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自知讨了没趣,阿雪亮出家法,那即是痰迷了心窍,疯魔症要发作了。
天禄被阿雪拉扯到那诡异的灵位前,天禄怕极了,他怕阿雪手中明晃晃的家法板子,那板子上了肉,据说是钻心的疼。但他更担心阿雪,一双没生气儿没光彩的眼,空的骇人,他半疯半癫捧起那牌位痴笑,脸上却是半点血色不见。天禄没见过这样的阿雪,刚想上去扶他坐下,阿雪却劈头就是一板子甩将下来,
“跪下!”一声呵斥,犹如晴天霹雳,蛰的天禄从里到外都是痛的。
“今儿你倒说说看,当初为师都怎么教你的,你都违了哪几条?”
天禄一手捂着额头上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一手搓着衣角回道:“师傅曾说,为人祖者,要以义训其子,以礼法齐其家;还说过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还……还有人有喜庆,不可生妨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天禄也是一时急的糊涂才忘了师傅的口忌,并非是受他人教唆,更没做对不起师傅的事儿,求您老明鉴!”
他便伏下身去给阿雪连磕了几个响头。
“你说实话,昨晚三更去哪儿了?”阿雪语气平和下来,却一发令人心寒。
天禄垂着眸子没回话,他其实只是厌倦了这座小小独院的单调景致,跟那紫衫贵人去了趟深宫楼宇的北辰宫罢了。现在想起来倒有些悔了,北辰宫除了宽绰外,又何尝不是楼外楼,山外山?除了宫后那处建衣冠冢的世外桃源。
阿雪瞧他不说话,知他心虚,面色愈加阴翳,他走上前用那扳子拾起天禄的下巴,直能望进对方那双多情含泪的美目底子里面去。天禄有些绝望,他觉得似乎心里仅有的那么点秘密也曝了光。
疯魔的阿雪冷笑道“你以为白日里的事,我一点不清楚?你什么心思,我会不明白?做了戏子,就难成良人了!你以为出了这园子,把脸上的油彩一抹擦,自己就干净了?呸!人家不过是把你当成个影子,你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他若真看上了你,早就跟二爷要了你了,何必半夜偷偷摸摸带你去唱什么空城计?你是个戏子,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甭整天发那些个要不得的春秋大梦!想着如何安身立命才是真!”
天禄闻言,心里不知作何感受,星君昨夜那番推心置腹的话说的好,墓碑上刻的那人才是他的絷爱,只怕和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辟邪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人,而自己不过徒有其表而已。这么想着,天禄委屈的泪水,刷的流了出来。
阿雪令他跪思,留他一人在这阴风习习的朝堂里,他临走时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个事物,丢在了天禄跟前。天禄哆嗦着拣起,吃惊不已,却早不稀奇,毕竟这玉势的大小他尚可承受。
这便是可令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了。
泪水淌过的地方经风一扫,仿佛要裂开般痛彻心扉。天禄是个要强的,平日因他与玉帝那些暗昧的事被人撞破,时常被他人所取笑,他明里佯做清高体面,背地里却呱呱泣泣,他真是难受的想寻短,天禄心想:自己始终比不上辟邪,辟邪这辈子恐怕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个儿只许了这紫桓君一人。他入猇(xiāo)喝夹道那会子既不管不顾的挣脱了拘他的链子,弄的一双水葱似的小手血肉模糊,才得已逃去了凡间。而自己哪有他那股子勇气?
天禄念及此开始想滇池,想家,想辟邪,虽那称做家的地方已名存实亡。他又摸摸身后,也琢磨此时此刻留在自己体内的这个物件,他吸了口气,忍着痛就将那东西推的更深了些。
天禄想阿雪教他认命,他从龙子一夜之间沦为死囚,又一夜之间“死而复生”,但在他还未曾来的及消受这片刻的欢愉之际,他却是被那人生生推进了火坑。
天禄苦笑,他又怎么能不认命?他不过想寻个能挡风遮雨庇护的怀抱,怎就这样难?
从那人一袭明黄在紫檀雕花的御案上哄骗着要了他,从师傅阿雪教他怎样在取悦这些冰冷的玉势时依然可以如花般展颜一笑,从辟邪那次无意道出”一魂两魄”凝视自己的复杂神色时……从很早很早以前,天禄就依稀意识到:天赐福禄,恐怕并非如此!
