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姆一定是朝向柏尔杜尼王城而来吧!自己的所在地就是最好的庇护所,尤金自信地这麽认为,他接连派出好几队人马,经由大道、小路,各种不同路径,前往国境交界处接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回报接二连三收到,没有一天中断,却没有任何一天带回卡雷姆或安杰路希殿下的消息。
「怎麽回事?他们到底在哪里?就算用爬的,也该爬到了吧!」随着忧虑一天天增加,尤金难得使用夸张的言词抱怨。
连萝汀妮克也在多数时刻保持静默,不敢随便开口安慰。
至於其他人——隐约听说私奔消息的每个人,望着尤金的眼里都是同情。尤金哭笑不得,米卢斯发生的变故只告诉过萝汀妮克,不能对外人提起,自己对卡雷姆的信任根源又无法解释……谣言是很可笑,听久了也会烦,而且他等得好久好久,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猜测那两个人不来寻求庇护,说不定是联手进行什麽乱七八糟的计画,殿下天真单纯,卡雷姆做事潇洒随性,要人不担心实在困难。
新消息是在用餐的时间送到,却不是尤金期待的内容。他立刻站起身,扔下了餐桌礼仪,一语不发地离席。
萝汀妮克关心地追进书房时,尤金正在桌前振笔疾书,见到前妻,没有空档说话,只将刚刚收到的书信递给对方。
封筒里抽出两张纸,一张短短写着几行字,说明卡雷姆和安杰路希亲王已证实由北境关卡离开米卢斯,人在北方邻国斯坦达尔境内。
然後她打开第二张纸,惊诧地叫出声,「咦,卡雷姆的通缉令!?」罪名是擅离职守,拐带亲王离境。
尤金停下笔,露出一抹微妙的苦笑,「画得很像对不对?卡雷姆的脸大家都记得熟,凭记忆也如此维妙维肖。」
「为什麽是斯坦达尔?我以为他们正要来找你。」
「现在看起来,逃亡不是殿下的首要选择,他猜他们打算去帮忙奥达隆。」
「奥达隆将军不是在……在……东北的寇兰吗?」
尤金点头说:「我和你的困惑是一样的。只能猜,殿下的脑袋里恐怕装着某些我没办法了解的想法,但愿卡雷姆懂得就好。」
「尤金,你看起来好像并不紧张?」萝汀妮克不解地问,「先前柯尔大人传来的消息明明让你那麽焦虑。」
「相较於安排在兰瑟殿下的阴谋,通缉卡雷姆不过是小事。」尤金轻轻捉握住笔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白色鹅毛,「我设想过最糟糕的发展,寇兰的伏击一旦发动,以兰瑟殿下的状况、护卫的数量、加上天候与地势的不利,护卫队几乎没有胜算。过人的勇猛或许能使奥达隆保住一条性命,安杰路希殿下也顺利得到庇护,但是、但是他们还能回国吗?谣言与真相必将相互混杂,逐渐散布、流传……深受人民喜爱的绿翡翠殿下为什麽事前就逃走了呢?难道奥达隆将军的失败是早已被预料到的吗?百姓们、士兵们不会怀疑吗?贵族们知道的内幕当然更多,他们会心寒、惧怕,陛下身边再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德拉夏诺瓦如愿独掌大权,甚至在没有奥达隆的情况下对寇兰开战,米卢斯将会落入什麽样的不堪景况呢?我反覆地想,结果却没有一个是美好的。
「安杰路希殿下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还有转圜的馀地,所以他才没有选择逃亡吧?相对的,我也必须相信他们能够成功,无论用什麽匪夷所思的方法。为此,我要铺设一条宽敞平坦的道路,把大家都接回来,那是我该做的,大事化为小事,就从这份通缉令开始,赋予卡雷姆的行为正当的名义。」他说着,似乎因为无法否认当中的少许私心,腼腼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公事公办的端严,笔尖重新沾饱墨水,继续书写,「我正在写信给陛下,指出安杰路希亲王已满十七岁这件事实,殿下是成年人,卡雷姆只是服从王族的命令,根本不符合拐带的指控,这麽明显的谬误,我怀疑陛下为什麽批准?其实,怀疑是多馀的,我可以看见站在背後……」他忽然抬头,对沈默许久的前妻歉然一笑,「啊,真对不起,我一个人滔滔不绝,你听得很无聊吧?」
