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哑口无言。温素秋沉着声音,一句话就结束了我和朱晋琪这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
「小绿,你既然看清楚了就过来耍一次给我看,要是让我知道你在敷衍我,你就……」
我从三公子阴恻恻的笑容里,轻而易举就想像到了他话里没有说出来的后果。
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他抛过来的剑,大致回想了一下温素秋刚才的身法,然后一招一式的舞起来。
等我放下剑,看到温素秋和朱晋琪都有点愣住了。朱晋琪张大了嘴巴,眼巴巴的看着我好像丢了魂魄似的。素素的表情向来收放自如,他看到我停了,很快便收回惊讶的神色,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问他们:「怎么了,难道舞错了?」
朱晋琪叹道:「小绿,我原以为你这样的武功还能活得好好的是个大奇迹,原来你这资质还没练成武林高手,这才是世间第一难解的谜!」
温素秋道:「你资质如此之好,还愁练不成武?」
能得到眼高于顶的温三公子的认同和称赞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无奈自己事自己知,实在是绣花枕头上不了台面,所以我也不敢太回味素素的这句称赞。
我抛下剑,丢下一句:「既然刚才那套已经练好了,那我先回去了!」
可是还没跑几步,温素秋脚尖一点地就从后面飞掠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扔回场子中间。
我给他摔得四脚朝天,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朱晋琪便扑上来缠住我道:「小绿,你若不练,他就不教我刚才那套剑法了!」
我看着十王爷殿下望着温家三公子的谄媚眼神,不禁仰天长啸一声,我和你数次同生共死,现在居然为了一套剑法将我出卖、投入敌方军营,实在让人齿冷啊。
温素秋一个偏身已经掠到我面前,无言的拾起地上的剑,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朱晋琪伏在我耳边和我咬耳朵,他嘻嘻一笑悄声道:「小绿,你就认真练了吧。如今满城风雨,谁也说不准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关键时刻有一技傍身,或许九死里能有一线生机。这话我可是替别人说的哦!」
我心里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温素秋。眼前的他裹了一件淡青色的云锦长衫,秋风乍起,金黄的枯叶从枝头扑簌扑簌的飘落,温家的三公子站在落叶里,他青色的身影好像融入金色的深秋里,仿佛水墨画里萧瑟秋景中一抹突兀的、生机勃勃的春色。只见他眉眼如画,神情淡然,那双莹亮的丹凤眼正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我,眼里好像有千言万语,被他那么凝视着,彷佛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怔怔的看着温素秋,我忽然就看破了他淡定面容里隐藏的那一丝深沉忧虑,心里不禁一阵心悸。我既不忍心拂逆他心意,只好挠挠头,无奈地接过他递来的佩剑,站起身子来对温素秋道:「学就学了,你这个师傅可不能嫌弃我资质愚钝,将我逐出师门。」
温素秋挑眉一笑,「只要你肯学,我绝对是世间上最有耐心的师傅。」
眼前的温家三公子神色飞扬,自有一股指点江山横扫天地的豪迈气势,这样的温素秋让我一时看得痴迷,眼睛竟然移不开,傻乎乎的就点头拜师进了他的门下开始练武。
可是这个号称世间最有耐心的师傅,他的耐心在第二天上午已经宣告消耗殆尽,而他那股誓要将我教成武林高手的豪气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怨气。
「你是跳舞还是学剑啊?」
「丹田!丹田在下腹不是在肚子!你的真气难道是用来疏通肠胃的吗!」
「你就不能用点力吗?你怎么不到厨房用大名鼎鼎的碧云剑法杀鸡啊!?」
「手!你不将真气注进手腕,把这招耍得天花龙凤有什么意义!?」
