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之华总算呕出几口水,连带一只小螃蟹,悠悠醒转,一眼看到皇帝,哀怨凝视之。
元昭应长吁一口气,拍拍中书侍郎的脸颊算是安慰道:“跟你说不要跟我们出来,你偏要跟,看,搞到现在这样。”
我又打了个寒噤。
陆清羽看我一抖,问道:“你刚刚被撞伤的怎么样了?”
我被他一问,觉得某处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近前半步,小声问道:“可是那里?”
我面红耳赤道:“嗯……唔……”
他同情地道:“那确实十分悲惨。如果痛得十分厉害,还是要延医请治,以免误事。”
我赶紧大声道:“绝对不会误事!”因为太过大声,另外几人向我看来。
我也觉得有几分突兀,小声讪讪道:“就只是那一点小痛,完全……没什么影响。”
陆清羽仔细看着我的脸色,郑重地道:“那就好。”
东海之海底的界石,如陆清羽和青韶所预料的一般,早已出现裂缝。因为结界受到损坏,所以有妖魔出现,并经由海路和水路,在大陆的各地出现。这些过界的妖魔数量并不庞大,因此人界还没遭受严重的损失,但造成这些裂缝的原因是什么?魔界是否在酝酿又一次大战?皇帝对这些事情,非常在意。
青龙在海底对结界石的裂缝进行了修补,可以稳固结界一段时间,但下一步的举措,还需要和国师以及陆霞商讨。
我悄悄问陆清羽:“那青龙,厉害吗?”
陆清羽点头道:“嗯,他是五色神龙之一,不同于一般蛟龙,妖兽,十分厉害。”
我又问道:“那跟你比,哪个厉害?”
这回,陆清羽半晌没说话。
我正胡思乱想,该不会是青龙比他还厉害许多,所以他不肯说?
沉默半天,他又看了一眼垂手立在元昭应身侧的青韶,突然开口道:
“秦又。”
我觉得这声儿,特别严肃,跟以往都不一样,赶紧竖起耳朵。
“秦又,虽然你功夫不济,所以我时常帮你,时常照顾你,可是,我是你师叔,并不是什么召唤兽,你……比错了。”
我大惊失色,欲哭无泪:“师叔,我岂敢啊……师叔,我问错话了还不行么……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要原谅我啊……”
陆清羽盯着看我涕泪横流,突然微微笑道:“我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这样。青韶大人很厉害,说不定比掌门师兄都要厉害,当然也比我厉害。”
我鼻涕眼泪顿时收势——玩,笑?开,玩,笑?
小师叔!你开玩笑,不是会吓死人,就是会冷死人的,下次还是不要了……
第 15 章
我讪讪笑道:“师叔,您可,您可真会开玩笑。”
元昭应一脚踏进来,笑得跟朵桃花似的:“是谁真会开玩笑?”
瞅瞅我,回头,又一把勾住陆清羽的脖子,亲热地道:“小羽,多年不见,你竟长得连玩笑也会开了,真不枉我当年上冰山,下油锅,受了你许多欺负……”
我偷偷斜眼看过去,青韶大人半带笑意往这边看着,那棠之华却眼里带着刀子。
陆清羽神情端整,只当挂在他身上动手动脚的元昭应完全不存在,像是习惯得很。
青城派那些弟子都怕接近陆清羽,却不知道只要熟了,他原来这样任人搓圆捏扁。
青韶凉凉飘进话道:“陛下,您这话不大实吧。您小时候就如现在一般的英明神武,臣下没有见到,也听过传言。向来只有您欺负人,哪有别人欺负到您头上的份。”
元昭应仍揽着陆清羽,望向青韶,双目发亮:“哪里,师叔小时候讨厌人味儿,揍起人来可是毫不留情,要不是我百折不回,屈而不挠,哪能像今天这样跟他接近。”
陆清羽扫他一眼,拿胳膊肘子拐开他,也没动怒,也没说甚么。
我在一边看着,心里凉凉地。
皇帝陛下决定,从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的时间中,匀出一点来,陪同我们一行人去青城山与掌门商议处置办法。
棠之华是个直言敢谏的臣子,对元昭应这明显公私不分的决定十分不满意。他一遍遍勉力谏道:“陛下,此事交予青韶大人去办就好,陛下私服出巡,臣本来就不赞成,这些日已经搁下许多国事。去青城山这事,陛下本来是有也可无也可,又何必多添一个人头,青韶大人为护卫之事也多许多麻烦。”
元昭应修养颇好,并不动怒,只是抱臂斜斜看着棠之华道:“哦。那棠爱卿硬跟着来,岂不是多了两个人头?”
