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伤叠旧伤,我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皮肉了。伤口整日在抽痛,然而神智却被人参稳住,无法晕死过去。因为长久吊在刑架上,肩膀上的箭伤快速恶化,先前被包扎好的伤口在第二天裂开,大量流过血后如今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我暗忖我这只手该算是被废了吧,可转念一想,人都快给他弄死了,还在乎什么手脚。
第三天我依然缄默不语,慧然越发的烦躁,施刑也越发的重。
「邵晓碧,你不想再受苦就将地图默出来!」他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烙在我的肩上,无法言喻的剧痛伴随着滋的一声还有皮肉烧焦的臭味,让我忍不住惨叫出来。
等他将烙铁拿开,我觉得胸口一阵血气翻腾,啊的一声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我困难的将视线对准慧然,看他似乎比我这个受刑的人还要痛苦,一副快要抓狂的神情,居然觉得一丝讽刺,用尽全力扯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的道:「不要急,还有……两个时辰……才……满三天呢……」
慧然瞪了我半晌,眼中好像在看着个疯子,他忽然惨叫一声,拿起鞭子没头没脑的对着我一阵狂抡。
我木然的感觉着鞭子抽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了。
「停手!」三天不见的赵商云提前出现在我的眼前,成功的阻止了慧然发疯般的施刑。
「主子……」慧然惶恐的丢下鞭子,「属下无能,他……」
「我知道。」赵商云走过来,抬手捏住我的下颚,强迫我抬头,「如果他屈服了,还是邵晓碧吗?」
我想大笑,可惜没办法,只能扯了扯裂开的嘴角:「……承蒙……夸奖……」
「你!」这回连赵商云也竖起了剑眉,他手上的力气忽然加重:「你竟然真的如此硬气!」
我喘了口气:「七岁……你爹挑断我手脚筋……我也没求饶一声……你以为十八岁……就会学会求饶了……吗?」
赵商云仰天长笑,「没错!七岁的时候就这么硬气,十八岁只会更硬气,那么……你抬头看看,如果我用这个人做威胁,你从还是不从?」
我努力的向前看,竟然见到数日不见的身影正躺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
「素……素……?」此时此刻见到这个人,我有一瞬间的茫然。
赵商云微笑:「不过是喂了些迷药而已,不用担心。」
我念头一转,用沙哑残破的声音放肆的大笑道:「赵商云啊……赵商云……你……这次可弄错了,这个人……我可不上心的……」
「这么拙劣的谎话,不像是你说得出的啊。」赵商云捏着我的下颚道。
「……随你信不信……我可是早就想甩了他,否则也不会孤身来这里。」我说。
「哦……」赵商云饶有兴味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晕倒的温素秋:「我这个表弟文武全才,你嫌弃他什么?」
我对他眨眨眼,「你不知道……他有……病吗?」
「什么病?」
「耳朵过来……」我看看慧然和在场的黑衣人:「我……不好……意思说。」
赵商云依言将耳朵伸过来,却防着我一口咬上去,其实他完全多虑,别说咬,现在我讲话都吃力。
「……花柳病啊……你说我好不好……甩了他……」
赵商云脸上僵了一下,那一瞬间简直精彩纷呈。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淡定自若的表情,赵商云啪地拍了拍手,一个黑衣人端来一个小瓶子,对着温素秋的嘴就灌了下去。
我心里咯登一跳,「那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不过是断魂草熬的药水而已,每日中午毒发,七日后肠穿肚烂而死。」
「……他……可是你的表弟……」
「表弟?」赵商云道:「谁大前天才教我世上有『六亲不认』这个词的?」
这个卑鄙小人!