「你耍得这么慢,是要等人家将你捅个透心凉吗!」
听听,三公子恶毒的怒骂已经不是「狗血淋头」四字可以简单概括的了。
这就是所谓世间最有耐心的师傅吗?我无限委屈的想。
「哈哈,竟然能将素秋你气成这个样子,小绿本事还真大。」
正在温素秋快要教得拂袖而去的时候,一道悠然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和温素秋、朱晋琪都停下剑,转身往后看,只见赵商云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
「在教小绿练武吗?」在相互见过礼之后,赵商云看了看满地狼籍的庭院,微笑道。
他一笑起来顿时仿佛春风拂面,本来因为温素秋烦躁不堪的暴怒而分外萧瑟的庭院瞬间三月回春。
温素秋见到自己的表哥,迅速收拾了脸上的暴躁,恢复一副淡定自若的神情,只是额头上依然在突突跳动的青筋泄漏了他的暴怒。
「是。」温素秋淡然的道,眼角轻轻的瞥了我一眼,「可惜朽木不可雕。」
赵商云若有所思的看了我片刻,忽然一掌拂来。那一掌似乎凝聚了千斤之力,有雷霆万钧之势,可是打过来却又仿佛轻如棉絮飘忽不定。
我大惊,眼见躲避不及,下意识将刚才温素秋教得肝胆上火的碧云剑法最后一式清风散云使了出来,反手一推迎上赵商云那一掌,并不旨在拨开它,而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尽量卸掉一些力量。
左手格过去碰上赵商云的手掌,并没有被预想中的内力震伤,我讶异他居然没有用一点内力,纯以招式打过来而已,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素素没有插手。
赵商云打过来的一掌被我格开,他干脆利落的停了手,笑眯眯的负手立在一边。「这么聪明,懂得活学活用的徒弟,表弟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赵商云道。
温素秋哼了一声,并不搭腔。
赵商云尽管生得英俊不凡,眉眼里自有一股刚劲之气,然而他笑起来却比之俊美慑人的温素秋更有一份温润秀雅之气,话也一向说得悠然,宛若书生才子低吟浅唱,声音低沉悦耳,难怪儒家总说君子温润如玉,赵家公子的确是个中典范。
他拉起我的手腕一路探上去,笑着开解自己的表弟说:「小绿筋脉不畅,运气自然不若你我,怎么可以强求?」
温素秋难得有些语塞,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心急了些。」
有人肯站出来公正发言,让饱受欺压的我总算能松了一口气,将手上的剑丢到地上,笑嘻嘻的道:「赵大哥真是目光如电,不像某些人眼拙得很。」
赵商云道:「你也不能怪素秋,他是关心即乱。」
朱晋琪道:「那赵大人倒是说个办法来看看。」
赵商云闻言颔首沉思片刻,捻起一截枯枝,左手前推打出第一招,这招平凡无奇中规中矩,然而他下一招右手反手,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两手相擦而过的瞬间,枯枝已经从左手转到了右手,当右手握紧枯枝的刹那,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的刺了出去,可以猜想假若赵商云前面有敌人,已经给这出其不意的一刺捅穿了胸腔。
赵商云放下枯枝,对我颔首道:「这招叫春秋相易。」
顿了顿,他转头对温素秋道:「小绿真气不足,使不了你那些霸气阳刚的招数。」
他看温素秋皱眉沉思,便轻轻劈了下手,笑道:「小绿要对敌,就得做到一个『必』字。」
「哪个『必』?必须的必,碧绿的碧,还是毕竟的毕?」朱晋琪疑惑的问,一串猜测脱口而出。
赵商云但笑不语负手而立,温素秋难得好心的给朱晋琪解惑,他拾起刚才赵商云的那截枯枝,在地上用内力写了一个「必」字。
「……『必』……」他看了一眼朱晋琪,「『必』字之形,正如一刀穿心。」
朱晋琪拍手道:「我懂了,小绿要对敌就必须做到出其不意地一击切中敌人要害!」
温素秋脸色有些冷清,他并没有对赵商云这个提议发表意见,只是淡淡的将话题带开,「表哥,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我是来问问小绿,那个『三』字可想出来没有?皇上这两天倒是等得有些着急了。」赵商云说,但看他悠然的表情倒不怎么像着急的样子。
