你因为我有趣所以才喜欢我?你觉得我滑稽?”
“我没那么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太累了。”他把我推开,将烟蒂扔进了烟灰缸。“你是个不一般的人,你身后一定有一些不一般的故事。我不知道是这些不一般的故事造就了你这个不一般的人,还是因为你是个不一般的人所以才会发生不一般的故事,总之,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故事,而且想了解你的故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还剩下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知道我的故事又怎么样?写一部关于毁掉的一代的畅销书吗?描写这个城市中所有的寻欢作乐,每一场正常或者不正常的性爱?”
“你这个语气让我想揍你一顿。”小猫说,“你讨厌文学?”
“我只是不了解文学。我自认是文盲一名,我看过的小说很少,也没有上过高等学府。而且也不想上。我不能对一部小说做出深刻的评价,我只能说我喜欢或者不喜欢,我根本不懂文学的。”
“文学用不着去懂,真正的好小说使用灵魂去体会的。而上不上高等学府和理不理解某一部小说是根本没有关系的。我并不想写关于现实生活的小说,那很没意思,而且会让人痛苦。”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就“爱”、“痛苦”、“现实”、“极限”、“雅与俗”、“文学”、“生命的根本意义”这类古怪费解的话题展开一场彻夜的讨论,我说生命就是生命,一切东西到时候就会懂,而小猫说人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才会懂得生命的根本意义。
整个晚上我都觉得口干舌燥,我们喝了二十多杯茶,只吸了两支烟。
当晨光像死鱼的肚皮一样浮上城市上空的时候,小猫说:“今天跟你聊天我很高兴。也许那一天我会找个机会跟关古真也这样聊一聊,也许他愿意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他的故事和他所知道的你的故事。”
当我离开的时候,小猫打开了电脑开始写作了。那个姿势,那种眼神,都跟关古真写作时很像。我更加怀疑作家们究竟有多少相同的地方。
通往天堂的第九个台阶--化妆舞会
关古真每天晚上都会找我,这似乎已经变成了我们之间的某种默契。
“你那天送给我的文章真好。”我跟他躺在床上,并肩看着天花板听音乐。“我真高兴你把我称为‘我最爱的人’。”
“我也很高兴你为我唱歌。”他说。“如果我们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如果有一天我们要永远分开,我简直不能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凑过来,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带着我最喜欢的伤感说:“每天晚上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发觉你不在我身边,我都会难过得想哭。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没有你我会发疯的。”
他的语调,他的呼吸,让我心跳急促。一种融入骨髓的爱意让我忘记了自己还有体重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是在天上翱翔。“可是每次你都那么干脆地离开我。”
“对不起……可是,如果一直呆在你身边我会忘了我自己是谁,我受不了这种感觉……我一点都不坚强。”
“不必坚强。你怎样我都爱你,我比谁都爱你。”我们之间似乎除了爱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对彼此太过了解导致我们之间的任何闲谈式的语言都成了多余,所以我们最好的相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
我们开始接吻,一开始只是嘴唇接触,然后变成了互相拥抱。我们越吻越疯狂,舌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在对方口中探寻着达到巅峰的快感。
我们一直这样吻着,直到舌头完全麻了,下巴也要脱臼了为止。
看了看钟,发现我们竟然吻了十多分钟。
电话响了。我一只手抱着躺在我怀里的关古真,另一只手提起了话筒。
“喂,我是美香。你现在干吗呢?”
“躺在床上听音乐。”我亲了一下关古真的头发,一股暖烘烘的洗发露味道。“和我的小真在一起。”
“你可真幸福啊。我才刚刚受到了恋爱的打击,你竟然沉浸在爱河中不能自拔。”美香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喜欢上我在唱片公司认识的制作人了。他很漂亮,而且很有魅力。符合我的一切标准。不过我听别人说他有未婚妻。我现在在唱片公司工作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没结婚就有希望。就算他结婚了你也可以让他离婚么。”
“你被恋爱冲昏头了。”美香笑了,骂了我一句傻瓜。“看来找你诉说苦闷真是个错误选择。为什么异性恋困难重重,你这个同性恋居然能幸福每一天呢?”
“你管我!我看你还能骂我挖苦我,心情好像不是特别糟糕么。事情看开一点就好了,毕竟现在你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口气有点敷衍,我的感情全部都放在关古真身上,目前没有多余的存货去给别人。“反正我祝福你恋爱顺利就是了。最近你的工作怎么样?”
“还不是挺困难的。我看我好像应该用一点最古老的方法。”美香在电话那面打了个响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别乱来哦,以后后悔就坏了。”关古真双手抱着我,把脸埋在我胸前的衣服里。他像一只小猫一样,柔软温顺,让我忍不住疼爱。
“我有分寸的。倒是你应该小心点儿,一直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吧?”