我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你给他解药……」
赵商云拍拍我的脸颊,「早知如此,何必白受那些刑?我每天给他一点解药,止住他每日中午的毒发,等你最后画出来,我自然不会食言,将他的毒彻底解开。」
「……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话……」我沙哑着声音说,随即困难的转头看了看依然铐着我的锁链,赵商云会意,命人上来将我解下来。
移动的时候碰到我的伤口,我痛得冷汗如雨,眼前一阵阵发黑。
「……给我这些……伤口上药……」我喘了口气,「否则我手一抖,或者就要画错……」
赵商云给我一个笑容:「这个当然。」
我答应赵商云后,他对我倒也算是「照顾有加」,他让慧然将我全身上下的伤口都逐一上药包扎,用的还是价值不菲的药品,可怜慧然用了整整三天费时费劲在我身上折腾出许多伤口,到头来还得他自己来一一处理,合该将他气得不轻。
大概是心有不甘之故,他处理伤口时下手颇重,缠在我胳膊上的绷带不知道是用来包扎伤口呢,还是用来绑住我,数次将我痛得晕死过去,苦不堪言,比受他酷刑时还凄惨。
等他为我全身上下大小伤口都包扎完,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我酷刑下残存的半条命也几乎给他折腾掉了,整个过程我哼也不哼一声,实在并非我硬气,而是我已经连唧唧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是给人抬到房间里的。
背脊一沾到床,已经三天三夜不曾阖过眼的我再也抵挡不住困倦和沉重,昏昏沉沉的就睡过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越来越能感觉到彻骨的疼痛,逼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醒过来。
我眨了眨眼,自己正靠在温素秋的怀里。看着温素秋白着一张脸轻轻的将我放倒,我哼了一哼,「素素,好痛……」
他立马扶我起来,可是左瞧瞧、右看看,我身上没有伤的地方也就只有一张脸了,只用一张脸来贴着床倒能躺得舒爽点,可惜难度太高。我看他为难又焦急的脸,赶紧用那双已疼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胳膊抱了抱他,「素素……」
他立刻会意,抱着我,调了个舒服的位子靠着。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我沙哑着声音问,说话的时候感觉喉咙好像被砂纸摩擦着,又痛又涩。
温素秋要俯身低头才能听清楚我的话,他顿了顿,「被他们押进刑室时已经醒了。只是被他们点了几处大穴,你……」
我紧张的问:「断魂草、你、你有没有喝下去?」
他拉过我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我动了动,发现他体内真气流通的痕迹全无,立刻明白赵商云口中的迷药可不普通,必定是混杂了化功散之类的东西。真气不能流通,只怕他无法逼出毒药,我绝望的叹了口气。
「……我还是害了你。」
他神色黯然,小心翼翼的用手抚过我的脸,「在你说这句话之前,难道不是该有什么要向我坦白的吗?」
坦白?我转了转眼珠子,想起他是和赵商云一起进来刑室的,将当时的情景都重新回想了一遍,我脸色大变。
他看我如此,脸上渐渐的浮起怒气:「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吗?」
我只好吞了吞口水,用嘶哑的声音辩白:「那……什么……素素,你也知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没有花柳病……」
温素秋呛了一下,从床边拿了杯水,尽管脸色难看得好像得了绝症,然而喂我喝水的手依然温柔得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开玩笑。有时候真恨不得杀了你,省得我终日为你提心吊胆。」
我看他好像真的经不起玩笑,只好收回嬉皮笑脸,「你别急啊……告诉你就是了……我原叫邵晓碧……」
「邵晓碧……」温素秋皱眉咀嚼了这个名字片刻,忽然脸色大变,「你是邵家的……」
我断断续续的将邵家当年的事情说出来,等到将这一疋布那么长的事都说清楚,我已累得满头冷汗。
将这陈年流水帐听完,温素秋敛眉沉思半晌,徐徐道:「你爹,邵大人也算是一位豪杰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可惜只是个知县,这般为国也无人知晓。」
「倒是你,打算如何?」温素秋问:「真的要将天靖军兵器库的地图画给赵商云?」
我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他如今还算善待我,只怕是要我亲自领他去……养伤时……要好好想一个计策,在地图上做点手脚才行。」
「倒是你……」我说:「就这样忽然失踪了,大公子那边没有办法联络吗?」
温素秋道:「我服过寻香蛊子蛊,只要用内力催动,大哥的母蛊就能千里寻来,可惜现在不慎中了化功散,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素素的武功与赵商云不相伯仲,可惜一时大意被他得了手,如今是龙困浅滩。若素素武功还在,处境必定好上许多。
我沉思半晌:「其实……化功散和断魂草的解药我倒是会配……就是赵商云定不会给我药材……可恨……」
想起赵商云的奸狡狠毒,如今又陷在他手里,如果我还有多余的力气,必定恨得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温素秋喂了些吃食给我,擦干我额头的冷汗,劝道:「你先休息一下,这事就交给我吧。」
这般险恶的处境之下,温素秋沈声说出的这句话和他温暖的怀抱,让我已经绷紧了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耳朵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袭来。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从不曾想过能将自己这么完整的交托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上,那么全心全意的依赖着。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不曾、也甚至没有动过依靠谁的念头,向来是自己咬牙硬闯,受伤了、委屈了、难过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温素秋数次说过要与我共同承担一切,然而长久以来的习惯,让我依然无法全心全意的相信他,选择了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如今在这个困境,我却忽然真正体会到他话里的力道——那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现在我才知道,相信这个人、在他面前稍微的露出脆弱来、依靠他,和他携手共闯这一坎,其实并非那么难办的事情。
以前的我为何一直无法明白这一点,而拼命的将所有东西,无论能否承担都一味的扛上肩膀呢?