第三十五章:情肠?伦常?
天禄因受了他师傅的恫吓,又伶仃一人在朝堂夤夜跪了整宿,加之被那质地上乘的良玉琢磨出的物件坏了身,不仅腹部绞痛难忍,甚连攒射出的阳精中也带了血,天禄想这大约是因劳伤过度,寒气侵内,损及脾肾所至。
及次日,天转凉,阿雪病体违和,天禄勉力外出请医诊治。杨戬那日正在校场演兵,远见家人神色仓皇飞跑而来,便知事有不妙,匆忙交代了公事,便折了口气望家里赶,谁料想他跨下那匹银合马不知为哪个盗马贼用驭马术洗了脑,全不认得他,四蹄凌空而起,挣脱了僵绳,嘶鸣中,竟绝尘而去。
杨戬既惊又气,正急的无法,恰好迎面风驰电掣而来一辆六驹拉的辂车,车身上镶金嵌宝,镂花饰玉,真个是金碧辉煌,气派非常。再望前是一队行驾仪仗肩负肃静回避牌引道,车后雄赳赳气昂昂是一队持刀护卫人马,一望无尽,只觉这一行人从天边驾云逶行而来,可谓目空一切,奴焰嚣张。
杨戬瞧见了,急得无处躲藏,心里直大呼晦气,出门还特特焚香祷告,偏生怕什么来什么。掉转头回校场是来不及了,又不能装作没看见。万般无奈,杨戬只好不情愿的背过身去,单膝跪倒。
响锣开道,哀丝豪竹之声越来越近,那领队的是个新进的一品武官,远远就望见道旁伏着一人。这武官心欢喜,满拟以为銮驾随幸那是何等荣耀?一路上过到之处,果真人人陪着小心,个个心存忌惮。
武官正春风得意,兀自瞥了眼路旁的杨戬,见他单膝着地背着身子跪着,性傲浩然,分明藐视天威。武官冷哼一声,自认发现了端倪,勒马示意队伍陆续停歇,但见他一手执鞭,一手把着只小金雕翻身下马。
杨戬听得靴声突突,知有人来,连忙回头去瞧。这人并不认得杨戬,见他俊貌堂堂,清奇秀气,不似行伍中人,便不以为然。这厮心中有底,也想在当今跟前挣个脸面,见杨戬不恭,不由得蚕眉一竖,豹眼圆睁,斥道:“小子,你是耳聋还是眼瞎?见了圣驾天颜不知回避难道还不懂得行礼么?”说着,一抬腿朝着杨戬腰后就是一脚,杨戬正跪着不防他这招,那人力道却也不小,踏的他身子一歪半趴在地上。
武官一发觉得杨戬好欺负,把那小金雕在他面前晃了晃,嘻嘻笑道:“规矩懂了就起来好好拜一拜那辂车,不然我手里这只小麻鹰煞出去可不认得人!”金雕从小被主人养熟了,素日食的是血肉肝脏,凶悍异常。此刻这尖喙小雕似听懂了人言,扑喇喇拍着双翅,就直往杨戬眼窝上啄,幸亏武官并无心戕害杨戬,有意收了下金雕爪子上拴着的铜链,打了几个响哨,那暴戾猛雕顷刻平静下来。
杨戬受了这番挫辱,顿时火冒三丈,哎呀一声攘倒那人,操起兵刃就要动武,那个拿鹰的武官不服输,爬起随后迎上,手中软鞭子挂了风声,呼啸着朝杨戬面上轮去,杨戬双手执枪在当空一横,鞭枪纠缠,二人手下施力,难分难解,忽那武官兵器脱手,杨戬见状猛送一枪直取心口,那厮大唤不好,就地翻滚躲过三尖两刃枪后,左臂抬起撒出金雕。
金雕训练有素,听主人哨令,似铁钩子般的利爪登时将杨戬右手袭伤。杨戬吃痛,一同丢了攻势,两人混扭了一阵,声音也惊动了车中之人。此刻队伍中已有不少人认出杨戬,便一起一起的看,说的说,笑的笑,却又无人上前劝解,有的道:“活该!这就是好出头的报应,瞎了他的狗眼,打了玉帝的亲侄儿,看他如何收场!”有的道:“那一脚踹的好!便是皇亲也没那般目无王法的,很该好好教训教训这姓杨的!”
