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禹坤眼睛眯了起来,身子朝他贴近些,声音却压低了:“怎么烟熏火燎了?灶台边上才是真正烟火人间,不知多少活色生香!”
他听着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停下,望住他说:“我知你是想问我会不会支持你、帮助你,杜禹坤,我现在就给你答复。凡是坚定反清、坚持革命的自当是我许惟钧的朋友,而背弃革命的则必是我的敌人!如今你已与我们光华会签订了协议,不管是我个人,还是我会中兄弟,只要你将来用得到的,只管提起,我一定全力以赴!”
杜禹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直到钱如琛上前来说已叫好了黄包车,他才迈开步子朝大门口走去。如今想来,他一向明晰的眼眸却在那一刻混杂起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内容,可总待不及深思,便又想起了其余种种。
他最后与众人道别,先与薛卿回和余秘书握了手,又转向卢静汶伸出手去。她有些不情愿,把大半个身子粘靠在门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杜禹坤道:“卢小姐,昨夜只是杜某的玩笑,若有得罪,也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卢静汶斜飞着眼睛瞪了一眼,这才把手递了出去,与他轻轻一握。
他最后到了许惟钧跟前,说:“我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光少得很,要不总是在送别,上次我送你一程,今日你又来送我,下次谁送谁呢?”他这时已披上厚呢大衣,衣领子半立着,遮住了嘴唇,不知他说这句话时是如平常般笑着,抑或是其它什么表情。
许惟钧只道:“不论谁送谁,兜兜转转的,终会再相见。你们保重吧。”
杜禹坤在他肩头按了按,笑道:“是啊,听说广州六七月间‘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要不然,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这句声音提高了些,薛先生他们听见都笑了,说道:“没问题,我们摘下了等你来!”
坐上黄包车,他探出头来,最后一瞥,道了声“再会”——终已是四个月多前的再会了。
其间两广总督袁树勋卸任,新任的是以手段狠辣闻名的张鸣岐,接任了也不见现身,只派了大将军增祺坐镇总督府署理军事政务。关押上回围剿中被捕的新军将士的监牢一再变更,使光华会组织的几次对总督府和巡抚衙门的冲击均是无极而终,武装运动只得暂告段落,静静等待更好的时机。为了更好宣传民主思想,两广分会将原先的内部刊物扩大发行,定名为《国民报》,许惟钧暂兼主编一职,卢静汶也参与其中。薛卿回则动身去了欧洲,准备在华侨中筹措经费,并游说各国支持中国废除帝制,于是就把近旁的事务都交托于各地的分会会长处理。
保定和天津那边隔几天就有人发专电于薛卿回,报告直隶省内的起义准备工作,薛卿回走后,通常是由许惟钧代领的。近几次的消息中都提起杜禹恒在除去林世昌后,又把目标定在了老臣子钟臻善和杨景素身上。他们现分任直隶布政使和按察使,主理全省民政与刑事,权力实质甚至超过了巡抚,为杜禹恒所记恨,近几日已在对付两人身旁的亲信道员,使他们倍感惶惑,杜禹坤建议乘机拉拢这二人为我所用,而吾方则认为此法并不十分可取,特请总部批示。
许惟钧迅速把这次的电文再读一遍,当即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着了,扔在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看着它翻转,萎缩,枯黑,最终嘶拉拉化作了灰烬。
他把身子陷在桌前的老式藤椅中,藤条早断了几根,抓着扶手,便吱吱扭扭地响。
说实话,他觉得杜禹坤想利用位高权重的老臣来孤立杜禹恒势力的想法未尝不可取,甚至是个绝妙的主意。毕竟这班老臣跟随杜夔隆近三十年,之间关系盘根错节非一日能解,拉拢了两人就相当于将他们身旁许多有利害关系的势力都拉拢入局。不过,组织中的人心怀疑虑也是自然,杜禹坤虽已与薛先生签订协议,但是即便他无官无爵、在家族中被冷淡对待,却仍是他们杜府的一员,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合作,也只是对总部指示的无奈领受。
可惜薛先生在异国间穿梭,暂不知将电报发往何处,他再三思量,从藤椅中直起身时,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他取过纸笔,直接以个人名义给直隶分会的会长梅丰睿写了封长信,当时他在天津准备刺杀杜夔隆的大半年间曾与其共事,算是交情颇深,于是他在信上将杜禹坤这个计划的种种好处坦承剖析相告,又提到他对官场诸事较组织中人更为了解,双方同心,大事方成。
最后写道:梅兄,信他如信吾。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深深舒出口气来,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刚巧小秋过来给大家送午饭,便把信件交代给了他,说:“一定要亲手寄出,另外,给天津发个电报,告诉他们我有长信予梅先生,万事稍待。”
第二天就有了回电,说梅丰睿已答应此事待看到他的信后再决断。再过半月,天津来了消息,杜禹坤已与钟臻善和杨景素秘密会晤,钟杨两人均愿意助其除去杜禹恒,并应承各出资一千两白银扩充军力。
