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公爵(42)(兄弟,年下)
米卢斯在兵籍资料的管理上有很大很大的问题,谬误、缺漏、模糊不清,本来跟绝大多数米卢斯人一
样,没注意过这个问题的卡雷姆嚐到了苦头。
许多时间精力白白浪费,他找过大城小镇,一笔一笔删掉错误记录,当柜台後方的青年抬起头,眼瞳
不是天蓝翠绿深灰浅褐五颜六色,而是记忆中熟透的葡萄紫,他真的像蒙贝列形容的那样,双眼亮闪
闪,差点流下眼泪,庆幸总算找对了人!
「尊贵的佛利德林少爷远道从王城来到寒酸狭小的店铺,家父家母若是知道了,会兴奋得昏倒吧!」
青年微眯起眼,招呼里的玩笑与酸意很微妙地只在一线之间。
这是间专售银器的店铺,商品琳琅满目,部分收购而来,部分自制,闪着雅致高尚的光辉,填满了不
小不大的室内空间,是青年的家族代代相传的生意,未来有一天也将传到青年的手中。卡雷姆扫视一
周,无论店内的装潢,抑或贩售的商品质量,跟繁华的王城相比,构不上顶级,却蕴含着地方小城的
独特风情,水准绝对不至於低落到寒酸狭小,相反地,他认为十分迷人。
「远离自夸自满,果然是成功的窍门,我迫不及待想在贵店大大减轻钱袋的重量,采买最棒的结婚贺
礼!」他摘下帽子斗蓬,直接走向柜台,上身压靠着木质桌面,眨着眼笑,有几分刻意展现魅力的急
切与不自然,「恭喜你,我在镇上问路的时候听说了,你的喜事订在下个月初,我猜此刻的医院一定
挤满因此心碎求医的可怜人。」
「年纪到了,不结婚还能怎样?跟大贵族少爷的悠闲潇洒当然不同。」
「是我的错觉,还是怨气真的很重?喜悦的重逢、感人的泪水,显然都是书上的胡说八道,不但害我
被骗,还被你讨厌。」他吸了一下鼻子,可怜兮兮。
「我又没说讨厌,一切得看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喔,我为一封信而来。」
毫无防备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慌,没有遗漏,确确实实落进卡雷姆的眼底,他终於百分之百肯定
,那封信真的存在!
压抑住激动,他刻意用轻描淡写的轻松语气,慢慢探问:「不晓得你是否记得,我受伤住进军医院的
时候,那封家书跟着一大堆甜食一起送来,如果是你不小心拿走,愿意物归原主,我会感激的。」
青年的脸色刹时难看极了!间隔那麽久的重逢,他其实很高兴,也猜过几个可能,就没料到卡雷姆是
为了那封信、那个人而来。
「我记得,是有一封信,不过当天就在炉火里烧成灰了!不是我做的,你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毫不犹豫的回答,一秒钟的期待也不给,卡雷姆失望的表情,带给他的痛快远超过承认信件存在的罪
恶感。
「信的内容呢?你若是看过,能不能说给我听?」
「你认为我偷看你的信?」
不久之前,总管也做过类似的否认,两相对照,轻易就能辨别真假差异,卡雷姆不相信对方连一眼都
没看。
「听着,我赶了好几天的路,因为资料的缺漏,过程的辛苦难以形容。最後我终於找到正确的地点、
找到你,所有耗费的时间精力,目的绝不是为了指责一件过去的错误,谁烧掉信?谁有看?谁没有看
?都是邻居的餐桌隔夜的菜,没人有兴趣!信的内容,是我唯一要知道的。」
「你喜欢花费一辈子找一封信,是你的事,跟我有什麽关系?」
哪个鬼地方的逻辑认为没有关系?!卡雷姆握紧拳头,几乎要搥击桌面,吼出这句话。
松开掌心,放弃情绪的宣泄并不容易,但他强迫自己办到,因为那对事情毫无帮助。青年改变得太多
