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绿衣服的男子可能看我态度颇为谦卑,犹豫了一下,回头向他后方那个年轻男子以眼神询问。
他看向的那年轻男子应是他们中地位最高的,他傲慢地瞟了我一眼,又傲慢地把眼光收回去,一个字也没说。
那墨绿衣服的男子带些歉意向我道:“这位小兄弟,不好意思,还是请你们挪个地方……”
我龇着牙道:“若是我们执意不搬又如何呢?”
我平生最讨厌这种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想我上辈子有钱得如此嚣张,也从来都是待人以礼。我是想着,这几人就算是皇室贵胄,也少不得要卖陆清羽几分面子,本朝国师之职一直是我四师叔,五师叔到六师叔轮值,说不好明年就是陆清羽。又或者我把陆霞的名头抬出来,看他们如何应对。
突然,那本来没把我看在眼里的年轻人出声道:“你戴的这剑是什么剑?这剑不是新月吗?”
我一惊,这名字陆霞告诉我一次,我自己几乎都忘了,这人怎么能叫出来。
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嘴里低声道:“不像是仿的……”
我充满疑惑地与那人对视。他比那其他二人都年轻,眼光却很锐利。那人一把提起自己的剑,半举到我面前到:“认识这剑吗?这是软风。”
什么硬风软风……我剑术普普通通,知道的剑,也只有新月这一把而已。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把“软风”,做工看起来跟新月有些相似。
我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他已收回手里的剑,变了个脸向我微微笑道:“阁下一定是同门,我离开山门已久,很久未遇见过同门,不胜怀念。今日一见……我们找个空旷的场地,切磋切磋如何?”
一听这话,他旁边二人立刻变了颜色,赶紧扯住他的袖子。
“喂,我是说要比武,但又没有说是现在……”他一边挣着甩开那两人,笼起袖子,微笑向我道:“你师承哪一位师兄?能得到新月,你肯定也是新辈中杰出的弟子了。跟我切磋切磋,一定有助于你剑法的提高……”
我一大滴汗淌下,道:“我师傅是陆霞。”
那人面有狐疑:“不可能。师尊这些年都不收弟子,你顶多是我师兄收的弟子,怎可能是我师弟?”
这人竟然自称是我师兄?他的年纪,好像也同样很可疑嘛。
我挑了挑眉毛,只说:“我小师叔就在楼上,你若不信,可以去向他求证。”
“小师叔?”那人蓦地瞪大双眼,“你是说小羽?他也在此地?”
不,不是吧,小羽??我浑身狠狠地打了个抖。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
那年轻男子此刻正蹲在陆清羽床边,他悄悄伸出手去,似乎对陆清羽脸上的红疹有些好奇,我适时大喊一声:“住手!”
陆清羽睁开眼,那男子责怪地看着我:“喊那么大声干什么?他都被你弄醒了。”
陆清羽还有些朦胧地看了那人一眼,嘴里嘟哝了声:“哦,原来是你。”复又把眼睛闭上。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盯住那男子看:“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竟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那男子开心地一把拉起陆清羽藏在被子里的手,道:“我正路过此地办事,谁知道……”
“慢着!”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我。
“那个,他身上疹毒未消,你先不能碰他,不然你自己被过上毒事小,若是碰破个皮还是怎么的,让他的毒疹进一步恶化就坏了。”
那男子默默无言地将陆清羽放开。
似乎有些冷场。
我打着哈哈道:“哈哈,两位先慢慢聊,我出去打个水就来。”
我出去又进来,打了四五回的水。
那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竖起耳尖子听着。
我以前从不知道陆清羽在青城派竟还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朋友。
那些叫他师叔公的弟子跟他相处及其别扭,另些叫他师叔的弟子年纪至少也能当他爷爷。平时我未见他跟谁特别好过,不过他很照应我,我觉得他除了跟个闷罐子似的不好说话之外,为人还是挺不错的。
没想到这个人跟他有这么多话说。虽然多半是那人在说,陆清羽只应几句。
说起来他们似乎是四,五年没见了。那时候这两个都是小鬼吧,不知有什么好聊的?