萝汀妮克摇摇头,回应却是对着手中的通缉令,「卡雷姆一定都知道吧,你会尽心尽力把後方的事务都安排好,所以他才能够放手去做应该做的事……」她将通缉令掉转了方向,放回桌面,轻轻往前推。卡雷姆被绘制出来的五官十分传神,嘴角一抹不羁的笑,彷佛是刻意朝尤金的方向斜斜勾起。「能够这样相信一个人真好,我有点羡慕呢!」
白蔷薇公爵(79)(兄弟,年下)
对事件的演变感到不满的不仅仅是尤金,人在米卢斯王城的德拉夏诺瓦侯爵的怒火更为强烈,而且发泄的方式一点都不文雅。他刚读完报告书的最後一个字,两只手掌用力往中间合拢,狠狠将报告书挤成狼狈的废纸团,朝肩後一扔,不偏不倚击打在下属的前额上。
皮肤表面的伤害比蚊虫叮咬还不如,尊严却在一瞬间痛得扭曲起来。下属忍耐着,弯身捡起纸团,快步跟上,正好来得及领受侯爵的斥骂。
「人已经越过国境,逃到斯坦达尔,现在下落不明、目的不明……这些垃圾就是我应该等到的消息吗?你们这群废物除了让人失望以外还会什麽?是偷懒、还是败事?要多蠢才能放那两个人逃走啊?你说啊!你说啊!」
对方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他们……他们出发的时间太早、速度太快了,大人。而且我们的人力和注意力始终都在西边,没料到他们选择往北……」
「当然你们料不到,猪的脑袋只装着吃跟睡,不是吗?」
「大人一开始也说他们会朝西走,读到报告才又惊又怒急着骂人,脑袋果然比猪高明一点点。」如果不是生命可贵,他真想这麽呐喊出来,而不是藏在心里偷偷骂。
德拉夏诺瓦可不需要忍耐,他边走边骂,王宫里的仆役卫兵远远听见声音,早就闪得连影子都不见,偌大一条长廊直到尽头处的议政厅大门前,才终於看见碍於职责不能闪躲的宫殿骑士。
大门开启又闭拢的闷重声响和通报德拉夏诺瓦侯爵晋见的低沈人声技巧性地一起一落,互不干扰。
侯爵到来,卫兵全数退下,演练过一般快速、安静。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一阵子,国王陛下和侯爵的谈话,连其他大臣也经常被摒除在外。
卫兵们只负责安全警戒,理论上不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次数多了,难免产生负面的观感,尤其侯爵的心情最近越来越差,他总是对国王堆着笑,然後回过头来迁怒无辜的仆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喜欢见到这位大人。
「陛下,听说您要见我?」
德拉夏诺瓦走近长桌,在桌面堆置的文件堆後方,是新王年轻却疲倦的脸。
国王刚听完一长串例行报告……它们几乎都是枯燥的、无聊的、永远缺乏变化的。他用单手支着眼窝後方,朝斜上瞥了一眼,见到舅舅出现,略嫌委靡的精神终於提振起来,却是朝不愉快的方向。
「认得这是什麽吗?」他把抓在另一只手中的纸往桌面一拍,放在文件堆的最上方。
一张绘制出来的笑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德拉夏诺瓦自己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有一股冲动在他的体内窜起,他多麽想多麽想……撕烂那张纸、那张脸!
「……见过,卡雷姆佛利德林的通缉令,有什麽不对吗?」他自己可以说出很多不对的地方,他发誓卡雷姆本人绝对没有这麽好看,画师应该降职、扣薪水!