,他拿走信、烧掉信,多半还事先看过内容,卡雷姆发现自己无法在那张好看的脸蛋之外找到曾经的
可爱。
他的脑袋飞快运转,搜寻可行的方法,包括发怒发狠,用强硬的手段逼问,都不尽理想。他可不愿意
逼出满篇的谎言,假称是尤金写的内容,比问不到更伤人。
所以该回去了吗?那麽自己扔下因歉疚而不安的尤金,独自在外奔波这麽多天究竟为了什麽?几张已
化为灰烬的纸?永远不会知道的内容?他呆呆杵着,忽然什麽都不想做、不想问,他很疲倦,他想变
成一座没有感觉的石头雕像。
「难过成那样,真的有必要吗?就是一封信而已!」从没见过的、卡雷姆沮丧的一面,青年莫名觉得
好生气。
「或许吧,但是我等了三年多,等到差点送命,他才肯回应我,那确实是一封信,同时也是我的一股
执念。」
「……你肯付出什麽代价?如果我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你。」
「你先开出条件,我会告诉你答案。」
卡雷姆的语气是平静的,天蓝色眸子里陡然绽放的光彩却令满室的银器黯淡无光。
这个人根本不是青年自以为认识的卡雷姆!在他的心目中,卡雷姆应该什麽都不在乎,对每个人都好
,却谁也不爱,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任何一种威胁、利诱、言语挑衅,只能换来一抹飞扬不羁的笑,
令他着迷、几乎在最初的一瞬间就陷入的笑颜,卡雷姆应该是这样的才对!现在只因为一封信,连会
不会被骗都没把握,就像被抓住弱点,打算妥协,考虑着要答应,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卡雷姆!
连当事人也分辨不清楚的怨愤与嫉妒,混杂在一起,成为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青年抿了抿嘴角,说:
「我要你永远留下来呢?或者,我根本不开条件,也就不需要兑现承诺。」
青年故意要惹人着急,彼此都知道,卡雷姆还是踏了进去,心里又气恼,又惧怕;气他拖延不肯讲,
更怕他永远不肯讲,怒气隐藏不住,从瞳中、眉间,一丝丝泄漏出来。
「继续用凶狠的目光瞪我啊,那很有帮助。」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太着急……」
好快,眼中的火焰瞬间收敛起来,说话的态度用低声下气形容也不过份。
「你连尊严都肯扔掉,想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尤金吗?卡雷姆一愣,温柔的笑意缓缓浮现。
「我倒觉得他是世上最爱说教的人,非常罗唆,说话都是大道里,却从来不讲自己的心事;他的性格
保守传统,满脑子烦到要人命的道德观念,到死也难以变通。他还喜欢扛责任,觉得自己不努力尽责
,天就会塌下来,而天一旦塌下来也只有他能扛,别人休想提出异议。这样算不算好,我也不确定,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留下过让他的原则稍微生锈的字句,为了我而留……那麽我这个糟糕的家伙,大
概还没有糟糕透顶。」
细长的眉皱起,青年听见卡雷姆描述的一大堆小毛病小缺陷,却没有嗅到任何负面意味,欣羡与妒意
往上又攀了一层。
「结果我仍是个糟糕的家伙不是吗?无法得到你的认同,又不能逼你做不愿意的事,剩下的就是道别
,说一声再见,至少我们当中的一个如愿以偿。」
他还真的要走了?!
