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还去城里吗?」我假装漫不经心。
他举杯的手停在半空,「去,有什么问题吗?」
果然如此,我沮丧的想,「那您几时走?」
「我不确定。」他露出沉思的模样,「但一定是在春末之前。」
以为就这样了,我闷闷不乐的埋头用餐,把盘子捣得叮当响,不料他忽然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道走。」
「真的?」我扬起头,兴奋得睁大眼睛。只要能跟在他左右,城里还是乡下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
「是的。」他点点头,「就算你不提,我也问起的,但你刚刚熟悉了这儿的生活,我不确定突然换个环境对你来说是否会产生……不利影响。」
我用摇头和一连串的不会让他确信这主意不坏,这事就这么定了,他看上去很愉悦,而我,毫不夸张的说,心都快飞起来了。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城里的理由和我所想的完全是两码事。
莱斯利和卡莱尔也同他一起留在沼地大屋,对于后者,他曾严厉的命令其回到自己的庄园去,毕竟两地相隔不过几里,但卡莱尔把他「我真的会把你扔出去」的威胁毫不放在眼里,依旧在他的地盘大摇大摆的进进出出。
向莱斯利和玛莎解释清楚那晚的事是一件困难的工程,虽然除了密室,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一种自私的心理让我谁也不想说。我试图含糊其辞的糊弄过去,结果悲惨的失败了,玛莎紧追不放,非得把真相从我身上抖落下来不可。我只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不过隐去了许多细节,她这才不再拿瞪卖国贼的目光看着我,并且每次关门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终于完成了给狄恩的信,足有洋洋洒洒八页纸,上面挤挤挨挨写满了蝇头小字,我把我的遭遇连同对布雷德福那难以启齿的隐秘感情都巨细无遗的告诉他了,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过了许久才跟他联系而生气。我迫不及待的想收到他的回信,了解他对这一切的看法,因为他总是能比较理智的看待问题,虽然有时过于悲观,所以刚放下笔,我就飞快的把信封好,本想看看布雷德福或者莱斯利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去,但哪儿都找不到他们的人,只好只身拿了片吐司当早餐,冲出了门外。
户外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是难得的好天气,我的心情也因此高涨,脚下蹦蹦跳跳,道路两边的农田一改往日霜冻萧索的景象,农夫在整整齐齐的田埂间忙来忙去。
在我享受散步的乐趣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随着车夫一声吆喝,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多么意外的邂逅,亲爱的伊曼纽尔。」来者以夸张的口吻说,相信不必介绍,大家已知道他是谁。
我停下脚步,看见卡莱尔坐在他那辆蓝色轻便马车的驾驶席上,正朝我微笑:「我一直相信巧合若不是命运本身,至少也是它的体现方式之一。比方说现在,两个独自出游的朋友在毫无预谋的情况下不期而遇,是否意味着命中注定我们今日要结伴同行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回答得了。」我用手挡着阳光说,「不过如果你是想邀我同行,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他轻咳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完全抓住了重点,上来吧。」他向我伸出手臂。
我握住他的手,踩上脚蹬,他用力拉了我一把,我就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们去哪?」我问。
他扬鞭策马,车轱辘再度转动起来,「去一趟镇上。」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起什么烦心事,「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说说你吧,你急着赶去干嘛?」
我告诉了他寄信的事情,看看那厚厚的信纸,他假作懊恼的在腿上一锤:「这个狄恩真是个幸运的混蛋,我敢打赌,这些天来你跟我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没那一张纸上的内容多。」
「而你和我在一起的天数加起来也没有他多,所以我认为这个待遇还是挺公平的。」
好像认为我的回答很幽默,他哈哈大笑,在我背上一拍,差点没让我飞出马车,为了防止惨剧发生,我只好选择不那么有娱乐性的措辞。
「对了,你知道布雷德福先生和莱……额,斯宾塞先生去哪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们,仆人说他们一早就出门了。」
我察觉听到斯宾塞这个名字时,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一闪神的时间就恢复了那个愤世嫉俗的卡莱尔:「不,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故弄玄虚似乎就是他们的第二生命,整天在那窃窃私语,好像有一箩筐的秘密似的,其实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他突然一顿,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提起布雷德福,他真的……」
「卡莱尔!」我立即打断他,他的固执程度简直和布雷德福不相上下,过了这么久竟然还记得这事。不过他的话让我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象若我真的和布雷德福在一起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抱歉……抱歉……」他点头哈腰的说,最后化为一个讪笑,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注意到我脸红了,「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不过我只是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收养了你。」
