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半小时里,叶利确实昏昏沉沉的打了个盹,可是越来越多的不安和疑虑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占据了整个身体,混沌的大脑自发自愿的清醒过来,他听到单飞刻意放轻脚步声的来来去去的徘徊张显着他的紧张。
“几点了?”叶利问。
“四点。”单飞看了一眼紧握着的手机,道。
距上次通话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从沙头角过来不需要这么久的。他是不是反悔了?”叶利拿不准该不该给卢锦辉打一个电话——他可能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或许一个电话会吓跑他。
“我不知道。”显然单飞也在矛盾中,“我也猜不到他为什么会帮谢氏。或许刚刚我应该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认为你刚刚在电话里做得很好。有些东西不适合在电话里说。”叶利不想让这种情绪在单飞心中滋长,因为它除了伤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单飞感激地看了叶利一眼:“兄弟,你除了把扫我的兴当爱好之外几乎是个完人了。”他开玩笑道,企图冲淡紧张压抑的气氛。
叶利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表示感激的方法。“拜托,做你眼中的完人对我来讲是一种耻辱。”
“这可太刻薄了。”单飞抱怨道。
“看看这些日子我都跟谁混在一起,你就知道我的刻薄是情有可原的。”
“但愿不是我。”单飞嘻嘻笑道。
“不只是你,还有谢天麟。”这并不是全然在调侃单飞,叶利只是脱口而出。谢天麟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了,当然,并非正面的。
单飞放弃了争辩——谢天麟是有这方面的天分。“我想我应该给徐燕妮打一个电话。”他皱眉道,“我不相信阿辉会选择逃走。他不会那么傻的。”一走了之绝非正确的选择。撇去他自己从此亡命天涯不论,他想让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身为重案组探员的妻子——如何自处?
叶利沉默地点头。
略微酝酿了一下,单飞拨通了电话。
在第七八声铃响而无人接听之后,单飞打算放弃了。“没人听电话。”他向等待结果的叶利道,“我搞不……喂?”
“单SIR,”电话的那头是含糊的哽咽声,“阿辉死了……”
单飞大脑嗡的一声,有瞬间一片空白!
报警的是那栋大厦二楼的业户。他说他被沉闷的类似于鞭炮一样的响声惊醒,声音很低,如果不是因为那时恰好尿急,他并不会醒来。来到洗手间的时候他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那时他还以为是楼上装修的那一家趁夜乱丢垃圾,于是在解手之后走到厨房从窗子往外看去,嘴里还在低声地咒骂着,然而刚骂了半句,他的声音就被恐惧的嘶声淹没。
他迅速地跑进卧室,坐在床沿上发抖,半晌之后才想起打报警电话。
地上的不是垃圾,而是一个人。
黑暗中看不太真切,四溅的血花就像一块污迹,还在无声地扩大着。
最先着地的是头部,其实不需要,在那之前卢锦辉就已经死了。有一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穿入,又从对面穿出。是从他握在手中的佩枪射出来的子弹。
防盗门虚掩着,最先到场的警员发现电子门锁已经被破坏,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出入这栋大厦。那是凌晨三点钟左右,所以夜色将一切淹没得干干净净。他们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挟持上去,可能的挣扎的痕迹因严重的撞击而模糊难辨。
“我想很少有人会在自杀的时候用衣物包着枪口——这么做会使爆裂的声音降到最低。除非他在这个时刻还为楼里业户的睡眠质量而担心。”法医指了指桌上带着火药痕迹的外套道,“另外注意他的指关节,”他拿起尸体的右手,现在已经开始尸僵,手指硬硬的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弧度。“两根手指上都带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他曾经跟人搏斗过。他的胃里有大量的酒精成分——几乎是一整瓶的威士忌,但是口腔只检测出少量类似于啤酒的残留。我很难想象,会有人将这两种完全不同品质的酒混喝,而他咽部的擦伤提供了一种可以不经过口腔直接把威士忌送入胃里的思路。很可惜,他喝了一整瓶的SWING,但却连一点味道都没能品尝到。”
“你是说SWING(尊荣极品威士忌)?”单飞一字一顿地问。他的问题就是记性太好,而且也过于敏感,他还记得上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交通组的记录中。
有人醉酒车祸,两瓶SWING。
有一种类似于狂躁的感觉像火焰一样烧遍全身,单飞知道自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冷静——他简直气得发狂!
这跟他的计划是不是能够实行没关系,他在乎的只是面前停尸床上这个冰冷僵硬的人!
他甚至可以不计较这个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而制定疯狂的计划来帮他回头,那是他的兄弟,不管是不是走错了路,他可以引导他,为他铺路搭桥,是不是违反纪律根本就不在单飞的考虑范围内。
没错,他居然把他杀了!
他敢把他杀了!