那人说起话来又长又罗嗦。
他知不知道陆清羽这几天生着病没力气,也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第 13 章
我拿了盒在热水里温着的冰糖莲子,轻敲了两下门框,然后大步坦然地走进去。
那两人皆看向我,我端着樱桃,在床沿坐下,谄媚地道:“师叔,你这两天除了几口清粥都没怎么吃东西,这冰糖莲子我看你以前吃过,应该不坏事,你稍微尝尝。”
陆清羽说:“好。”然后扶着伸手来拿,我赶紧将盒子放在凳上,一手拿小勺取了,另一手展着袖子托在下方送上前去。
旁边那人瞅瞅莲子,皱着鼻子隔远闻了闻,很嫌弃地道:“这乡野之物,谁知干不干净……”
我淡淡一笑,奉给陆清羽吃温了的莲子,心里想着:莫非您一路都是喝京城刮过来的西北风?那人又瞅了瞅,拈起颗莲子放进自己口里,片刻又恬不知耻地拈起另一颗。然后满足地正襟危坐,眯起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道:“不错。挺新鲜的。”
又恬不知耻地弯腰凑到陆清羽耳边道:“师叔,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月华山顶天池玩,我被那该死的莲花精拉进水底,多亏师叔把我捞上来。”
陆清羽瞟他一眼,道:“我怎么记得是你多事?”
那人摸摸鼻子,岔开话题笑着道:“几年没见,小羽~你都长这么大了,跟师公越长越像,我一开始还差点以为他老人家来了!”
陆清羽本吃着莲子,听这话,顿了一顿,淡淡道:“是么。你那死皮赖脸的模样可一点没变,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清羽他竟,竟然,在损人?我没听错吧?那一向死板认真的陆清羽,居然还会损人?我以前一向认为他的某些感情若不是没造出来,便是退化了,看来,我错大矣……
那被损了一句人丝毫不觉愧赧,居然挑起一双眼角,笑得更得意,仿佛陆清羽真的在夸他。
这个人脸皮的厚度,堪比陆霞,真不愧是他的弟子,我的师兄。
到厨房放下盘子,看看窗外,天淡云清。
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有个什么搁在心底,想不起,放不下,闹腾得难受。
夕阳染云,天色渐晚,那半路冒出的师兄的手下请他去用晚饭,他于是问我是否要去同吃。
我微微笑道:“不必了,师弟还要在此伺候着师叔。”
待那几人一走,我立即向陆清羽抱怨道:“这位师兄不知是个什么来头?花里胡哨的,一副公子哥儿做派,不像我们青城派的弟子。刚才竟然在楼下让老板把所有客都赶走给他清场,若不是碰巧你跟他认识,此刻我们只怕也要被他们赶着灰溜溜卷铺盖走人。”
陆清羽挑了挑眉头,道:“真如此么。”但又道:“这也是无法,他就是当今天子,这般微服简行,安全上是要特别在意一点。不过如此一番聒噪,也并没好处。”
天,子??那笑起来一脸奸邪的花花公子竟然是当今皇帝?
