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羽很讲道理,只是就算他把道理讲过一遍,我仍然觉得心里不舒畅。
一回山上,陆清羽就要和我去见陆霞,我推个理由遁了。我做了什么梦,自然是没可能被第二个人知道。可是我恁薄一张脸皮,绝不可能同时在这两人面前撑住,何苦害自己。
隔了一日,我一大早揣着路上买的吃食玩意,跑去见陆霞。
山间下着小雨。我到重元殿,门口的小师侄元止告诉我师公在殿后花园里画画。
我撑伞行去,细雨霏霏,青山苍翠。陆霞正半靠在木亭的躺椅里瞧着一副画儿,银衣素袍,银发未束冠,只随意拿带挽起绑住又顺着椅背垂至地下,那模样任谁看见都要感叹仙姿绰约。
我想起梦里陆霞的样子,心里一痛。
他转过身来,像是才看见我,手里的笔向上抬了抬:“你来有何事?”
“呃,我……”一手还举着伞,我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掏东西。“这个,我路上买的点心和……一些小玩意儿,特意拿来给你……不,给师父你……”
陆霞笑了一笑。“拿去给元止收着就行了。我知道了,多谢你一份心。”
我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仿佛冰天雪地。要换了以前,他一定早拉我上亭子里看他画画或硬强着我跟他聊天,不管我是不是碍着徒弟的身份总是有些局促。我不知道是陆清羽跟他说了,还是他自己觉察了什么,总之我们之间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我认识他几十年到今日,果真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你还在这里,有什么事?”也许是我呆站得太久,陆霞又和声问道。
我挤出一个笑容。“没甚么,那,我先走了。”走了两步又转回头:“那个,陆清羽和我……”
“清羽已经向我说了。这没甚么,不过我也做不了主,等师尊下界来,你们自己再去跟他回报罢。”
“还有,清羽跟你说了没有?你的早晚课,从此移到星璇宫去做便可。我这里弟子多了便有些分心难顾,清羽年纪已快及冠,做你师父是丝毫没问题的。”
陆霞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显得生气,一点也没显得不耐烦。我低头看自己脚下,细雨丝丝,草青土润。
他并没说就不要我做弟子了,我竟连回嘴都找不到地方。
我向前一步,“师父。”我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师父,徒弟知道自己做错;也知道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如跟以前一样。但我只希望师父明白,我对师父的尊敬与爱戴,不管发生什么,也都如以往一样,丝毫不会改变。”
陆霞平静如水的眼光蓦地一乱,他紧紧盯着我,我周身的雨丝都似乎凝结起来。过了短暂片刻,我觉得身上一松,陆霞笑了。“你是在说那个。亏我还以为……”
他迈出木亭,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还以为,你是在说这个……”
猝不及防地,他已来到我面前,一把提起我的领口,用力吻上去。
唇舌交缠我已不是第一次体验,可这次的滋味与第一次完全不一样。我想挣脱,又怕他生气而一动不敢动。眼前的陆霞是我的师父,而且,这不是做梦。因为是做梦所以可以不去考虑很多东西,而现实里的我,没法选择。
陆霞完成这个动作后,一把将我推出去。我跌坐到地上时被什么东西硌着了,那好像是我袖子里滚出来的玩意,但我没空去想那些。充斥在我脑中的只有一件事。原来那不是梦……那不是梦,在那个地方,我是真的对他说过那些话,我们也曾经相吻。那些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而不是只在我心里。我再没法当做没存在过,这十几年小心经营,一子输满盘错,我永远无法悔。
我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去。伞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捡。雨了解人心似的瓢泼下大,青山也好像在嘲笑我。
我爬上云瞰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我登不上这天,只好在这里问老天,为何总给我设一盘盘的局,为何不管我如何努力都还是陷下去。我修了一世又一世,一年又一年,每当有点起色,就总给我飞来横祸。就算不让我登天,何必连最后一个朋友都不留给我?有些话不说,比说了更好,因为我根本没得选择。
雨瓢泼地淋到我脸上,身上。这一世世,我只是总记得我一定要登天,我一定要成仙,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从没想要放弃过。可是我现在,竟真的有些累了。