“你帮我写那份报告,”单飞用极为冷静的声音对身旁的叶利道,“说明他是我的卧底。我离开一下。”
叶利迟疑了一下。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跟他的严谨真诚严重地冲突,但是,跟单飞一样,他无法忍受卢锦辉带着骂名离开。无论做对做错,他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照顾和维护兄弟的妻子徐燕妮是他们的分内事。卢锦辉的死已经够了,更何况他生前确实已经答应听从单飞的安排。叶利觉得自己能够说服自己,虽然这么做的时候他因违背自己的良心而痛苦,但他相信,这种感觉要远好过揭露事情的真相而带来的余波。“你要干什么?”带着一种可以用恐惧来形容的疑惑,他拉住单飞,问道。
“没什么。”单飞挣脱开,用充满寒意的声音道。叶利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瞳仁因怒火而极度的收缩,冰凌般的光线从眼中折射出来,锐利而冷酷。
“一个就已经足够了,阿飞。”叶利沉声道。
“我知道。”单飞回答,“至少现在……我已经安全了。”他不能够完全掩饰住声音中的痛苦——卢锦辉内鬼的身份暴露,于是他死了。他们不再需要单飞这样一个替罪羊,他安全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死了,他就可以活命!
这足够让他痛苦一辈子,尽管这不是他的错。
“我只是出去透透气。”单飞仓促地转身,飞快的走出解剖室,没有留给叶利任何挽留的机会。
单飞知道谢天麟可能在哪里。
谢氏是个集团公司,下属包括餐饮娱乐地产甚至私家医院大大小小三十余间子公司,当然,它们原本都是为了洗黑钱而生,但多半产业打理得很好,也成为谢家收入重要的一部分。而谢天麟的办公室就在亨通商务中心的九楼,在无恶不作的同时,他也必须抽空到办公室坐坐——那里有堆积如山的文件等着折磨他。
他的窗子很大,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耀眼的光线会充满这一百多尺的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谢天麟喜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让人平静的温暖,尤其在这种湿冷的冬日的早晨。
平静,他需要这个。
他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在需要签署的文件上——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他请人回来做事,那是在看能力的份儿上,不,他从来不认为他们之间除了利益还有什么更多的联结纽带,而往往能力越强的人,想要的就越多。所以他必须要谨慎。他在乎的不是几百万,而是……他的身份,他的字典里从来都不允许出现包含着失败含义的词句。
是的,他不能够。
等到需要的时候,单飞才想起自己还没拿回警员证。他还从未莽撞至此过,这不太符合他的作风,他应该是机敏睿智的,但这一点也不重要。他推开企图阻拦他的保安,用非常野蛮的方式,那保安猝不及防——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人敢来这里撒野,这并不是一幢普通的写字楼,确切地说,写字楼中办公的人不普通——他踉跄后退了许多步,直到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震得胸口微微发痛。
在听到那声撞击的巨响之前,单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这么大力,“你去报警吧!”他转头,指着尚在懵懂中的保安厉声道,“如果你想的话。”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的气息,凌厉而凶悍的眼神就像一头即将撕碎猎物的狼的目光。
从前卢锦辉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他的这种眼神适合用来收保护费。
单飞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应该是他的错,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情形不妙,但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他没想到谢天麟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动作,干脆利落。
“滚开!”在秘书犹豫着该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冲上来阻止他时,单飞已经抢先一步喝道。潜意识里绅士的本能跳出来,喋喋不休地谴责,“抱歉。”在越过秘书办公桌时,他不耐烦地道,然后一脚踹开谢天麟的办公室大门。
办公室的门并不经常被踹开——事实上他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此事,但谢天麟保持着完美的镇定和优雅。他横过签字笔,从文件中抬起头来。
在幻灯片中无数次见过这个房间,单飞对它并不陌生,但是就在此刻,身处其中的时候,他还是微微的感觉到了一点讶异,为充满房间的炫目的阳光。或许已经习惯在黑暗、暧昧的空间面对谢天麟吧?他压抑住自己略微波动的心情,将燃烧着灭顶怒火的视线锁定在办公桌后。
明显谢天麟很注重不同场合的着装,不同于单飞熟悉的柔和雅致、甚至略带慵懒的精致,抛去了修饰、样式简单的衬衫和银灰色的领带彰示着干练和智慧,这个黑社会将冷酷隐藏在冰冷的色调中,哪怕是满室的阳光也掩饰不住。
不一样的谢天麟。
“在开口之前,弄清楚你以什么身份跟我对话。”冷漠的声音,高高在上的语气,谢天麟向后靠向椅背,远远地注视着门口看来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警察。
陌生的感觉像湿冷粘稠的浓雾一样包裹住全身,单飞感觉自己体内的不适在加剧——我到底了解他多少?他开始怀疑前晚是不是只是一场绮梦,虽然较以往的梦境更为真实一点。但,很好,这阴冷让他沸腾的血液略微降了降温,他奇迹般的发现自己没有之前那么愤怒。
如果是这个谢天麟杀了卢锦辉,他可以接受。
但不能是前晚的那一个。
这种认知让他的内心深处忍不住抽痛——他不是对他全无要求,如果他们的关系只是让他一再受伤,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继续?