温素秋用手指盖住我睁得大大的,痴痴看着他的眼睛,低沉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快点休息,等你醒来,我就会有办法了。」
第十七章
一觉无梦,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身上干乾爽爽的,伤口又给重新上了一次药,我思忖着这次该是素素给我上的,一点也没有弄痛我,真是贤慧能干啊。
温素秋傍晚的时候让我将制成两种解药的药材列出清单,尽管这些药材都很普通,但依赵商云将我和素素防得滴水不漏,连苍蝇也没法飞进我们房间的程度来看,想从他手上弄到药材熬解药,那简直是痴心妄想。虽作如是想,但我还是将这十种药材列给了他。
「你想如何?」觉得困惑的我,一边列着药材名称一边问:「赵商云根本不可能让我们自己炼制你的解药。」
素素神秘地笑了笑,「我要他亲自将药材送给我们自己炼制。」那份胸有成竹和志在必得,如今的他又是温家那个叱吒全国商行的三公子了,看得我一阵怦然心动。
我橕起下颚吃吃的笑,他从药方里抬起头:「你笑什么?」
「素素,」我支着依然伤重的胳膊艰难的凑过去,看他挑高的双眉,嘴角禁不住弯起大大的弧度:「我今天才发现,你无论是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况都能镇定淡然,但是一遇到我的事总会方寸大乱,我觉得好高兴。」
神色不变的三公子听了我的话后,居然难得的稍显尴尬,脸上升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可惜还没等我将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看个仔细,向来脸皮比城墙厚的三公子这回居然脸嫩得很,扭头过来狠狠吻住我,阻隔了我探询戏谑的目光。
等他将我放开后,两人略略的喘了口气,温素秋没事人儿一样捻起药方,看了良久,又开口叫我列出十二帖接骨、续筋、活血、消淤、强身、健体的药方帖子,要求每一帖配方的药材里分别含有那十种药材的其中一种。
因为这十种药材很常用,所以这十二帖药方我略加思索就完整的列给了素素。等我搁下笔,「你该不会想分散兵力逐个夺得吧?」
素素用手指弹我的额头:「你说呢。」
如果身体允许,我一定会跳起来惊叫一声「不可能!」
然而温素秋却微微一笑,「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是要稍微委屈一下你。」
素素难得开口求我帮助,别说是稍微委屈一下,就是火海油锅我也会眉头不皱一下的跳进去,况且只要素素恢复武功,我这边的脱身之计也就十拿九稳了。
当我还在纳闷温素秋的锦囊妙计到底如何的神通广大时,一点小小的变故就发生了。
我用过晚膳,才刚刚歇了一会儿,却发觉下腹有些微微的刺痛。我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让素素帮我揉弄一下,才张了张嘴,却发觉那丝刺痛好像攀爬的藤蔓那样,迅速地从下腹纠缠蔓延开来。就那么一会儿,原本的一点刺痛扩大成整个腹部的剧痛,我啊了一声,引得在旁边的温素秋诧异的转头。
我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捧着腹部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忽冷忽热。温素秋大惊失色的将我抱起来,颤抖的指尖抚过我的脸颊,他温热指腹触摸过的地方就好像一团火,我努力了许久才张口挤出一个字:「痛……」
温素秋伸手帮我揉弄腹部,然而他轻轻的一按就好像在我的肚子上用一个大铁锤来回的压弄,痛得我呼吸一窒,差点没有翻白眼晕死过去。
温素秋见我如此便不敢妄动,大声的呼唤伺候的人来。
专门治疗我伤势的慧然匆忙踏入,他见到我这个惨状大惑不解,赶忙上来替我把脉,然后捏开我的嘴看了看,又问温素秋我吃过什么。
他小心谨慎,慢慢的望闻问切。我痛得脸上扭曲,只恨不得他给我灌什么药也好,扎什么针也罢,总之快快让我解脱,不然痛也痛死我了。
这事情很快就惊动了赵商云,他在慧然来到后也大驾光临。
温素秋一把揪起慧然,他眼睛气得通红,额上有条条青筋爆出,然而说话却越发的低沉,好像暴风雨前那重重压下来的乌云:「他到底怎么了?」
慧然被他的气势震慑得嗫嗫嚅嚅,张嘴了半晌才挤出声音来:「好像……中毒了……」
温素秋左手一转,一个小擒拿手就掐住了慧然的脖子,冷冷一笑:「你没在暗中搞什么手脚吧?」
赵商云听到中毒二字后脸色一变,阴鸷的目光紧紧的将全场的人都环视了一遍,小厮婢女都噤若寒蝉,唯恐赵商云将目光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我已经痛得脑袋一塌糊涂,肚子里仿佛千军万马踩踏而过,耳朵里轰鸣不断,只隐约听到温素秋和赵商云在剧烈争吵着什么,被冷汗蒙住的朦胧视线似乎看到几个小厮婢女都被拖了出去。
我喉咙好像被火烧着似的,几乎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力拽着温素秋的衣摆,如今唯一的知觉便是眼前这个人。脑袋里已经开始昏昏沉沉,耳朵好像被塞了棉花,什么声音都离我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