突然间雨打在脸上的触感停止了,一瞬间风消云住。我看着那天,难道那天听到我说我想的了么?一道刺目的光透过天顶放晴的云,云像被蒸腾似的翻滚着。
我身后来了人,回头望去,陆霞穿戴着掌门的袍冠和几位师叔踏云出现在峰顶。我虽然不想在此刻面对他,但这峰顶任我想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正在愣神之间,我的目光又被天顶透下的炫目的霞光吸引。
那是一个上仙,他站立在彩云之端缓缓降临。他身着的云色仙袍发出轻柔光辉,衣角飘扬,雍容华贵。虽然是如月亮一般清冷的调子,但他的出现完全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我无意识地随着身后人的举动伏地行礼。他降落实地,我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直穿过我,落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
“免礼。”我听到清澈柔和如新月般的声音。
那位上仙向这边行来。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的心上。
第 19 章
那位上仙款款行来,我呆若木鸡般怔怔凝望他,如遭雷殛。身后悉悉索索有衣袍的声音,那位上仙向我身后步去。我呆呆随着他的步伐转过头,身后的那几位仙人依次站起,他朝向中间为首的陆霞,出口的声音似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悠悠传入我耳中:“我早已说过,不必特意来此处迎接。去翠微宫吧。”
翠微宫是这山中最尊贵的仙人,陆霞和陆清羽的师父,我的师公,扶持创立了青城派的廉贞星君在人间的别宫。廉贞星君在天庭也有公务繁忙,并不常来人间,就是偶尔来去,我也从未得见。我在人间,只听说廉贞星君是天庭的武将,从来没想过他的相貌竟然是这样清雅秀丽,更没想过,他的长相,竟然和陆清羽如此相似。虽说一个是天庭尊贵的上仙,一个不过还是未及冠的修道少年,放在一起绝不会被认错,但那脸孔就算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相象。
廉贞星君与陆霞站在一起,他的耀目光华刺得我睁不开双目,但又移不开眼。那只不过七八个弹指之间,我呆呆跪在地下,却好像已过四五百年。封印在最深处的记忆像脱缰的巨兽般汹涌着呼啸而出,甚嚣尘上。那些纠缠我数世的梦靥负累在廉贞星君面前陡然明亮清晰,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他当然不认得我,若是认得,此刻的我已不可能会安然跪在距他咫尺远的地方。因为他是天庭的先锋将军,站在天庭人间千军万马最前列的高傲的丹元廉贞星君,而我是有史以来最被天庭以及人间憎厌的魔王,也曾在战场上与廉贞星君面对面相对,我就是曾统率魔族入侵人界,一路将战火烧到天门边境的第十九世魔王,梵替。
我不是秦又,也不是沈进。那日青龙说起那个人人惧怕讨厌的大魔王的时候还在咋舌的我,突然之间发现那个魔王的命运竟然重合到了自己身上。青龙说我是最强大的魔王,我想他说的有道理,因为哪怕稍微次一点儿,都没本事给自己下了里里外外这么多重封印跑到人间,封到不只是凡人神仙,就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的地步。当然了,要想骗过阎王地府一干老儿,还有修仙路上不可避免的各色神仙,我不封得保险点儿怎么行。我扔下那些脑子跟人间猪猡差不多大小跟着我衷心耿耿的魔界士兵,和那些脑子比猪猡稍微大一点儿不过一遇到打仗就后退遇到开会就事儿多的白痴贵族,扔下好好的仗不打,没把天庭一把火烧了,而是把自己魂魄打散再打上七八十道封印附到一条游魂上蒙混到人间投胎,一胎不行投两胎,两胎不行来第三胎……我做了这么多蠢事,只是为了假冒仙人,混进天庭,能再见到他。
这么大的魔王就蹲在这几位仙人眼皮子底下,他们却好像压根没看见似的,纷纷踏云或者驾剑而去。我的伪装,作的实在太好了,我当初做的这件事,也真够死心塌地。我总算明白自己这些年头心里放不下的一直是什么,我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成仙。若我还是魔王,他见到我唯有将我打死一途,而如果我假装凡人,也永没机会到他身边。只是没想到这一世判官大笔一批,竟给我批到这么深的缘分,现在我是他嫡亲的徒孙,我这一世,一定有办法跟他说上话了。
我爬起来,此时天上的深云又聚拢,他遗留在云天和青峰交界处的最后一丝光华与仙气也消散。雨又开始飘下,我沿着小径向下去,青草石阶湿润如许。
一个少年在我面前驾剑降下,向我奔来。
“秦又,下着雨,你一大早跑到峰顶来做什么?”