“要你管。我们两个好得很呢。”
“算了吧,阿姬。你这家伙没长性得很,天知道你能维持几天。”美香发出一阵尖笑。“算了,不说了。你们两个慢慢亲热去吧。顺便向小真问好。”
“以后有时间我欢迎你打电话来向我诉说苦闷,只是别挑小真在的时候。这个时候我的智商是零,无法给你提供帮助。”
“少来!小真什么时候不在你那里?反正我们是朋友,彼此知道了啦。”
电话断了。
“谁的电话?”关古真问。
“美香的。她好像失恋了,不过看上去并不怎么悲痛。”我说,点燃了一支烟,另一只手一直没有放开关古真的手。“明天是星期天,你不走行吗?我想带你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关古真想了想,拿起了电话,拨了自己家的号码。“喂,妈妈。我临时有事情,晚上的晚餐不能去了……哦,那算了。反正……什么?哦。”
听别人打电话就是这样,不明就里。
“就这样了。”关古真扣了上电话。“我妈妈说无论如何也要我回去吃晚饭。今天晚上我们先吃饭然后再出去?还是先出去然后再回来吃饭?还是在外面吃?”
我惊讶。“你妈妈不是说不行吗?”
“我不一定要听她的。”关古真看着我,善良的笑着。
二十分钟后,我们离开了家。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一家处在陋巷中的酒吧。跟外表不同,这家酒吧内部装修十分不错,不见得华丽,但非常有格调。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细致温存。
酒吧中间是舞场,周围是一排用不透明玻璃板隔开的小房间,方便客人在里面聊天不被打扰。萨克斯吹奏的曲子温馨而安详,在这里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合适。
我们要了两杯咖啡,和一大块匹萨。
关古真的脸在烛光下飘忽不定,那是一张将我诱入疯狂的脸。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血红色的火焰,随着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一闪一灭。我爱他,也爱那撮火焰。我在他身边无法平静,我想扑上去拥抱他,反复吼叫“我爱你”,然后让一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季下午,在萨克斯的独奏中结束。
“这里是我们可以跳舞的地方。”我说。“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被当作怪物的。因为这里的客人全部都是怪物。”
这是真话。这是个著名的恋人酒吧,这里有易装癖,男女同性恋,虐待狂,被虐狂,还有性冷淡者,就是没有正常人。
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好像一直是在酒吧、家、咖啡厅这三个地方穿梭。这些地方都留下了我的气味,以及我的痕迹。它们偷走了我的时间,一点一点瓜分了我的生命。而对我来说,这是心甘情愿的。我不理解别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的在生活着,在一些反复无聊的地方,反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了自己的一生。
“我们是野狗。”关古真说,“我们在这个被称为摩登都市的大垃圾场中寻找生存之道,以为反复思考能让我们变得更加聪明,把握世界命脉。以为靠自己就可以与整个世界对抗。其实我们错了。反复思考只能让自己迷失,而自己这个东西将在被称为时间的巨大磨盘下被碾得粉碎。不要去想明天,今天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这句话是谁说的?”
“也许是你自己说的。”我笑了,隔着桌子把脸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他微笑着接受了。
就在他开口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口袋里的CALL机突然响了。上面写着:给我回个电话好吗?我在家等你。柔。
“我女朋友的。”关古真把CALL机放了回去。“八成是我妈妈让她来劝我回去的。”
我有点吃惊,问:“你有女朋友的啊?”
他点点头,表情有点歉然。我立刻就觉得我的语气似乎过于紧张了。“给她回个电话吧。”我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她说她在家等你呢,听上去多可怜。”
他看了看我,很犹豫地顺着我的力量站了起来,走到吧台前面去打电话,而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全身都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
电话挂通了之后,他们两个聊了很多。关古真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今天绝对不回去。”说完之后就又开始沉默,听着对方说话,麻木地应着。
我的脸在关古真的帆布长衫上摩擦着,我疯狂迷恋这种像野兽一样随时随地的亲热。听他反复拒绝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我觉得莫名的兴奋。他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证明我才是他最爱的人。这给我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需要这种认同。尽管这种感觉很不道德。
最后,关古真说:“那明天晚上再说吧,晚安。”
“她劝你回去吗?”我看着他放下电话,仍然把手环在他的腰上。“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爱的小女孩儿吧,温柔,聪明,喜欢看琼瑶。长相很清秀,身材很瘦,大概只到我鼻子。经常有人夸她有一双像梦一样的眼睛,我……我最初也是被她的眼睛迷住的。那双眼睛的确很美,像蓝调钢琴曲。”
“你的眼睛最美了。”我说。“里面有燃烧的火焰。”
我拉着他走入舞池,音乐在此时变成了抒情舞曲,这正是我想要的。于是我开始跟他跳舞,他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喷洒在我的脖子和露出来的胸膛上。没有人觉得我们奇怪,像我们这种人也许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谈得上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