「等一下——」青年深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轻微的懊恼,「我又没说不告诉你!不过时间隔了很久
,我只记得一个大概。」简洁有力不是尤金的风格,所写的句子结构复杂,不容易记忆。
卡雷姆用力点头,又回到柜台前。青年撇开头,不看他。
「他在信里首先关心你的伤,要你在可以行动的时候尽快回家,认为你在家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中
间夹杂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然後他提到责任,说他有很多责任,多数都是别人
给的,你也是他的责任,从出生开始,是他自己选择要扛、心甘情愿担起的美好负荷;又说责任後来
变质,他的生命意义与价值,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一直有一个相同的名字。那几次,你们之间发生
的事,他仍然认为是错误,他的罪恶感很深,当中却没有悔恨;唯一後悔的是,狠下心不肯给你一句
话,他已经无法确定,当时的坚持,是对、还是错?」
青年停顿下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最後他还提到你做的一个梦,关於死不死的,我忘记了。」
室内复归宁静,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草率,却是卡雷姆最专心聆听的一次,他听到尤金的不悔恨,心
脏几乎跳出来,早知道、早知道、他跛脚也要亲自去收这封信,爬也爬回家,一天都不耽搁!
可是他终究耽搁了一年半,彼此都在空等的一年半,而时间永不倒流,残留的安慰与空虚,两者同样
强烈。
青年睁着两只大眼,瞪他,「说完了,你要怎样恨我怪我,请便!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我会做同样
的事,我不後悔不道歉,你们的事就是令我厌恶!」
真是理歪却气壮的宣告,卡雷姆忍不住苦笑,「假使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我会很努力恨你怪你,直
到尼非大沙漠的全部热砂都变成黄金!可惜黄金还是该去矿区开采,我们算是扯平,我辜负你,你报
复我,虚伪的道歉或感谢,通通省下吧!」
卡雷姆伸出右手,表达握手和解的意思,对方正迟疑的时候,另一名店员从後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
老板儿子的失礼,竟然让客人的手等候在空中哪!
他急忙冲到柜台後方,两只手握住卡雷姆,挂上殷勤的待客笑容,「欢迎、欢迎!请问我能怎样帮忙
您呢?」
「我正跟小老板说,要买下店面的全部商品,再通通送给他,为了往日的情谊……」对着後来的店员
笑了笑,他的视线又转回那双浓紫眼眸,「更为了人生的崭新一页。你不会拒绝我用微薄的心意,写
下第一句的新婚祝贺吧?」
店员认为不是自己听错,就是遇见爱开玩笑的疯子!什麽买下全部商品,再送回给店里的小老板,哪
有这种事?然後是一只沈甸甸的皮袋被放上柜台,他注意到系绳的顶端缀着精致的宝石扣,袋口拉开
,满是金币,几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这麽多钱,惊讶得说不出话。
「如果不够,告诉我还缺多少?」
他慌慌张张摇动双手,「没、没有缺、没有缺!根本就是……太多了啊!」
「那是祝福的价格,从来不会太多,请全部收下,不要和我推辞。」
傻瓜才推辞呢!店员立刻将皮袋挪近身前,开始清点数目。
青年知道佛利德林家的财力远超出一般平民的想像,对这种挥霍没有意见,背後的原因却叫他受不了
。
「你们是兄弟!你有病!」竟然还高兴!
「大概是,而且是不愿意被治愈的末期病患。」
大帽子扔到头顶,顺手拨歪,是正流行的角度,连微笑也有类似的斜度,「再会了!要善待新娘子美
人,生一大堆未来的美人喔!」
门口一串当当响,卡雷姆像被一阵风吹来,离开时也像一阵风。
「有钱又慷慨的客人耶!你和他说话真不客气,你们很熟吗?他是谁?美人又是什麽?」
青年摇摇头,在柜後的椅子坐下,背靠着墙壁,疲倦随着情绪的松懈涌上,他长长叹一口气,积压的