我望着少年那张因为有些喘气而微微发红的脸,那张脸和他的脸如此相似,虽然同样有些傲然的意味,但更多亲切和平,不似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侵犯。我早该想到的,我也曾在记忆中搜寻过无数次,只是记忆藏得太深,怎么也找不出来而已。我想起以前和陆霞还能谈天胡扯曾开玩笑:“小师叔年纪这么小,又跟你姓,你说,他是不是你在凡间偷偷生的儿子。”陆霞轻敲着桌子发笑。“清羽是师父抱回来的,就算是谁的儿子,也该是师父偷生的,跟我可没关系——嘘。”
我了解廉贞星君,我了解他,他从以前起就是这样,豁出去不惜一切也要守护正道,除此之外心无旁骛。陆清羽也是同样的个性,而且他们身上的气息也相似,就好像陆清羽是他特意按着自己的模样造出来放在人间的一样。所以我才会差一点将陆清羽当成他,不过也仅仅是差一点而已。再相似,我也知道他并不是他,那随着七八十层封印,深深埋藏在骨髓灵魂里的记忆,又怎么会被这一点借口动摇。只是不管我找什么样的借口,做出的事,都已不能悔了。
陆清羽奇怪地看着我,伸手来拉我的手。“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刚刚遇到掌门师兄,他说你在这云瞰峰。师父下凡来了,你见了吗?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我呵呵傻笑,“我没事。”边被他一把拽上剑身。
他紧紧将我收在身后,少年温暖的身躯在我怀中的触感分外鲜明。胸中有千言万语想要涌出,却一齐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口。
第 20 章
翠微宫槛外,三三两两有些弟子翘首望着里头,似乎盼着能吸一两丝祖师爷的仙气。我跟着陆清羽,大摇大摆地直接走进去。
廉贞星君与陆霞等在内殿议事,陆清羽把我领到尾间的小室等候,他因为年纪还小得很,所以不大需要参与这类出谋划策的事。我认为这是极其正确的决定,且不说他本来要做的事对他的年纪来说就重大且辛苦,就说屋内一堆至少也是几百到几千岁的神仙们,陆清羽插进去,就好像一根嫩夭夭的小水葱插在了水仙花田里,也插不上话。一想到屋内那颗我摸爬滚打追了数百年的水仙花,我的小心肝又似擂鼓似的咚咚跳了起来。
也许是我的脸色古怪得太明显,陆清羽关切地问道:“你有事么?莫非是就要见到师公,紧张不安?”