棠之华一口气梗在半途,复又挺胸道:“青韶大人一向纵容陛下脾气。若臣下不跟着,谁知道陛下在外又有什么任性之举,就好比现在,不分轻重,一意孤行……”
元昭应呵呵掐掉他的话头,甩袖向前走去:“朕这个皇帝做得没这么可怜,朕要去哪里便是哪里,何况是故地故人。棠爱卿你就念吧~你要是不想去,朕现在就命人单独送爱卿你回去又如何。”
我们一行五人,便向青城山方向前去。青韶大人若现出原身飞行,恐会被视为异相扰乱民心,于是他们只得乘坐马车,便拖着陆清羽和我也只能乘坐马车。
这皇帝师兄,只当作界石被青龙补好,这事就算了结,拖着陆清羽一路游逛,一丝居安思危之心都没有。我挺想催促陆清羽让他节制节制皇帝,但想想他平时都是御剑赶路,连停下来看景致的空闲也没有,难得被皇帝拖着缠到没空想正事,难得这样走马观花,不忍心打断。
棠之华没管住皇帝,整日一脸怨气,若是以前,我最怕看到旁边人不好,也就去哄他了。可现在,我也没有心情理他。
皇帝甚有兴致,有时自己打马纵行,有时乘坐马车赶路,遇上繁华市州,便会停下住一两日,说是观察民情,实则吃喝玩乐。陆清羽被他拖着,心情其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偶尔还能吃几筷子蒸得既不腥也不油腻的鱼肉,我便没甚么可说的。
本朝不重赋税,不重兵伐,加上因为四海界石牢固,已数百年都没有妖魔大规模入侵,虽然几年前有长达近十年的夺储之乱,但局限在京城,对四海民众影响不算很大,人民生活也还康乐。元昭应看着他治下的锦绣河山,很有几分得意。
我们皆骑在马上,连棠之华的骑术也还不弱。青韶道:“河山虽好,民生也是好不容易才得这几百年将养生息。若是界石一旦被毁,蠢蠢欲动了四百多年的魔族如潮水涌入,锦绣河山也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元昭应有些不相信道:“真有那么严重?朕一向听说前次人魔之战,极其惨烈,但看那东海遇上的几个妖魔,连朕也能轻易解决,有何可怕?朕还想着若是时机成熟,朕反要扬鞭海外,将那魔族孽种逐个铲尽……”
青韶第一次打断元昭应的话严肃道:“陛下,您想得太天真了。”
他深吸一口气,勒起缰绳,望向远方:“若是陛下曾经历过那一战,不管今日重看这河山,是如何喜悦,也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
他回过头,看着元昭应:“不,我说错了。若是陛下也曾参加过那战,根本就不会活下来。参加过那一战的凡人,不管是人间怎样万人之一的英雄豪杰,全都死了,就连仙界,也是损失惨重。”
他叹出一口气,像是不愿回忆一般,隔了良久方才道:“当时的魔王,是我活了两千年所见到的最嗜血,最可怕,也最强大的魔族。在他面前人间的所有地仙与战将统统像蝼蚁被捏死一般顷刻倒下,我敌不过他,就连仙界派下的最强战神,也被他逐个杀死。本来魔界被仙界强大的力量制约,虽然屡屡进犯或骚扰人界,但从不像那次那般彻底,甚至把战火烧到天界,将大半的人界江山变成他们的殖民地……还好,那位独一无二的魔王只是昙花一现,不然今日的人界,究竟还是不是人界,都很难说。”
“不过,”青韶笑笑,又补道:“虽然当今陛下的实力,连那位魔王的千分之一都及不上,但刚才说那话的豪情万丈,倒是很有那位魔王的气势。”
我本来听得心情甚为沉重,听到后面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元昭应看了我一眼,转向青韶道:“朕决不相信自己是那么倒霉的皇帝,诸位上仙布下四海五洲结界,层层重重,魔界怎可能轻易入侵。就算倘有那一天,朕也会身先士卒,与妖魔一战,即使死在众人前面,也决不见我河山涂炭。”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是神情从容,大义凛然,很有几分身为人帝之气概。
我们一路走来,耗费不少时间,等到锦官城时,数十里花团锦簇,正是芙蓉花开时节。
我们又在城中最好酒楼住下。我们一人一间屋子,安顿之后我便打算上街遛个几圈。
这几日,陆清羽总和皇帝捆在一起,棠之华跟我没话好说,青韶么,总觉得……有点代沟。
于是我便常独个转悠。
我往屋角转过去,却正好看到一人站在墙底。
“棠大人,今日天气甚好,您也在这后花园闲逛?”
棠之华看到我,面上不知为何闪过一丝羞怒色,他回头看看,再没他人,竟像没看到我一般,转头走了。
我觉得奇怪的紧,他在这后头蹲着,有什么可看的?
这大白天的,又没有墙根可听。是了,说起听墙根……这儿正对着的,就是皇帝的屋子。
是了,我看这棠大人一路上看皇帝的眼神儿,就跟那被带出来微服出巡的妃子眼看着皇帝老公拈花惹草一般,确实很有几分不对劲。
哈,这皇帝真有什么龙阳之癖?