人们正观望的津津有味,却听辂车里有人喝道:“何人阻道喧哗?耽搁了救治,尔等就一齐陪葬去罢!”众人闻言,立时跪倒一片,大呼饶命,内宦不敢怠命,进前回道:“回陛下,是于将军不知因何与二郎真君生了口角,武斗起来,小的们技不如人,哪敢解劝?”车内人冷笑一声又道:“是不敢还是不愿啊?这点子小事,还须得朕亲力亲为,要你们何用?”余音未落,方才那回事的内宦还不及喊叫已是身首异处,一任风烟磨灭,在广漠大荒处忽立一人,这人身着明黄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持玉笏,旁侍金童玉女,长眉细目,肃穆威仪,遍体被霞光罩定,直迫的众生对其三叩九拜,山呼:“天公在上,我等馑祝吾主宇宙齐辉,太极长存!”
杨戬与武将被众人分开,二人皆被一把按倒,压在地上,杨戬面对这个舅舅,真个恨的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动也难动,被一干人强按着给玉帝磕头行礼。杨戬头虽杵地,但眼光犀利,横的玉帝颇不自在。玉帝佯怒道:“杨戬!论辈分我为长,你为幼,论执掌,我为君,你为臣!见了朕,怎么跪也不跪,半点礼数也无?”杨戬听罢,啐道:“呸!张百忍(玉帝未成仙前在下界的名讳),你为老不尊,昏聩不堪,教我如何服你,如何拜你?”玉帝莞尔,反问他:“喔?你说朕为老不尊,昏聩不堪,总得有理有据,杨戬,朕很是希奇,你倒说说看,怎么叫为老不尊,昏聩不堪?”杨戬被这四人八手按的憋闷,脸红了个通透,喘吁吁吼道:“姓张的,是你叫我说的,你不要脸,老子也没甚怕的!”他故意放声大笑,说道:“各位!各位!老少爷们,认得不认得杨戬的不打紧,今儿我一条命算是栽这昏君手里了。临死前,我杨戬要告诉各位,这张百忍他娘的顶不是个东西……”众人默然,却各个白了脸。那四个彪形侍卫怎容他如此大放撅词?齐用力对他拳打脚踢不说,一挥手后面几个人拖着水火夹棍,剥了杨戬的裤子就打。“慢着!让他继续讲!”玉帝颦眉,目光却久不离不远处的辂车,他心道:杨戬你最好念经颂佛保他平安,否则朕若不亲手杖毙了你,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杨戬挨了几板子,鲜血横流,四侍卫领命退后,杨戬得空急舒了口气,虽没了刚才那份气焰,但字句仍铿锵有力。杨戬道:“说你昏聩不堪,是因你对我父母兄弟心存成见,赶尽杀绝。当年我力抗天神劈山救母,你却百阻挠。试问骨肉相连,怎可手足相残?说你为老不尊,是因你见色起意,利用权仗,借睚眦覆海珠一案,威逼利诱,强行奸污了滇池龙王长子天禄,可有此事?”
围者哄然,彼此交头接耳,俱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难怪滇池瞬间可转危为安,原来内有隐情。
玉帝负手而力,不动声色,哂道:“杨戬你可讲完了?”杨戬本想着他听了自己这番言论,被当众羞辱,如何也要雷霆震怒,不想却是现下这般出人意想的平静,一时语塞。
玉帝见他不答话,驱云径自走到辂车旁,夺过长鞭,喝退赶车人,自己则跨沿儿,亲自驭马驾车,回头对着杨戬冷道:“朕,悔不该当初将禄儿托付给你,数十日不见,怎么就病成这样?先不问你他那伤究竟从何而来,只他病成那样你还让他一人出来?杨戬啊杨戬,你扪心自问,你可受的起朕的重托么?他要有个好歹,你预备着拿什么来还朕?”
