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桓君喟然,摆手示意石头不必多言。石头住了口,继续荡浆。
又是一阵静默。
“都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谁曾想身为‘上元赐福天官’的我,却无法泽荫心爱之人。本座以前不明白,现在想通了。过去是我忌讳太多,其实何必在乎那些监察的耳目?”星君璨然一笑,将手中最后一只灯彩放入水中,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他一笑,“说起来本座与玉帝祖上也有些年谊,私交又深,我该称他声‘世兄’才对,可惜我这位老世兄唯唯诺诺了几辈子,被孺人拘管的安帖极了。石头,你是本座亲自点化的长随,常在宫中行走,难道看不出来北辰宫如今处处设防,散布了多少眼线?”
“主子,他们怎么敢……”石头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便不再多说。他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握柄的手已变的汗津津的,一不小心,浆便滑脱了手,入了水。难怪紫桓君近来宁可宿朝堂,夙夜劳旰,也不愿再蹈宫中那亦真亦假的温柔乡。
紫微君一哂,重化了一支竹篙亲自交到石头微抖的手中,不动声色泰然,道:“我倒不怕他们参劾,左不过是个‘声色犬马,政绩平平’罢了。如今,本座可以重托之人,就只有你了!”
石头只觉长篙重犹千斤,星君温言善语更是掷地有声,“主……主子……”,石头怔了片刻,似觉有鲠在喉,好半天才道:“主子放心,石头不会讲官话,也不会那套花哨的,更不会狠巴结人,唯一点‘愿随主子鞍前马后,忠心天日可表’……”
紫桓君闻听又笑起来,坐下斟满了两大觞酒,一面招呼石头过来同席,一面笑言“你这块石头平日憨直,不藏心术,依我看你是‘皮里阳秋’,鬼灵的很呐!”
石头也笑了,便鹄立星君身侧与其征歌斗酒,豪饮起来。紫微帝一再让座,他因碍着各自身份不肯就坐。酒至酣处,并不忘偷眼察测主子表情,石头自知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的太过、太多了些,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他与尊神无疑都犯了忌讳。
这时,河面上雾起皑皑,天交申时,天色晦暗,岸旁栉比鳞次的宫闱次第掌灯,恰由对面荡过艘画舫,远远的看不的不甚清楚,却听得急管繁弦,皆是笙歌艳曲。紫桓君略一颦眉,便没了兴致,放下了杯。
不一时那船摇将过来,石头看时见船头弦尾三五散坐着几人,都坦裼露腹,衣冠不整。其中一人,石头却也认得,便是玉帝嫡嫡亲的外甥,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其他的人想必是他府中的幕客。那些人怀中皆拥着小旦,举止轻佻。隔水相望,杨戬也瞧见了这厢,忙整衣而立与紫桓君见礼,原先与他调笑的小旦也十分知趣的躲进了舫上的亭子。
“世伯,一向可还好么?晚辈很该去府上问候请安,只是新近舅母迷上了昆腔,还特挑了几个中意的戏子来,说大庆之日少不了礼乐。宫里不便教授,这不我正在这儿支花架子搭戏台,也好给他们练练把式!”杨戬今日好气色,头戴扇云冠,身穿水合服,腰束黄丝绦,乐陶陶摇一柄湘妃竹扇,俨然一副王公贵胄的样儿,可惜谎言编排的蹩脚,哪里是真把他这个“世伯”放在眼里?
紫桓君微微一笑,踏着舢板拣了画舫上最僻的角落坐了下来。茶,上过两道。星君才缓缓开口:“我怎么听着那曲儿不象昆腔,倒象是乱弹呢?”
杨戬望着紫桓君引术法不慌不忙障去了那挺蓬船和梨花桌上摆设的那些零碎,已想到了个大概。杨戬好奇心陡起:能承堂堂紫微帝中元节一祭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世伯好耳力,您果然是行家里手。二郎听曲儿是不讲究戏文的,我倒是不爱听昆腔,专爱听乱弹!譬如人都说二胡音色淫靡,我却不这么觉得,世伯以为如何?”