我摇摇头,皱眉说:「小绿愚钝,想了这许多天,还没有想出郑副门主最后的遗言!」
赵商云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我几眼,我时刻记着魏京海最后的话,早打定了主意在没打开盒子之前绝对不透露半分。尽管我对赵家公子的印象非常不错,可我连我家素素都瞒了过去,更别提一个赵公子了。因此即便满嘴谎话我也丝毫没有良心不安,做出坦荡荡的样子,倒也没有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赵商云蹙眉道:「这样啊……」
我说:「赵大哥,等我有了想法必定立刻找你!」
等送走了赵家的公子,我缠到温素秋身上,「素素,刚才赵大哥的话都听清楚了?我是不是不用练武了?」
温素秋将我扒下来,皱眉道:「你别给我得寸进尺。」
我看他话虽说得重,但语气松动,大概也已经被说服了,我终于摆脱苦海,心里大乐,凑过头去在他脸颊上大力地香了一口。
既然不用再练武,我自然继续将重心放在那个盒子上。用过晚膳后,我继续反锁上门。
不知怎的想起上午时赵商云教给我的那一招,越想越觉得是极妙的一招,想着想着手就痒了,于是随手抄起一根小竹竿,一步一步的跟着记忆耍弄。
耍了几遍就顺手了,实在觉得有趣得很。这么出其不意的将兵器从左手换到右手,或者从右手换到左手,近身搏斗的时候拼着点儿确实是能一击即中。
真如赵商云所说:「必」——一刀穿心。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点什么,我赶紧掏出那个盒子翻到底面,仔细的端详了一下那个篆体的「大」字,随后我认真的看了看刻在盒子四个侧面的四首诗词。
既然「必」字可拆成一撇和一个心字,那么……盒子底部的那个篆体「大」字会不会也是一个字根?
想到这里,我赶紧仔细的逐字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四首诗词中共有五个字能拆出一个「大」字。
《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奈」字和「春」字。
《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中的「莫」字。
《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中的「天」字。
《折杨柳》「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中的「美」字和「春」字。
盒面上的机关是洛书的九宫格,也就是一组数位。如果将以上的字里那个「大」字抽出来,那剩下的笔画数目倒也可以组成一组数位。我仔细的拆了拆,「奈」字是五,「春」字是六,「天」字是一,「美」字是六,「莫」字是七,我将盒子翻回正面,拿出一根银针,在数目分别是一、五、六、七的四组圆点上戳,将十九个圆点都戳了进去。
当最后一个圆点被我戳进去后,盒子里忽然喀喇一声,从侧面弹出了一片铁片,我捏住铁片往外拉,轻而易举就拉出一个抽屉来。
抽屉里有两张纸片,都叠合着,一张看上去有些年月,纸已经泛黄,脆弱得似乎一碰便要碎。另外一张是新纸,干净得很。
我知道这就是郑铭用生命来保护的东西,也是让重伤的魏京海在暗室里忍耐了整整两天,奋力徘徊在生死线上而无法解脱的东西——轻飘飘的两张纸。眼前闪过的都是当日六扇门总部里一幕幕惨烈的情景;熊熊燃烧的烈火,断垣残壁,还有倒在血泊中的三十多名兄弟……
心里鼓动如雷响,这么轻的两张纸,我颤抖的手却几乎拿不起来。
我抹去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深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平息躁动。我告诉自己要镇定,我已经长大,再不是当年邵家那个面对惨案束手无策的孩子,我的手现在可以支橕得住那些逝去生命的沉重。
慢慢打开放在上面的、那张比较新的纸,我展开来看。是城郊夷山的一份地图,中间用朱红批了一个圆圈,估计正是这份地图所标识的地点所在。郑铭在旁边批了一行蝇头小楷,「疑为谋逆事」。
我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想不到这曹帮印制假银票之事,背后竟扯出一个叛逆谋上的阴谋?