要断袖的话,棠大人跟皇帝断,倒是十分正好。
我有几分郁卒,转到街上,找了个小酒馆,喝了几盅。
我做自做秦又以来,因为家贫又为生机忙碌,哪有机会喝酒。
这倒有几分像上辈子做沈进的时候。
只是陆霞不在这里。若他在时,一定会说拿这芙蓉花泡茶喝,正好解秋燥。
我们喝几盅小酒,再在河上船舫听上几曲小戏。
不过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师父,我也不敢再如以往般烦他一时做这一时做那。
慢慢踱步出去,天边烟霞似火。
我胸中,突然觉得十分寂寞。
第 16 章
锦官城
饮酒看花,本来已落了下品,独自徘徊,更是有些凄凉。
花团艳丽,却无人同赏。
我在心中假设着陆霞若看到我这失意情形,当怎样刻薄我,一面又转了一圈,回了客店。
我郁郁推开房门,一抬头正看到陆清羽在里头等我。
我有些结巴道:“师,师叔,你怎么来了。”
陆清羽合上手里一本书,抬眼看我。
“这几日总见不到你,觉得有些奇怪,便来看看。”
我赶紧沏上一壶茶,傻笑道:“师叔这几天游玩得如何?”
陆清羽点点头:“只是还有些记挂东海的事。而且小昭实在太烦人,我简直……”
我顿时凛起精神,尖起耳朵,待他说下去。
他顿了一顿,却把话题岔向别处。“你看那满城芙蓉花都开了,今日在城墙上看去,织锦数十里,还挺不错。”
我不死心地追问道:“烦人?皇帝陛下有何烦人之处?”
陆清羽拧着墨眉,道:“这几日,他都跟我说了一百八十遍要让我及冠之后便挂剑进宫接任国师。我才不要,当国师不就是执掌礼仪,弄弄祭祀,最多不过为国求雨问天,时不时还得替那些皇亲贵胄求个子辟个邪。他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师叔心系天下苍生,怎能让小小一个皇……小小一个国师之位缚住了翅膀。”
陆清羽接着道:“我明说了不去,他却一直罗罗嗦嗦,刚才更是威逼利诱。本来我一直忍耐,刚刚终于忍不住一时火起,把他打了一顿扔了出去。”
我听至末尾一句,有些幸灾乐祸,半忍不住想笑。我一直小心做人,陆清羽对我很好,从不会对我生气。但看看陆清羽,表情却十分严肃。他皱着眉头认真望向我:“我现在想着,这样是不是有些做错。虽然我是他师叔,但他现在总算是个皇帝,也有几分脸面,刚才被我扔出去,被他属下看到那模样,有些不大好。”
我只得严肃地点点头:“这样,似乎确实稍微有一丁点儿不妥。不过,师叔你为尊长,教训后辈也并无什么不对,他只能认了。”
陆清羽却站起来,道:“我还是有些在意。不如这样,秦又,你替我去跟他说一声,刚才揍他一事,是师叔脾气太急,做错了。不过,国师一事,绝无半点可能,这点你不要忘记提。”
我只得代陆清羽去向皇帝赔礼。陆清羽做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有道理可讲,他十二万分地跟你讲道理。
皇帝正被棠大人在脸上敷着冰,一边呲牙咧嘴直哼哼。
我向他说了陆清羽的意思,他立即跳起来,冰块甩到一边:“小羽说原谅我了?”
我心里默默道:似乎没人这样说过罢,只是给您个面子而已,您还真能蹭鼻子上脸。但还是面带微笑。
接着他说:“那是最好不过,你去跟我向小羽说一声,就说我今晚设个酒肴特地向他赔罪。”
我哼哼着领命而去。
你们俩陪过来陪过去,我在这中间插着又是为何?
无限惆怅。
陆清羽问道:“你也一同去吧。这几日怎么连用饭你也不常在一起。
我连连摆手,面带微笑:“不用不用,我和皇帝没什么交情,师叔还是自去吧。”
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过师叔仔细着些,师叔以前没碰过酒,可别喝多。”
陆清羽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秋凉风清,我提着一壶小酒,跃上房顶。
瓦上几只蚂蚁,头顶几颗小星,这天还是一样黑,一样静。
不知那天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在人间修来修去,只修到许多烦恼,却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结束。
再喝几口下肚,脑子里就有几分朦胧。
我扶着酒壶,朦胧地看那间亮着灯的客房。棠之华站立在门边,站了一刻,又转身走了。
透过薄纸纱窗那两个人影,我朦胧地却看得分外清楚。
一个人不停给另一个人斟酒,另个人有些推拒,不过又用了些凉糕。
没使上耳力,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喝了半个时辰,其中一个人似乎有些醉了。
一个人放下酒壶,俯在另一人耳边说些什么。
另一人揉着额角推开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往旁边床上靠去。那一人挨近另一人,这回动作更放肆。
他们的背影我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知前面在做些什么。
那另一人本来看着像是喝得有些软了,被纠缠了半天,却不知为何,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我眼睁睁看着那动作放肆的一个人飞起来,撞垮桌子,撞飞椅子,撞穿门墙,直直地飞出十丈。
我一个激灵,提着酒壶,跃下屋檐,落在那被扔出来的人旁边。
他已经在地上挣起来,灰头土脸,还在喊着:“小羽,也不是我故意的,我……”
我从后领单手拎起他,转个方向,又“!”地一声远远扔出去。
我走向那门被撞得洞开的亮灯的客房,那人正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看着那方,双目好像要喷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