不待杨戬答话,玉帝心急如焚不再耽搁,紧赶了几鞭子并命人通传紫微大帝:日月星辰,漏刻时辰,迟延十二个时辰!他要保得天禄平安,有这违背伦常的一天便也够了。
这边玉帝快马加鞭带着天禄急忙走远了,暂且按下不表。单说丢下的这一队丈二似的人马,一时半刻也没个主意。有人提议放了于吉,也有人呼吁缢死杨戬的,总是落井下石跟着凑趣的人多些。这时队伍里有个明白人说道:“大家先不要慌,你们怎忘了四御之首的紫微大帝?平日三界当中,多少案子都是这位爷亲理的,咱们不妨先将于将军和二郎真君请到坊上,或放或押,全凭紫微大帝发落!”众人齐答:“很好!”于是一干人押解杨戬与于吉到了猇(xiāo)喝夹道里的衙门。
彼时,紫桓君正受理文书,听外面吵嚷起来,遂放了笔令石头去外面打听。不一刻,石头跑转进来躬身回道:“爷,有几个庭内侍卫模样的人解着二郎真君杨戬和新晋升的那位于吉于将军求见,来人说这回是带了玉帝口渝而来!”星君大惑,然也不敢懈怠,急忙升起堂来。左右喊过堂威,见几位汉子分别解着杨戬、于吉鱼惯而入,那为首的只侧转身子,随意拱手道:“咱们身兼天公口喻,不便见礼还望尊神见谅!”紫桓君最厌的便是这等狗仗人势的奴才,但此刻也不便发作,只笑着点点头道:“这位小将军能有什么贵事,还请讲吧!”那人将事情始末讲了个大概,又将玉帝的意思和盘托出:“天公的意思是滇池龙王老来得子不易,次子辟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只有这一长子,人极聪明,相貌生的也极齐整,床上功……”这位忙忙打嘴,干咳几声,庆幸未道出不该讲的话。他清清嗓又道:“您只当行行好,怎么能成全了他,倘能医治好了天禄这个病,天公自会在功德薄上不忘记您老一笔!”
他说的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紫微帝心里却不大高兴,一面暗自责怪自己这个世兄怎就如此意气用事?日月星辰,天地有常,他为了一个天禄怎能做此逾矩之事?一面又或多或少生出些醋意来,前儿天禄不还陪着自己有说有笑的,转眼之间,怎么病了?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呢?忽又一转念,想起世兄与天禄原本就有些纠葛的,这样看来,世兄对天禄似乎也并非无情。又转而忘妒而为羡,天禄或者可以从今往后脱离了梨园,也未可知。
回事的人见星君十分为难,也皱着眉,叹了口气说道:“此刻咱们也不说什么了,总之小人们尽心就是了,这两个人就先请在星君这里略坐一坐,如来得及,今日就请赐个回信,咱们先告辞了!”
紫桓君笑道:“既如此,就请小将军先回去!”
人走后,星君先将杨戬、于吉分别收押,前者虽以下犯上,诋毁圣誉,但却是皇亲。后者殴打皇亲权臣,却又是无心而为,因案情特殊,玉帝又未表心迹,紫桓君也不敢武断。
估摸着玉帝是带天禄去南极仙翁那儿瞧病,紫微帝算好了时辰,速召集各路神仙,一道密旨,令时光瞬间停滞。
第三十六章:咫尺天涯
能这么纵着自己的性子来,万年里怕也仅有今日这一次罢?
星君独自一人留在公事衙门后院的暖阁内,从玄光镜内观望久违的凡间,这个时辰正是大雍五年旧历四月十三,午后,太阳西移,日影东斜,才止申时便不动了。
紫微帝忽然省悟,继而一笑:他竟忘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这镜子里的人们,一年里都见不到所谓的斗转星移,更无法体味春耕秋获,花开花落。待醒转时,其实虚实当间却已荒了一年光阴。
他心里一阵怅然,说不上是不忍还是无谓。
好看的眉拧作一团,目光却自然而然的追逐镜中每个可能会是的面孔,他还惦念着:那个叫辟邪的,是否就在这玄光深处?他们究竟有多象?或者本就是一人?若不是还则罢了,倘若是了,那他是否还能认得出自己?
动了欲念,他的气息与心律皆乱了一拍,噼啪一声响,镜子竟由当中裂开,顿化作一缕轻烟。过后,他好一会子才歇过神来。于紫微来讲,玉帝的行径简直称的上悖谬,他也曾动过心思护着貔貅,可还没到能为着他乱了四季纲常的地步。
坏了规矩,怎么好再颐指气使的训示天下?
于是,星君好整以暇的唤来石头备车回府,大有轻裘缓带的气象,竟教旁个瞧不出一点方才的惶惶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