我今天不知第几次被雷劈中。
本朝极其尊道,尤其倚重青城派,这倒是人尽皆知。不过普通人一概不知当今皇帝竟也做过青城派的弟子。
陆清羽告知我,先帝在时,诸皇子为争储斗得狼烟四起,现今的皇帝当时是年龄最小的九皇子,体弱又不受宠,他外公又在中途战死沙场,没人看好他当皇帝。他母妃为保他活命,千方百计送他进青城派出家,求得陆霞庇佑,只希望他能平安康乐做个小道士。没想到过了几年,先帝薨,几个大皇子也死的差不多一个不剩,只活下来的那个还变了傻子。这时臣子想起还有个在青城派出家的九皇子,于是就迎他还俗进宫做了皇上。
我想起判官那时问我愿不愿意托生帝王家,我却宁可贫穷困苦都只要修道。有人本来做着道士,风云一变却成皇帝。呵呵,却也有趣。
皇帝师兄名讳元昭应,跟在他身边两人,那墨绿衣衫的叫做青韶,另一个蓝衫看起来颇文弱的男子,叫做棠之华。皇帝来东海之滨,居然也为的是调查海底界石之事。
我们五人正站在海中一块突起的珊瑚礁之上望向海底,陆清羽迎风而立,风飘飘而吹衣,我站在他身后,觉得这不大的珊瑚礁站上五人,有几分挤。
陆清羽目光越过我,回头向元昭应等人道:“你们在此地等候片刻,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我还是要下去仔细查看一趟。”
元昭应一拍他那在大风中还坚持不懈摇啊摇地洒金大折扇,上前一步越过我,站在陆清羽跟前道:“师叔且慢,这事情我去办就好。”
陆清羽睨他一眼,淡淡道:“你去?你去到最后哪一次还不是变成我也得去。”
元昭应面无愧色地摇一摇扇柄,道:“哪里会那样。我现在日日处理国事,井井有条,何等稳重,早已不同往日。何况师叔病还没好透彻,我怎能看着你去冒险。”
陆清羽道:“你身为皇帝,这事更不能冒险。你就乖乖在岸上等着,不须废话……”
元昭应却按住陆清羽臂膀道:“不碍事,你只管看着就好。”
回头向跟着他的那二人,将折扇揣入腰间,敛起眉峰,语声突然变得严肃:“青韶,我们去吧。”
那墨绿衣衫的男子恭敬地单膝跪下,口中说:“遵命,陛下。”
下一刻,我面前凭空起了一道劲风,我不得不微眯上双眼,一手展起袖子遮着溅向脸上的雾花。
青韶竟腾空而起,在一片风急雾蒙之中,化作一条青色神龙,在空中翱翔几圈之后,翩翩停在元昭应面前。
风敛雾收,元昭应向陆清羽道:“师叔,东海之事就是青韶向我提起,你身体又有恙,此事交给我们两个去查看便可。”
说罢,跃上龙首,青龙复又腾空而起,跃向半空,姿态相当曼妙地绕了一圈,在半空停住。元昭应潇洒地从上自下望着陆清羽,朗声道:“师叔,我去了!”
陆清羽略略点头,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奇怪青韶的真身竟是条神龙。
元昭应又是微微一笑,然后驾驭青龙,豪情万丈地俯身冲下。深黑的海水为神龙向两边分辟,让开一条通路。
须臾海水重又关闭,他们没入海底,只留下层层水汽与一片水花,打得人眼皮生痛。
我望着重重雾花,阳光透下,变成一层层华丽无匹的金光霓彩。再看看陆清羽,他正凝神盯着海面。
于是稍稍感到,有些惆怅。
第 14 章
他们入海,一时半会也不得回来,我看陆清羽专注不愿分心,有些寂寞,就凑过去跟那棠之华有一句没一句搭讪。
“棠大人,皇上是怎么地也知道这东海界石似有不妥的?”