放下这份地图,我小心翼翼的打开另外一份已经泛黄的纸张,以免碰坏脆弱的宣纸。
当我看到这泛黄纸张上所画之图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如遭雷击也不能形容我此刻的震惊。
这纸上有一幅地图的上半份,下半份不知所踪,所有的一切都断在纸的边缘,好像一场拦腰被斩断的遗憾。
然而,这幅地图之于我来说,却又那么熟悉,我甚至闭上眼睛就能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份完整的地图来。
我的爹娘,就是为了保存这张地图而命丧黄泉。
是这张地图毁了我的一切,让年仅七岁的我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生离死别,亲人尽丧,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十多年后,这份地图又让我失去了重要的人……
我一时间思绪凌乱,怔怔看着这份泛黄的地图,它就像是下在我身上的一道枷锁,一个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诅咒,不断让我失去重要的人和重要的地方……
一阵刺骨的寒意快速的从脊椎窜上来,让我如坠冰窖。
当我看清楚地图上批注的字样时,我才明白我的爹娘和郑铭为何宁可命丧黄泉惨死刀下也不愿拱手交出。
当年我看到地图时并没有任何标识,爹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这份被爹撕成两半各个藏起的地图,不知辗转过多少人的手,期间被某人写了一行字,揭破为何有人大开杀戒,趋之若鹜的玄机。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天靖军」。
这个「天靖军」三字,代表的是民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言。此事需得追溯到六十年前,因为前朝腐败无能,贪官污吏横行,连年的横征暴敛让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朝太祖皇帝揭竿起义后各处一呼百应,起义军势如破竹蓆卷江山,当太祖皇帝快要兵临皇城时,当时驻扎在皇城附近的前朝最后一支也是唯一一支的数万精锐军队,忽然连带着数目可观的精锐兵器凭空消失了,天靖将军杜子衿亦不知所踪。这个变故加上城内百姓的里应外合,让太祖皇帝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皇城,建立我朝。
后来经过多方探察,当年之事逐渐真相大白。原来当年的天靖将军杜子衿不知何故,在两军交手前解散了数万人的军队,据那些遗留的兵将叙述,数万件精锐兵器在三日里不知被运去何处。
兵器的去向一直是民间百姓所津津乐道的疑惑,但却是我朝历代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当年的杜子衿将军中数量庞大的精锐兵器收在某地,假若有野心者找到这批兵器,又有足够的兵马粮草,那么随时挥兵攻城让江山易主也并非难事。
这是一批危险的宝藏,也是如今朱家皇朝江山里埋在地底的一个轰天雷,随时都可能将整个江山炸得兵荒马乱。
难怪当年我爹宁愿牺牲整个邵府,也不愿交出地图……
他太明白这份地图会让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稳日子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曹帮在某个势力的授意下印制假银票,以假银票换取真金白银,那已经清楚明白的说明,这个势力正在敛财。要以此种手段暗中征敛一笔巨资的缘故,除了招兵买马外,已不用再作他想。恐怕收藏这份地图,也是想将那批数目上万的精锐兵器据为己有,好加快颠覆政权的谋反吧!
我将视线锁在有郑铭题字的那份地图,看来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份地图上标识于夷山上的某地了。
本想找大公子或者赵商云商议此事,然而转念一想,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隐瞒丝毫必定禀明圣上,然而朝廷一插手就会人多口杂,元凶照郑铭所说必定蛰伏朝廷中,如此一来不知又要横生多少枝节。倒不若我先到地图上之地探察清楚,回来再上禀朝廷。
想到此处,我收拾了东西,将地图揣进怀里,推开窗子,外面明月当空,夜正深沉,秋风沁凉如水,偶尔有几声秋虫呜叫,倒越发显得院子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