「这份通缉命令,是舅舅发布的吗?」
责怪的意味很明显,侯爵轻慢的语调却没有太大的改变,「我只是根据律法,做了应当做的事,如果陛下记不清楚条文,我可以……」
「我知道律法的规定!」国王大吼着打断对方的话,现在他的精神完全恢复了,「我还说过我要考虑,我还没有决定!你、你看看发布的日期,不是昨天、不是今天,经过这麽多天,我连一份通知也不曾接到过。」
「假使所有的小事都需要一一请示,陛下将从天明到日落,终日遭无谓的琐事缠身,不得歇息,难道这是陛下的期望?」
「小事?哼,是小事我还会收到这种东西吗?」国王掏出一封信,朝桌面一丢。
德拉夏诺瓦拾起信件时的态度是几近冷淡的,但是当他展开信笺,纸上的字迹却像一星火花,碰触到他体内的火药引信,怒火一瞬间炸开来,在脑袋里轰隆隆响。
尤金佛利德林,果然来破坏他的好事了,侯爵抓着信纸的手指抖得严重,他真恨这对兄弟,明明人都在国外,恼人的程度却没有丝毫下降。
「看吧,尤金生气了,你果然也觉得很害怕。」
「我不是害怕……」
国王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着,「我也不喜欢尤金生气,他不随便生气的,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
德拉夏诺瓦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生气的一方,他不懂国王为什麽要介意一个臣子的心情?就因为对方是佛利德林家的儿子?
他的傲慢与悠然,被那对兄弟、被强烈的嫉妒害得就快把持不住,他竭力压抑,以致於声线听来有些不稳,「当然我知道,尤金佛利德林掌管他的家族,陛下意图处分他的兄弟,无论对错,这样的声明是一定要发的,全是例行公事,陛下不需要介意。」
「不是的,你不了解尤金,假使这件事做得对,无论牵涉到多少族人,他都会谅解。现在他提出异议,代表我一定做错了什麽。」
简直胡说八道啊!「陛下将他当成圣人了,真是荒谬!他的异议,是因为没有人能对自己亲兄弟可能遭遇的刑罚无动於衷!」
「是吗?」国王瞪着他,「如果我记错了什麽,请提醒我,当初大声主张,非要我害死兰瑟和安杰路希,我的两个弟弟的人,不正是舅舅你吗?」
「那、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究竟是哪里截然不同?喔对,其中一件光明正大,有你所谓的律法支持;另一件肮脏龌龊,得偷偷摸摸私底下进行!」国王一向是没有耐心的,兰瑟的问题拖拖拉拉,越来越复杂,他的厌烦不是今天才开始,却是在今天,正式爆发出来,「现在更不同了,肮脏事不但不能公开,还进行得非常糟糕不是吗?依我看,这两件事只有下场相同,它们最後都将走向失败的结局!」
「攻击已经发动,我不懂陛下为什麽要说出失败这样的丧气话?」
「迄今传来的都是什麽消息?每一波攻击都失败,兰瑟还活得好好的。」
「寄望一击成功难道符合实际吗?行动展开不久,难免遭遇困难,以护卫队的人力和体力,他们绝对不足以应付寇兰人接二连三的袭击,成功是迟早的事。」
国王只是摇头,用懊恼不已的声音说着,「废物寇兰人接二连三去死才是迟早的事,我……我真後悔同意你的建议,现在看起来简直蠢透了!」
「您打算退缩了吗?此时此刻,懦夫的态度是我们最不需要的。」
「德拉夏诺瓦,记住你是在跟国王说话!我不是那个老要听你罗唆的外甥!」
「那麽我请求陛下拿出国王的气魄,将您的意志贯彻到底。」
「为什麽我要拿出气魄,贯彻实施一件失败的行动?」
「行动并没有失败!」他几乎失控地喊。
「就快要失败啦!马上就要失败、失败、失败啦!」
侯爵紧紧闭上嘴,不是词穷说不出话,而是一开口必定是愤怒得违背身分的激动言词,那在一个国王的面前可不太妙。
「……请陛下好好冷静,之後,我们再谈。」
比国王更需要冷静的是自己,德拉夏诺瓦非常明白这一点。
因此他走得极快,带着再也无法掩饰的怒气,通过长廊急匆匆地走。他必须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住所,他的愤怒需要宣泄,而那些不幸侍奉他的仆役、部属们无疑是最佳对象,尽管他先前才以类似的理由狠狠责打过他们。
他的怨恨已经逐渐蔓延到国王陛下身上,那个表面看起来比老么安杰路希亲王成熟,骨子里却一样幼稚的懦弱国王!事情稍有不顺就闹脾气,完全不讲理,他已经悲观得猜到,当事件真的走到最糟的一步,国王勇敢担起责任的可能性有多少?或许就跟这个计画的成功率差不多……想到这里,侯爵的火气有一半变成了忧虑与焦急,刚才他的嘴里说得乐观,心中同样为胶着的现况烦恼。
他真的受不了!追杀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木的半死病人需要费多少气力多少时间?是兰瑟和他的护卫们的生命力太强韧,还是寇兰军无能得太过份?