那棠之华状似对我十分不感兴趣,又不好不理我,只好笼着袖子答道:“在下只是小小一名中书侍郎,大人二字可愧不敢当。至于东海之事,是青韶大人觉察到此处有大异常,因此要前来调查,皇帝便也死活要跟着。”
“唔,原来如此。”我十分肯定状地点点头。神龙这种东西,我虽然是不大熟悉,不过既然是神龙,对辖内的山川河流之异动一定十分敏感。
无所事事,我又向那海面望去。盯了片刻,不知是太阳晃得厉害,还是我眼花,我隐隐觉得脚下有些摇动。我揉揉额头,还在摇。
我上前一步,戳戳陆清羽后背:“喂,师叔,你觉不觉得……”
话还未说完,眼前海水像被什么推挤似的,开始不安定地左右摇晃,中间隆起一丈多高的黑浪。
陆清羽却纹丝不动:“你带着那位棠大人,回岸上去。”
我有些迟疑,脚下晃得更厉害,再看那位棠大人,早已面如死灰,一副欲呕状,只是撑着不肯喊我们罢了。
于是我架起棠之华,嘴里说:“得罪了。”便向岸上跃过去,虽然这珊瑚礁离岸有一二哩左右,但以我的轻功,横竖还不是问题。
我抱着那已如半个死人般的棠之华正踩着脚下涌起的层层白浪,奋力向岸边冲着,突然觉得眼前掠过一片巨大黑影,一阵阴风袭入颈后,叫我打了个寒噤。我忍不住回头望,只见陆清羽的背影伶仃地立在海面中央,他的左右是滔天黑浪,他的前面——是一头巨大无比,高耸入云,遮掉大半个天的,怪兽。
那怪兽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大,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巨大。不要说站在它正下方的陆清羽,我怀疑它只要直挺挺扑下来,就能把我和棠之华深深击沉到海底。
棠之华从我怀里伸出头来,勉强往后眺望了一眼,眼皮一翻,又厥过去了。
我脚下未住,眼睛也未住,不停往后看。陆清羽和那妖兽对峙着,衣袂飘飘。
我望的太专注,竟忘了注意自己这边动静,等觉得似有不对,已经酿成大错。
等我觉察不好看向脚下,海水已经从翻着小浪变成卷起一个上流的气旋。我还未来得及一闪念,便被一股强力狠狠击中,抛向半空——啊……
我脑中霎那间完全空白,片刻后才发出一声痛彻心肺,惨绝人寰的哀叫——顶,顶你个毛球啊!!!
我痛得浑身抽筋,拔起剑来也慢了小半拍,等我在半空中拔出剑,猛然发现——坏了,棠大人呢?被我搞丢了!
我一阵冷汗,四处瞅看棠之华被我落在了哪里。若是害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棠大人让妖兽吞了,我可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一阵清风掠过耳后,我身子一轻,拦腰被人抱起重又带上半空,那头不知好歹向我冲过来的妖兽扑了个空,又怒气冲冲地向上扑来。
那妖兽体型虽稍小,但长相狰狞可怕,我正呆呆与它暴怒的铜铃双眼对视,只听到“琤”地一声剑弦响过,它已经断为两截,爆出一蓬血花,重又掉进海中。
我回头,看到陆清羽一张隔得很近的脸,不由面皮发红:“那个,都怪我学艺不精……”
他盯着我道:“我知道你不行,却没想到如此不济,连小昭那个半吊子都不如。”
小昭……我内心郁结更甚,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那个棠大人,棠大人被我搞丢了。”
他答:“没事。”说罢向海面看去。
深黑的海水已经大半被鲜血染红,还在不住翻涌,想必就是刚才那头可怜的巨兽,多半已在我在半空抽筋的那转瞬间就被某人料理了。
想到这里,不由又抽了丝凉气——还是痛啊。
海水翻涌更为激烈,我紧张地一手挂住陆清羽,一手握剑,随时准备应付状况。可陆清羽并无半分紧张之感,我正奇怪,只见波汹浪卷,伴着一条青龙从浪中升起,其上还驼着两个人。
我们上岸去,棠之华还昏迷着,脸色发青,发白,十分可怜。元昭应跟被雨浇了一通似的,浑身水淋淋的,但湿得也不很透。陆清羽因为有剑气罩着,半丝水花也没溅到,就算有,也片刻就蒸干了。
元昭应着急地又是掐棠之华的人中,又是拍他的肚子,想让他醒来,看来这皇帝对臣子还颇为有情有义,不过就算这样,我对他也没几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