杨戬说着,命奚奴取过一把胡琴,略一调弦,如诉如泣之音顿起,四座肃然。听着那边有人和这一曲唱道:
……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
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
紫桓君没料想舞刀弄剑的杨戬还可操得一手好琴,更没料想这似咏似叹的唱词竟令他听的出了神,直到一曲终了,他才叹息也似的道了句“肠,岂可轻断?”
杨戬这边已吩咐着撤去残茶,直摆上围棋要和紫桓君对弈,星君此刻哪有这个心思,一首断肠词搅得他内心五味杂陈。杨戬见他如此,心中暗笑,却仍稳重道:“二郎的棋还蒙世伯所教,想来也觉惭愧,每次对弈虽有舅舅和老君在旁指点,可仍难赢世伯
一局,今日晚辈不知还要怎样输呢!”
紫桓君推托不过,勉勉强强与他下了一盘,竟输了杨戬三子。
首战告负,紫微大帝自觉要扳回一成,遂集中精力在棋势上,二人正拼杀的不亦乐乎,至仓中传出一阵打骂声来:
“好红的角儿,不就是个唱戏的么?什么东西,卖笑的罢了!有钱便叫你,偏你这个小忘八蛋,装神弄鬼,近不得身!老子告诉你,比你红的小旦老爷们也常叫,叫你男你便男,叫你女你便女,好的呢赏几个钱,不好的滚你妈的蛋!”
另一个好声音温和道:
“三爷,三爷,禄儿就这脾气,您多担待着点儿,我瞧着今儿他身子确实不快,您听他唱《珍珠塔》时嗓子就不利落,除了他,锦绣班其他人您随便挑!”
……
这捶桌子骂人的客,道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话,又砸了好些东西,方在众人阻劝中有所收敛。一挑帘,紫桓君瞧见个五短身材,穿身青绸套裤的欲色鬼,抡着膀子一脚跨将出来。
欲色鬼生的奇丑无比,新剃的头上五道指印,连那鼻子也抓破了,紫桓君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欲色鬼见识短,竟不认得三界的神,杨戬对着他作嘴作脸的暗示了好一会子,这厮却望着儒雅倜傥、纤尘不染的紫桓君啯的一声吞了口口水。
“唉!”
杨戬气的已心不在棋,输掉了半壁。紫微帝却不动声色,仍谈笑风声,任那不知死活的蠢东西一双色眼在自己身上勾留。
“这位佳公子,我却没有见过。二郎你不该啊,你不该金屋藏娇。公子华贵持重,想必也是仙家,确是与那些脂粉气的小旦不同,瞧这皮相不知比旁人细白了多少……”
欲色鬼欲心如火,油腻腻一双脏手也妄图染指紫微帝执子之手,恰被其巧妙的躲开。杨戬急的满额皆是冷汗,棋已乱了方寸。心道:好嘛!都是些不争气、不爱脸、不怕死的迂痴东西,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这不是老鼠戏猫吗?莫牵连了我哩……
“二郎,孤棋难逃败局,你又输了!”
星君是个有心人,可故作漫不经心。
“世伯,他……”
杨戬亲眼目睹欲色鬼被他袖中散射出千丝万缕的铁索绞成了血沫,而后悄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风一过,一切归于平静。甚至连仓里被摔碎的价值连城的稀奇好玩也完复如初。
“瞧什么?本座代你请他去了该去的地方,良辰美景,喝酒吃耍子才是真的,有这么个东西,不嫌呱躁么?”