本来,只要等待就好,攻击一波接一波,最後总能累死护卫队,现在的情势却变得有些微妙,继续拖延下去,进入斯坦达尔之後就失去踪影的绿翡翠小子能做出什麽事实在难以预料,斯坦达尔几位王子的动向也十分可疑。
侯爵想起阿列维王子的脸,出席戴冠式的一日间,那个男人的笑容几乎不间断,言谈无懈可击。一个擅於言词的斯坦达尔人,怎麽想都是危险的怪胎,而且那种笑真讨人厌,虽然他心中排名第一讨厌的另有其人。
长廊上,两名卫兵双手捧着一大叠赶制完成的通缉令正从对面过来。
他们立定在一段标准的距离外,弯身向侯爵行礼。拱型窗孔忽然吹进一阵风,来不及压稳的通缉令啪啦啦被卷起,三个人的头顶上满满一整片都在飞,卡雷姆的笑脸从一个变成两个,再变成四个、八个、十几个,雪花似的铺洒下来,数不清的笑容,每一个看在侯爵冒火的眼睛里都是挑衅、都是嘲笑,是他心中最最最、最厌恶的笑容!
他再也不能忍耐,伸手胡乱抓到一张,当场撕成粉碎,放在脚底蹬踏,嘴里还发出咒骂的吼声,完全不顾周遭目瞪口呆的视线。
白蔷薇公爵(80)(兄弟,年下)
终於有一封信,尤金读完之後,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兰瑟总算撑到了药师谷,卡雷姆、安杰路希和奥达隆都在,还有一则奇妙的传言,有人表示见到过北武神的踪影。尤金和写信通报的柯尔公爵都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确切的伤亡数字也没人知道,但是这些大概的、模糊的、来源稍嫌可疑的消息,已经足够尤金放下他的担忧。
大腿感受到动静,尤金放低信笺,视线往下看,原本趴在他腿上的海因茨睡醒了,小手揉着朦胧的眼,一眨一眨,还无法全部睁开。
「不睡了吗?」信件放到旁边,尤金伸手扶住儿子,帮助他翻身坐起。
屁股底下的丝绒椅垫和床铺的质感很不一样,事实上,这整个空间的大小连海因茨平常惯睡的一张床都不及,他左看右看,花费比较久的时间才适应。
他想起睡前正在马车窗边看风景,晃着晃着,晃得他昏昏欲睡,现在睡醒过来,马车仍旧在摇晃,已经摇晃好多天了呢!
「……我们在哪里?」
「离王城很近的地方。」尤金推开车窗,手指着外头绵延不绝暂时还看不到止尽的绿意,「通过这片树林,你就会看到城墙和城门,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我知道你一定不想错过。」
「嗯,海因茨要看。」
他爬到车窗口,双手搭着窗缘,随着期待的情绪升起,睡意已经消散。
马车轮规律滚动着,将他们一步步往米卢斯王城带得更近一些,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只有父子两个人。
从柏尔杜尼出发的前一天,阿普里亚先接走了萝汀妮克和黛丝。这个巨大的转变是尤金和萝汀妮克一起告知海因茨的,他们试着解释原因,竭尽全力,用一个五岁小孩可能理解的所有方式及语言。
儿子眼中的困惑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有点头的模样变得更用力更坚定,他乖巧地说懂,但是尤金知道他一定似懂非懂。
让一个五岁小孩理解父母为何离异的好说法,恐怕根本不存在吧!
即使如此,海因茨没有抗拒,没有闹别扭,他依照安排,乖乖和母亲道别,然後握着父亲的手,启程回到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