郁闷彷佛也一起泄光了。
卡雷姆在最後又变回熟悉的那个人,让他想起军中的那段日子,他们其实……其实曾经很快乐。
「对我来说,他现在谁也不是了。」
白蔷薇公爵(43)(兄弟,年下)
封上最後一纸公文,叠置在书桌左侧、其他一大堆待寄送的书信上方,尤金将它们全数移到面前,重
头检视,没有找到半个错误,又堆回原位,等待明天一早送出。
靠回椅背,手指敲着扶手,思考的声音一下一下响着,他拉开抽屉,抽出信笺,鹅毛笔尖染上黑,开
始在纸面留下流畅优雅的墨线。
这是给佛利德林公爵的留言,他和姻亲的赫洛德家结伴到遥远的外地,一面采买当地物料,一面游山
玩水,已经离家好几个月,不知道媳妇怀孕,也不知道儿子外派柏尔杜尼,他们在异国各处移动,米
卢斯收得到定期报平安的讯息,送出的邮件却很难追上。
尤金在留言里写下出发日期,就是明天;他将独自先行,安顿好,确认住处环境适合幼儿及孕妇,再
派人迎接妻儿,不在家的期间麻烦父亲费心照顾……诸如此类周到有礼却毫无实质效果的内容。同样
的事情他也交代过总管,亲笔再写一次是为了尊重名义上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尽管他猜想等他接走妻
儿,这个一家之主恐怕还在某某山、某某湖,玩得不想回家。
完成留言,王城和家里,剩最後一件事。
站起身,打开书柜暗格,隐密的空间里藏了百来封信件,他们都有同样的笔迹,盛满让人舍不得毁弃
、又不适合留存的炽烈情感。
尤金拉上书房里全部的窗帘,点燃壁炉的火,暗金色的火舌舞动,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他即将离开
这座大宅两年到三年时间,不方便携带卡雷姆写给他的信,留下更是冒险,唯一的办法,他得使它们
消失。
信件的数量庞大,他仍避免发生有如逃难前湮灭机密文件的粗鲁匆忙,一封轮着一封,展开来读过一
遍,然後烧毁。
他眼望着,卡雷姆的字迹在火中接连成灰,熟悉的字句熟悉的内容,闭着眼都能默诵大半,今後,它
们也只能在心里重现……炉火吞得尽兴,燃得凶猛,上升的热度感染了眼眶,一滴热泪掉落下来,湿
了纸张。他揉起信纸,烫手般立即扔进壁炉,动作接近慌张。
他老早就有这些念头,每次收到信就想烧,以为能够一并葬送这份错误的感情。现在信快烧光了,他
只好承认,形式上的东西不能影响本质,他的感情连抬起一点点脚尖,稍微挪动位置都没有,依旧盘
据在原处,静静瞪着眼,看他到底要怎麽办?如果卡雷姆永不回来,他要怎麽办?
他在壁炉前屈起身子,慢慢蹲下,缓和胃部的不适,手上捏着最後一封,卡雷姆写给他的最後一封信
,烧掉之後,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他很舍不得……
脑中对立的声音争执得太厉害,尤金终於听到敲门声时,刚好来得及在奥达隆完全走进书房前,将信
函收进衣袋,匆匆自壁炉前站起。未烧尽的纸片随着过大的动作扬起,半焦的身躯飞落到地板,他一
个弯身抢着捡起,扔回火中,难得比友人更快。
奥达隆的好处之一,他不爱多管别人的私事,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有停留,没有发问,那对尤金
具有很大的宁定效果,肠胃也跟主人一样爱惜自尊,慢慢不痛了。
「我来向你辞行。」
奥达隆这麽说,尤金并不意外,南方的商业谈判终於酿成大祸,双方兵刃相见,米卢斯本着近年连战
皆捷的自大,应对轻慢愚蠢,搞到初阵大败,城池就在陷落边缘,不得不把立功机会双手奉上,委托
给晾在王城闲到发慌的奥达隆。
武人的本色与天职背後,奥达隆请命出征的另一个原因只有尤金知道,说起来像一个笑话,可能没有
人相信——奥达隆迷上了四王子安杰路希。他不使用爱慕、喜欢之类更深刻充实的说法,是因为其中
的情愫连当事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奥达隆是个孤儿,成长过程艰辛,对於出生在好人家,生活过於优渥安逸而产生的性格缺陷特别难以
忍受,举凡任性、骄傲、目中无人、忽视别人的心情与存在,每一项他都厌恶,每一项却或多或少都
能在安杰路希身上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