可恶,这只是一个陷阱!未免越描越黑,我咬了咬下嘴唇,收回视线笔直的望着前方:「专心驾车。」
「遵命,长官!」他装模作样的行了个礼,啪的一鞭抽在马背上。
12.告白
我们达到时已介中午,先去寄了信,然后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些冷餐果腹,刚吃到一半,卡莱尔丢下我跑了出去,不多时,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束百合,随手往桌上一甩,自己则一屁股跌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
「唉,我讨厌这味道。」在袖子上闻了闻,他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抬眼见我正盯着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不是送给你的,但先别急着生气,回去时我送你一束玫瑰作为补偿,这世界上只有红玫瑰配得上你。」
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跟卡莱尔争辩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于一件事情,一旦他自己的意见已经形成,就没人能令他改变主意,就算基督对着他耳朵往里灌也不行:「那我就拭目以待啰。」我苦笑说。
一会儿之后,他以同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将那束花扔在教堂墓地的一块坟墓前,大舒口气,好像完成了什么艰巨十足的任务。我注意到,在那之前,那儿已经有一束花工工整整的躺在那儿了,他把它一脚踢开。
「喂,你怎么能这么做?」我低声阻止他,「这对死者是十分不敬的。」不知是因为这儿是墓地,还是树木格外茂密的原因,我觉得一股寒意渗入衣服。
「得了吧,他们只是一群死人。」卡莱尔嗤笑说,「他们既不能听,又不能看,也不能像小说里那样在夜里爬起来吃活人的脑袋,说真的,伊曼纽尔,没什么好畏惧的。」
「但他们曾经跟我们一样鲜活。而且……」我扫了一眼墓碑,上面刻着三个名字,都是姓卡莱尔的,这说明……「而且……他们曾经是你的亲戚……」
「很高兴你看出这点了,我没必要在这么一个宜人的春日平白无故的跑来祭奠陌生人!」
他火气冲冲的样子让我有点害怕:「别这样,卡莱尔,如果我有任何地方冒犯了你,我道歉好吗?」
他闭上眼睛,扶住额头深吸了口气,然后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有点失控了……只是这几个家伙活着的时候不太招我喜欢,死亡也没令我改变印象,而身为他们唯一在世的亲戚,我又不得不履行这个责任。」
「这没关系。」我柔声说,「你想去那边坐坐吗?」我指了指一边通往回廊的阶梯。
他看着我,宝蓝色眸子里审视的神情令我有些不适,不过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谢谢。」半晌,他终于移开目光,朝我指的方向走去。
我最后扫了一眼墓碑,墓志铭很奇怪,只有一句话:汝本尘土,今终归尘土。
「他们是同一年去世的?」当我们都在阶梯上坐定,我问。
「嗯。」他懒洋洋的答道。
「是什么传染病吗,还是……?」我想不出什么自然原因会令三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相继死去。
「不,」一段长长的沉默,卡莱尔说,「是船难。」
我一阵揪心,不禁握住他的手:「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为什么?你甚至不认识他们。」卡莱尔不解的看着我。
「是,可我认识你呀,我为你感到难过。虽然你说你不喜欢他们,但好歹你们是亲戚,血浓于水,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你还是爱着他们的。」
他一笑置之,「你把问题看得太肤浅了,只是照本宣科,伊曼纽尔,不过这不能怪你,你根本就没过过所谓的家庭生活。」
不得不说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是的,」我义正言辞的反驳,「我是没爹养,没娘教,但就算我这个孤儿也知道,血缘是怎样将人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命运相连,记忆相接,这种联系的缺失将是人一生的遗憾,因为人生只有一次,不可能重新来过,往后的日子你就像只断线的风筝,茫然的飞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感觉到的,孤立无援,不知该何去何从……」
有段时间,卡莱尔只是以头枕臂躺在台阶上,望着蓝悠悠的天空,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似乎在考虑我的话,想得出神。他越长时间不回答,我越羞惭,理智告诉我我不该对他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毕竟我不是他的家庭教师,他又比我大上十几岁。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担心自己是否惹怒他了,他突然以一种梦呓般飘忽不定的语调问:「你喜欢表演吗,伊曼纽尔?」
「当然喜欢,而且大家都说我极有天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被搞糊涂了。
他坐直身子,「好吧,现在假设你有一对父母,还有一个哥哥,从小养尊处优,衣食不愁,怎么样,这个家庭还和你心意吧?」
「当然,完美无缺!我想我会很快乐的。」
一丝嘲弄的神情迅速的掠过他的脸庞,「一开始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你意识到,舞台是你一生的灵魂所在,而你却不得不忍痛放弃。」
「为什么?」我皱了皱眉头,卡莱尔平静的表象下,愤怒的暗潮涌动,他握紧拳头。
「哦,都是一些愚蠢的成见。」他摇摇头,「你出身名门望族,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登台表演,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被人围观,会把你老父亲的脸丢光,让他在圈子里抬不起头的,尽管你只是个次子,等他升天之时既得不到爵位,也没有一个子。」