许惟钧看了一笑,终于觉得有些快慰了。
许惟钧近日又要搬住处。自他来到广州后,为安全考虑,往往在一个地方住不满三个月,因而也从不把住处当成家,换新地方时,一般也就通知亲近的几人罢了。
他新租的这间屋子地处霞飞坊,原先是用作商铺的竹筒屋,前中后三大间,可这老板年前生意失败,准备携眷返乡下,就把屋子改成独立的寓所,租于了三人。许惟钧的那间最靠后,有单独的厨房厕所和出外的侧门,平时组织中来人,也可避人耳目。
搬家这天小秋老黄他们另有任务,只剩卢静汶来帮忙,把物事搬好夜已深了。房间里就点了盏煤油灯,照得两人影影绰绰的,原先卢静汶唧唧喳喳不停嘴,此时却静默了下来,取了抹布前后收拾着。许惟钧想到这么晚留女孩子在家很不方便,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卢静汶却不肯,坚持打扫完了再走。许惟钧拗不过她,只好由得她了。
一直等到她忙完,拾起手袋来,朝他定怏怏一望,眼波流转,欲言又止。他也知她定是有心事,陪她走到屋外。外头倒似比屋子里更敞亮些,高深的天井像是把月光都聚拢了来,映照住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和红滴滴的唇。
“这不像你。”许惟钧突然开口道。
卢静汶脚下一顿。
“静汶,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可不是一个重重心事也不吐露的人,怎么了?连我都不告诉吗?”许惟钧俯下身子,盯住她的眼睛。
卢静汶把目光移开,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说不出口。”
许惟钧笑道:“还有说不出口的话?你做的哪件傻事我不知道啦?”
卢静汶扁了扁嘴,像是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我母亲寻了来,现在正在我那住处等我呢。”
许惟钧常听静汶提起她,便道:“你素来与伯母关系很好,前一阵子不是还因想念她哭了鼻子吗?怎么不趁这个机会与她好好聊聊,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可母亲说,父亲也快寻来了,这次一定要带我回去的,除非我已经嫁人,不再跟卢家姓了!”她垂下脸去,半晌才又望向他,轻声道,“然后我就回嘴说,我说我已经许了人了。”最后几个字简直低不可闻。
许惟钧怔了怔,说:“许了人?你骗她?”
“她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想见见我的成亲对象,我就,就把你的名字告诉她了。”她话刚说完,就把双手抓住耳朵,耍赖似地说:“可不许打我!唉呀呀,你就帮帮我吧,许大哥!”
许惟钧简直苦笑不得。可谁让他早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呢?刀山火海都得闯,更别说冒充未婚夫了。他也只得点头。
第二天便约了出来饮下午茶。
许惟钧被逼着打扮了一番,身穿细白丝纱长衫,头戴巴拿马草帽,纯乎是岭南殷实商人的模样。卢静汶则是水绿暗花底锦缎旗袍,脖子上加了串当年留学前母亲送赠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夺目,正衬起她的肤色,凝脂一般。
卢夫人一眼看见,泫然若泣道:“汶丫头,你倒是还戴着它……”
卢静汶乖乖地靠着母亲坐下,说:“娘亲,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带在身旁,看见它就像看见您了。”
卢夫人眼锋一转,倒有些怨恨:“你若是在家,就能天天见着我!老爷子在你走后,脾气不知爆了多少,天天发火,还怨我教不好你,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千金竟独个儿的混迹在南方,成何体统!”
“那么,您告诉爹已找着我了吗?”卢静汶急了。
卢夫人叹了口气,说:“哪敢说?他若知道了非把你绑回家里家法打死不可!”
卢静汶倒抽了口冷气,把手拽住了许惟钧的胳膊。卢夫人这时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了,细细打量,果真儒雅俊挺,一表人才,心底里不知多少满意,嘴中却道:“许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
许惟钧道:“我是苏南古里人士,早年留学东瀛,与令嫒相识,后归国投身报业,现任主编。”
卢夫人点点头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何营生?”
许惟钧道:“家中还有父母高堂,父亲在同治九年得中秀才,其后一直在道台府里抄写文书。”
卢夫人暗里嫌他家境不够体面,但她毕竟是有见识的女人,见近年国家不太平,做官也无甚好处,倒不如从商从文;况且女儿离家数年,礼教和颜面上也不许她回家去了,倒不如正正经经出了嫁,对外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许先生,我们家静汶怎么说也是千金小姐,你们不经媒妁之言,不理父母之命便私自在一起,叫我们卢家往后怎么抬得起头来?是,你们都是喝过洋墨水的,可这婚姻大事还得按着我们自个儿的规矩踏踏实实地办!”
许惟钧心头一沉,自己不过是假意充数的,如何办这婚事?
卢静汶也急道:“娘亲,广州不比老家,这儿兴新式结婚,省了那些繁文缛节了!”
卢夫人饮了口茶,眉头皱起,说道:“小孩子懂什么?你虽不在家里,聘礼我们也就免了,但这等喜事,亲戚朋友总该告知吧,再说,若你爹知晓你嫁了人,不再是卢家人,也不会把你绑回家去了!”