杨戬既惊又怕,满脸酡红,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从里面走出个小孩子,十四、五岁,穿件半旧的月白府绸袍,布纹已磨的稀疏,却也浆洗的干净。紫微帝起先并未在意,这孩子低着头,走到星君身侧,咕嗵一声,已跪下并磕了三个绝响的头。园子里这些下作事本也平常,神仙也分三六九等。杨戬是个大纨绔,又与玉帝沾亲带故,自然有类似欲色鬼这样臭味相投的与他亲密。紫桓君见他头埋的很低,额上却磕见了血,心下不忍,命石头用个黄铜盆汲了天河水净了手后,亲自与他疗伤。
谁知少年踌躇着抬眼,抿着小嘴那副倔强模样,倒令主仆二人倒吸了口冷气。
第三十三章:琥珀烟花
一代神君,此刻内心如两军嘶战,鼓角争鸣。
帝为他悉心医治,眉目如画,嘴角含笑。表面风平浪静,只身边朝夕侍侯之人,透过他略微透着希冀和挂念的神采,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安。
少年目滞,一时忘怀,暗自叹服不已。峥嵘三界当中,他以为会心一笑最难求,自他离了家,奉寸纸诏书入了神籍,就很少见到有人笑的如此畅满。
帝心思缜密,见他忘了尊卑,目不错步的仰视自己,即猜他走了神。帝自诩好色而不淫,可他又绝非六根清净之人,更何况面对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心中一动,已滑至少年粉颊的指尖上方才聚集的祥瑞之气“唿”的散了,不慎拂了那孩子的脸。
伤,并不严重,二人虚惊,为方才那幕里,彼此察知到对方内心的那一星半点的焦灼与悸动。他们各自归位,梳理心绪。
少年的小脸早已红透,难道真是“君子”当前面易酡?他自嘲一哂,退后站了。
少年斟酌着面前这位一团和气,连杨戬都礼遇七分的翩翩公子:紫金忠静冠,宽袖皂边紫绢袍,袍上文饰奢华却不凌乱。起先他以为上面花团锦簇绣的是蟒,等细细数过才晓得,这人穿的竟是龙裘。
国无二主,天无二君。
这人若非显贵皇亲,即为逆臣贼子。
他揣测着这位素未谋面之人的身份,权衡着进退,应景儿不禁想起了黄袍加身的玉帝。那时懵懂倒还罢了,偏他心思单纯,轻信了那句“宁为卿生,敢为天上之大不韪!”又痴言回道:“愿为君歌长安景,琥珀烟花倚人间”。
如今往事历历在目,海誓山盟早已风过无痕,自己神籍尚在,只是泥足深陷在这烟花之所,他还常想:莫不是佛会错了意,曲解了琥珀烟花的意思?不然,为何一度温柔如水,信誓旦旦要周全自己的皇,会忍心朱笔批下那道折?
今日,花船上的伶人们面上皆不曾粉饰浓重厚实的油彩,紫桓君留意,一一看过去,果然各个眉目清澄,别具一格。面前这个孩子,打眼望去,便是个忒不招人疼的。与他共事的锦绣班的其他小旦皆是簇新一色的衣服靴帽,腰间还点缀着挂些零碎玉器,手上都有扳指、镯子。只他外表出尘,却又服饰不美,耳上虽佩了只小金环,可乍看去,还是显得寒酸了许多。
紫桓君心中颇疑:怎么同是侍侯人的,境遇却迥然不同呢?难道他性子烈,不会巴结师傅?或者杨戬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埋没了他?
……
他心乱如麻,满脑子俱是貔貅愈加清晰的面貌,真真想开门见山的问,问他到底还记得不记得前生与自己签下的“死契”?
“你,在本家叫什么名儿?”
星君整殇了下神游的心思,笑着指着身边一张杌椅让座道:
“本座瞧你也累了,姑且准你坐着回话!”
这孩子万没想到,会是对方先开了口,他怯生生瞟了眼杨戬,见杨戬点头,才谢坐欠身答道:
“天禄,母亲赐的小名,不敢随意更改!”
“天禄?”紫桓君颔首又问:“家是哪里的?怎么入了梨园行学了戏呢?”
天禄沉吟半晌含糊着答道:“家父……因前儿在筵宴上与东海的睚眦谈的投机,互相递了贴,拜了把子。后来因睚眦覆海珠一案坏了事,被牵连了进去。府邸被抄,亲人离散。我与胞弟俱未到获刑的年龄,被族叔带出,半路走散,幸亏遇着善人,搭救我来此。天禄别的不会,吟哦唱曲,琴棋书画也还将就,靠这些个左道能博世人一笑,衣食无忧,我愿足矣!”