「那曾发生在你身上,对吗?」天哪,那坟墓里埋葬的是他的父母和哥哥!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只不过把表演换成音乐。」
「但是……」我想了想说,「如果此事令他们如此难以接受的话,我想我会乐于为了他们而放弃的,毕竟情亲第一。」
「或许吧,」他不以为意的扬扬眉头,「不过自从他们发现我一直在偷偷弹琴,加上说了那些想成为音乐家的蠢话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还曾试图离家出走。不过当然被抓了回来,作为惩罚,父亲狠狠打了我一顿,有一个月,我几乎都起不来床。哥哥嘲笑我,而在父母眼里,我成了一个怪胎。后来我常听到父亲因此而责怪母亲,而后者把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我再也没跟他们说过一句话,他们把我送进神学院,一连几年,就连圣诞节我都没见过他们。」
他的话让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想我大概是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只是假设自己有一个家庭,大家都亲密无间,彼此相爱,而从未考虑过可能会有争执、罅隙……
「所以你……讨厌他们?」我问。
「讨厌?」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我恨他们,他们葬身海底我开心极了。瞧瞧我现在,我是卡莱尔男爵,每年有一万英镑进账,即使躺着不动也可以过得很舒心。」他眼里闪烁着热病病人般的狂热,「你不知道,伊曼纽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那么感谢他们的自私自利,若是他们没把我排除在外,去威尼斯度那什么傻假,我现在或许没机会坐在这里跟你聊天,而是一个快被硬领结勒死的穷牧师,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个资本家的女人,一生就这么郁郁而终。」
他的观念与我一直以来坚信的完全相反,但我非但不觉抗拒,反而为之所吸引。
「所以,你的意思是……?」
他舔了舔嘴唇,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你把血缘看得太高贵了,伊曼纽尔,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生来如此,你不可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我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你,即使在血亲中亦是如此,所以才会出现那些希腊式悲剧。自私之心人皆有之,有时候在名利和金钱的诱惑面前,人情显得如此淡薄,甚至可以出卖一切,别说父母兄弟了。就比方你吧,你敢说这些年来你就没有一次在心里诅咒你的双亲将你遗弃,不给你一个儿子应得的爱?」
我被他问得一楞:「或……或许是我有什么毛病呢?」
「别装腔作势了,」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承认又不会让我看不起你。而且就算没有,你肯定也曾经想象过他们为了此事寝食不安,终日受良心折磨,并从中获取一种名为报复的快感吧?」
他的话令我觉得有条毛毛虫在身上爬一样不舒服,「快别说啦。」我制止他。
「没问题。」他恶劣的一笑,「不过我知道你追求真相并不是为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好吧,或许也包含这种成分——但最主要的,你想看到他们跪在你脚边流泪,为了他们的恶行而忏悔。」
我为他的话而颤抖,最可怕的是,我竟无法否认,甚至连一个简单的不也说不出口,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清楚的知道,他是正确的,至少一定程度上……
雷声滚滚将我唤回现实,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卡莱尔这次没重复他不会下雨的论调了,连忙拉起我:「快点,伊曼纽尔,如果我们抓紧时间或许还能赶在暴雨前面回去!」
尽管一路上我们风驰电掣,那两匹拉车的马都快歇菜,也没能达成他的美好构想。回到沼地庄园时,我们跟上次那样,狼狈不堪的飞奔进门廊,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我看看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滴水,他的麻金色长发贴在额头,束在脑后的辫子因为奔跑而松散,他脸上带着近乎放肆的笑容,宝蓝色眼睛闪闪发亮,用一种欣赏参杂着欲望的眼光斜眼瞄着我,那种神情,我曾在剧院门前打量兜售山茶花的流莺的浪子身上见过。
此前我从未描述过他的外貌,因为他的性格让我实在不愿承认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人之一,他脸的轮廓与布雷德福有些相似,但比布雷德福更柔和,而不失男子气概,由于他常带着微笑,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我想米开朗基罗见了也会想把他的相貌搬到西斯廷大教堂的穹顶上的,因为他就像神一般完美,只是不知为何流落凡间。
就算除去地位和财富,他在社交圈照样会受欢迎。
无法否认,我被他所吸引,不过我并不想让他察觉,天知道他会怎么说?这种情感并不像对布雷德福那样强烈鲜明、无可置疑,而且如果我硬要把它当成后者的话,只会让我觉得反胃。待在他身边,被他这样打量,我觉得怪尴尬的,除了转身就走啥也不想。
他或许不替别人着想,但并不笨,我刚动念,他就扑过来将我压在了墙壁上,双手抓着我的手腕,封住我逃跑的路线。因他平时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我没想到他可以这么迅捷。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伊曼纽尔。」他热切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鼻尖对着我的鼻尖,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我只好被迫望着他的眸子,感受里面我一直试图忽略的东西,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令人震撼。