卢静汶倒是被她最后那个理由说动了,把脸转向许惟钧,挤了挤眼睛。
许惟钧冷冷地瞪她一眼,转而问那卢夫人:“那您认为这婚事该如何办呢?”
卢夫人笑了,雪白丰腴的脸庞抖动了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让汶丫头回老家办喜筵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就新事新办,在报纸上登个启事吧!全国有多少家著名报刊,我想许先生要比我这老太婆熟悉得多了。”
早年康有为与汤国黎结婚时,曾标新立异地在报章上登结婚启事,之后为多位名人效仿,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蔚为时尚。
卢静汶斜眼偷看许惟钧的反映,却见他面无表情,只道:“好,没问题。”
在他看来,也许这个结局已是解决此事的最佳方法了,只期望家中父母亲不要看见,组织中诸多兄弟不要看见,还有他,不要看见……
于是,很快在端午节那天,全国多家重要报纸,包括《神州日报》《中国日报》和《民报》上都在社会广告版刊登了这则结婚启事——正中四个黑体大字“白头偕老”,下书小楷:许惟钧先生与卢静汶女士自愿并得双方父母同意,谨于宣统二年五月初五(公元1910年6月11日)在广州正式订婚,特此敬告亲友云云。
卢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回家去了。
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光华会和报社的同仁虽也知这不过是卢静汶的权宜之计,但平时总见两个人出双入对,免不了要取笑一番,但笑笑也就罢了;家中老父也被惊动,原本他不屑看新式报刊的,此时却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连夜写了信来怒骂孩儿不孝,竟还谎称父母已经同意,简直大逆不道!洋洋洒洒骂到最后,临了却问他何时才领新妇返家来给父母亲看看。
许惟钧一阵哽咽,只得写信去解释,但也不好透露太多,只得回说,若真正到了结婚那日,一定带静汶回家给父母磕头敬茶、祭拜宗祠。
刚搁下笔,又想到是否该给杜禹坤去封信,但,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以何身份去解释呢?就算被他误会了又会怎么样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作罢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正是荔枝熟透的季节,薛卿回返回广州,带来了华侨捐献的巨款,也带回了好消息:已有数国表示不反对中国的民主改革,并在革命过程中,他们不会采取任何形式的干涉。
许惟钧随即去他的办公室,把近日天津发来的信件转达于他。消息中称万事具备,打算下半年正式行动,但直隶省毕竟地处京畿之地,贸然推翻满人统治、建立民主政权恐怕会激起其它省份的疯狂反扑,倒不如先除去杜禹恒的势力,再扶持一位支持革命的清廷官吏上台,待全国大范围革命爆发之时,再宣告独立。
薛卿回正举着狼毫毛笔泼墨,听后沉吟片刻,说道:“此计甚好,就照着他们的意思办!”说完,笔墨挥舞,一促而就。
许惟钧定睛一看,写的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七个遒劲大字。
薛卿回搁下笔,笑道:“惟钧,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您是认为大事近了?”许惟钧道。
薛卿回哈哈一笑,说道:“惟钧,今年刚过去不过数月,湖南、湖北等五省发生抢米风潮,长沙更是闹的轰轰烈烈,连巡抚都被罢免了,而我们两广、滇、赣、苏、浙、豫、皖等数省均爆发了抗捐抗税斗争,更不用提新军起义了,正如尖刀入肺,让清狗不死也半天透不出气来!北京朝廷威望已大不如前,各地总督巡抚也对中央阳奉阴违,我敢断定,不出两年,清廷必亡!”
不出两年——这么快!许惟钧口中默念,难抑激动心潮。
薛卿回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急,将来指望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呢。”又指着一旁茶几上的篮子,笑说:“今天那么高兴,就让我来请吃荔枝吧,那是我夫人去增城的启芳园买的,红红火火的,图个好意头!快拿出去给大家尝尝!”
许惟钧拎起那篮子,不禁想起那人的一句戏言——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忍不住微微一笑。
刚走出办公室,篮子立马给大伙儿夺了去,瓜分一空。许惟钧本是顶和气的人,大家都不怕他,也乐于与他开玩笑,反是卢静汶气呼呼地去抢,嘴中嚷嚷:“土匪,你们简直是土匪!惟钧他取了来,一颗还没吃呢!有本事自己再问薛先生要去!”
有两个调皮的抢到了几颗,还边吃边在卢静汶身后蹦达,学她的口吻说:“惟钧哥哥还没吃呢,哈哈,要不,我拿自个儿的剥了皮给他!”
卢静汶听闻,本有一肚子话要和他们斗,可面孔已涨得通红,只撅了嘴说:“谁稀罕!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说完就掉头走了。
那两个调皮鬼见她生气了,连忙跑上前去哄她,又把其它人抢的荔枝从他们手中硬抠了出来,捧到了她面前。
许惟钧在一旁笑着连连摇头。
小秋这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把三封信塞到他手中,说:“许大哥,这是保定寄来的。”
为何一下子来三封信?莫非是起义有新进展?许惟钧连忙看信,却见信封抬头是给他个人的私信,心头仿佛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咚咚”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