杨戬听天禄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
紫桓君听后唯付之一笑,接过石头奉过的茶,吹了吹面上飘着的浮叶,淡茶宜性,不乱人心。他啜了一口,目视远方,心中却盘桓着天禄的话,一字一句,似乎滴水不漏,但花船这种地方,场面话都有专门的师傅教授,一个黄毛孩童居然能道出‘衣食无忧,我愿足矣’这样消极厌世的话来,那他话里究竟掺有几分真假?
星君因叹道:“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这是句诛心暗讽的话,天禄在下界也曾随宫里的先生读过几年书,自然省得这句古训的意思。他平息了一下心中的忐忑,绷紧了嘴唇,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举眼询君意,紫桓君果然正把玩着手中的粉定茶盏,意味深长的瞧他。
天禄口中所称的那位偶遇的善人,正是玉帝。
玉帝新欢滇池子,王母拆作天边客。
如今这荤段子在三界传的妇孺皆知,甚至被那些好事文人编辑成文,在下界的茶馆酒肆传唱起来。西王母满心盘算要封悠悠众口,到头来却是愈描愈黑,还落了个妒妇的恶名。
内中隐情详悉之人,知之甚少。覆海珠一案那是紫微帝亲自立的案,商拟的抵报,因案情特殊,牵扯之众,玉帝特别口渝:睚眦因一己之私,不惜动用上古法器覆海珠汲耗北海,荼毒数万生灵,罪孽深重,特削去神籍和平西将军职,打入修罗道,永不得重返天庭。东海敖广教子无方,但念其主动请罪,并协助天兵天将擒获了亲子,只苛扣他三百年俸禄,和东海几千倾地界了事。余党不曾参与的,要甄别对待,确系不知情的要法外开恩。
明明是一道宽厚仁德的意旨,怎么偏生对不知情的滇池龙王一家如此苛刻?
这正是天禄与辟邪这对刚诞下来便祸事连连的双生子,为万年来区区百里却祥和安宁的滇池所带来的不幸。
众口烁金。人都说兄弟俩前生必为枉死城里屈死的妖孽,唳气太盛,才不会被黑水祠龙王庙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所震慑。
陨星坠海,山崩地裂,河水逆溯,时疫不断……
天禄与辟邪每长一岁,这怪事就每多一件。宫里会望气的巫师说留着他们,迟早是全天下的祸害。天禄听说了,气的直哭。辟邪却神情凛凛,不置一语。是夜,熟睡中的天禄忽然闻听有人叩门,睡眼惺忪的他紧掐着被角,十分害怕。
“谁?”
天禄语弱声微的连问了几次,才传来辟邪很不耐烦的一句:
“白日里嚼舌的那个东西,被我剐了,尸体没处藏,听说你这儿有个鼎?”
话未说完,天禄已披衣趿鞋,开了房门。
他再不愿惹是生非,也不忍胞弟受罚,何况若不是他不争气,当场掉了眼泪。那望气的巫师,如何惨死?
夤夜,滇池岸边林中,传出阵阵异香。他们用玉帝亲赐的金鼎烹了被辟邪剐的只剩白骨的巫师的骸骨,这鼎是个宝贝,冥顽不化的各色什物,放这里面无须半盏茶时,皆灰飞烟灭。
天禄本不信这些妖言,但他望着乃弟那张惊为天人却冷若冰霜的脸,甚至他嗅到血腥后那掩饰不住的食人欲望。他选择了缄默,选择了跟在自己这个难以捉摸的弟弟辟邪身后亦步亦趋。辟邪,与他不同,自小如此,从不曾改变。
他们的父亲,不是叱咤风云江海里的龙王。滇池,弹丸之地罢了,三界里任事均要排资论辈,平素玉帝大赐筵宴百余席,令尊都望尘莫及,即便是因公事要上天庭,牌子递上去了,也无缘面圣。玉帝身边的奴那是顶势利的,瞧着滇池龙王不名一文,故意奇道:“黑水祠的香火难道不旺么?奴才怎么瞧着龙王面有菜色,这一年万石的俸禄不会太少么?”
龙王听他口气揶揄,刚想反唇相讥,那小奴却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了黄缎面的折子,并往殿外搡他,一面道:“你以为玉帝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么?你也不抬眼瞧瞧这是什么地儿?这是凌霄殿,不是施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