“说得好,我也想知道。”单飞慢慢向办公桌后的谢天麟走过去,注意到后者防御性地绷紧了身体——尽管他做得很隐晦,但单飞还是抓住了那一闪即逝的动摇,“不过我感觉缩短距离对改善我们的关系很有帮助,希望你不是太在意这个发现。”他的声音渗透着血腥味的残忍。是谢天麟的冷漠唤醒了他的理智,是的,谢天麟就是谢天麟,为什么他不能是O记的督察单飞?他应该是。
“你想要什么?!”谢天麟蹙起了眉头,但并不是崩溃似的妥协,他只是……例行询问一样,就像他对每一个这么靠近他的人。
另一种受伤,单飞开始恨自己。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敏感脆弱的。近距离的,他凝视着谢天麟——在阳光下的谢天麟。他发现他的瞳仁在强烈的日光下颜色变得更加淡薄,被反射的光线渲染成透明的金黄色,其间除了冷酷和淡漠他没找到其他情绪。“我想要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无疑,阳光下的谢天麟依旧是那么完美迷人,但却不会令单飞沉醉。他拉开两人的距离,这并不难,他现在几乎感觉不到酒窖里将他禁锢在谢天麟身边的那种强烈的磁极般的吸引力。而他,清醒地认为,这样比较好。
就这样。
谢天麟小心的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因缺氧而窒息。他的手指游移在桌面上,指尖碰到签字笔时,他立刻将它紧紧地握在掌心中,“……什么?”他脱口问道,看着单飞逐渐拉大二人的距离。稳定而缓慢的步伐令他更加绷紧僵直的身体。
“少爷!”
看到大批涌进的保镖时,单飞确信自己犯了个错误。确实很蠢,他至少应该等到拿回警员证。现在回忆起来,他甚至不知道他杀过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能指责谢天麟,不是吗?他做得很好,很完美的演绎了一个黑道少主的角色。
“警察!”尾随着保镖们的,是举着警员证的叶利,急促的呼吸说明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夺命狂奔,“谢先生,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缓了一口气,他走到单飞身边对谢天麟道,同时狠狠地瞪了单飞一眼。
单飞猜测自己的神情看来并不乐观,因为叶利的眼神很快就转为关切。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一切正常。
“协助警方调查,我当然很乐意。”谢天麟懒洋洋地道,声音优雅而冰冷,“请跟我的秘书约时间。另外,我投诉这位阿SIR,”他的目光落到单飞的身上,“或许你们O记的探员有这种特权,擅闯市民的办公室?”他用淡淡地讽刺的语调说。
“非常……抱歉。”单飞微微欠身,“投诉科的同事会接待你。我的警号是18359。”等他抬起头时,面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其实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投诉——算了吧,这半年他的记录坏透了,就好像在疯狂地证明某些人的眼光非常差劲,居然选他做警察之星——他只是有点累。二十四小时的焦虑和紧张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这还不算内疚、痛苦和……失落的开销。
那天单飞最后一次操练脑细胞是在中午看到鉴证科提交的报告时,报告上说在卢锦辉的外衣上发现了几根纤维,看起来就像是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的绒毛,他立刻想起谢天麟奢华的车座靠垫。但他并没有愚蠢到跳出来证明说自己谋年某月某日坐过谢天麟的车,取而代之的是略微暗示了一下有钱人变态的爱好,很快就有人提起地毯,单飞估计五分钟之内他们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谢天麟的豪华跑车时,他请假回家去补觉。
他的大脑已经有了消极怠工的迹象,他很庆幸没在开车回家的时候死于交通意外——他打赌会有人将他的死因归咎为谋杀,现在实在是非常时期。
洗了个热水澡之后,他喝了点烈酒。他家里并没有准备安眠药这类的东西,但他必须让自己在接触到枕头的同时就丧失意识。
他不想考虑任何问题,任何人。
于是,他饮下了一杯之后,又再到满了一杯。
烈酒,SWING?
FUCK!
不,他喜欢伏特加。
是的,红酒也好,啤酒也好,总之不是威士忌。
他感觉很好,在喝到第十五杯的时候,他已经成功地忘记了那个该诅咒的名字;但是在第十八杯的时候,他觉得难过得想哭;不过在伏特加被喝光,他只能用红酒代替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感觉如此难过,只有无法描绘的灼痛在身体里随着酒精燃烧。
几乎将他化为灰烬。
最后他失去意识,问题是还没来得及爬上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