我支支吾吾:“唔……是,是有些紧张。你这位师尊,听说脾气似乎不大好,我,我有些担心。”廉贞星君严酷如霜的个性,我几百年前就领教过,现在还有些后怕。
陆清羽听到我的话,放松地笑了。“师父虽然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最讲道理,只要没做错什么,你便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说辞,到时只要把一切都推到元昭身上就行了,没我们半点事。反正他是皇帝,师父不会拿他怎样。”
我呆滞地看着陆清羽头顶冒出的两个小尖角,他果然是跟本魔王一起呆太久了吗?但我自认好好研究过做人的中庸之道,从未做过出格的坏事,陆清羽的这坏心眼可不能是从我这学的啊。忍不住为元昭哀嚎一下,但也是活该他罪有应得。不过,我也有罪。就算本魔王意志坚定,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至少也在心中想了一想。想了一想,这就是严重的罪孽。当年我的算盘打得极好,见到廉贞星君时如果他看破我的伪装,就算他再怎么嫌弃我,要是知道了我几百年来忍辱负重千辛万苦一心一意的过程,那硬如铁石的心也说不定会软上一软,我就能乘隙而入,就能大有可为。
可是这个美好的前景,现在已经幻灭了。
一切都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虽然总算见到了,但见到了要怎么做,我还丝毫不晓得。
长长的内廊尽头,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位仙风道骨的真人飘然而出。我忐忑不安地,尾随陆清羽行入内殿。
陆霞和廉贞星君正端坐在首位。陆清羽施礼,我赶紧跟着有样学样。陆霞是我这辈子见到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但廉贞星君毕竟是上仙,仙气又比只是散仙的陆霞高了一层,自然全室的光辉都集中在他身上,我目不转瞬地借机盯着他看。
听到陆霞说:“玉衡,这就是我提到过的,新收的弟子秦又。他与清羽去东海办事,路上与元昭应相遇,出了点差错,不过也许本就是一劫。这事纠缠甚广,要怎么处置,你说罢。”
我才知道廉贞星君真名叫做玉衡。我只知道第一次见他时他化身的凡人名叫姬少宫,这名字在我心中放了数百年,我也只在梦里才敢对他直呼其名。却没想到陆霞私底下跟他早有了一腿,我心里有些酸酸痒痒,不是个滋味。
我紧紧盯着当年的姬少宫,如今的丹元廉贞星君,我的师公,不放过他每一丝表情。他却还是没什么表情,目光朝我这边稍微掠了一掠,就看向陆清羽。
陆清羽向前一步,站得离廉贞星君更近,坚定又恳切地道:“师尊,这都是元昭应惹的事,跟秦又没什么关系。师尊若要算账,就该找我和元昭应算账,秦又只是个凡人,胆小又没什么能耐,只是心地善良,师尊请别责罚他。”
我出了一身冷汗。小水葱在那颗水仙面前卖力地为我护短。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坐在一旁的陆霞,他还是那个样子,嘴角似带着笑意又似没有,让人捉摸不透。我不由得想,小葱一根,水仙一颗,其实若要是大蒜开花,也是很美很清香的。
这个念头倏忽地一闪而过,我不知是恍神还是怎地,竟好像感受到陆霞陡然“刷”地一下向我这边盯来一眼,赶紧再仔细一看,他却还是老样子,神色如常。做贼心虚真是吓死人也。
听完陆清羽的陈诉,廉贞星君微微点一点头,然后开口:“这件事既然错不在这个凡人,本仙君也不会重责于他。但他在此地就会搅乱清羽你的道心,因此不能再留在山中。给他一些凡人所需的金帛钱财之物,让他下山吧。”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当年我初见他时那样好听,令我如闻仙乐,神思又飘远。
等等,他说了什么?赶我下山??
我力气好像立即被抽空了,只感觉到自己双膝一软,磕头求师尊开恩。耳边传来陆清羽为我求情的声音:“师尊,就算清羽不能再修天道,还可再修地元,人元之道,所费不过多几年工夫。但进山修道是秦又一辈子的夙愿。您赶他下山,对您只是轻轻一言,而他却只是个凡人,这就算是又折了他的一生,请师尊收回成命。”
片刻前我只要想着我居然正和几百年来肖想的人共处一室,就快乐得快要疯癫,此刻却像从云海绝顶被扔下。我折腾了这几十辈子,好容易才爬到这一步,怎能就这样再被一脚踢下去。
不管陆清羽再如何激动,不管我怎样将头壳都要磕肿,廉贞星君却没有要再开口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